1.    2020

  「劉先生,下星期我們社區要辦跨年晚會,你要不要一起參加?」

  「是啊!一起開心一下嘛!」

  他把管理費的收據撕下來遞給洪太太和陳太太,面對殷勤的表情,有些尷尬地笑,不知道該不該讓她們知道,她們剛才一邊丟垃圾一邊談論他的聲音,透過廁所薄薄的牆聽得一清二楚。

  這是個舊社區,大廳沒有給訪客和管理員使用的公用廁所,解決辦法是在地下室的垃圾集中區旁放塑膠流動廁所,這也是為什麼他硬生生在廁所裡多待了十來分鐘,直到確認太太們都離開,才敢從廁所出來。

  畢竟,在太太們剛談論完他的二頭肌和臀部後,不管是她們還是他,見了彼此都會尷尬。

  「社區的跨年晚會向來只讓住戶參加。」他將另一張收據交給黃太太,小心把簿子收進抽屜裡。

  他不擅長拒絕別人,也不想在工作場所談論私事,想了幾分鐘,好不容易才想到拒絕的理由,也不失禮——晚會的規則裡的確有這條。

  「哎唷,洪太太她先生是總幹事啊,這種事講一聲就行。聽說今年最大獎是議員捐贈的氣炸鍋哩。」

  「劉先生一個人住的話氣炸鍋很方便啊!」

  幾個太太又七嘴八舌討論起來,對於陳太太斷定他獨居的猜測,他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反正太太們也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更多是猜測的樂趣。他在這個社區擔任保全兼管理員的五個多月以來,大家對他婚姻關係的猜測,已經從討不到老婆的羅漢腳、鰥夫、定不下來的花花公子一路猜到同性戀了。去年釋憲通過後,洪太太家的女兒趁著下樓拿包裹時悄悄對他說:「劉叔叔,雖然我爸說,這個社區如果有同性戀的話就把他趕出去,不過我支持你。LOVE WINS!」

  像加入什麼神秘組織一樣,洪小妹秀出別在外套內側的彩虹徽章。

  他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有表現出什麼讓這個高中女生對於他是同性戀如此篤定,甚至確定他有個同性戀人,正等著釋憲通過就可以結婚。

  年近四十的男人,依然單身很奇怪吧?

  「真的沒辦法,我那天晚上要去聽演唱會。」

  為了擺脫社區太太們的死纏爛打,他不得不把私事說出來,說完後卻渾身不自在。

  「沒想到劉先生也會去演唱會喔!」

  「好像沒聽過劉先生聽歌欸?哪個歌手?」

  他說出歌手的名字,那是個早期以清新形象出道,後來卻一百八十度大翻轉的歌手,喝酒、打架、變裝樣樣來,那個人的跨年演唱會是有名的,已經連續舉辦十幾年都沒有中斷。

  歌手的名字讓社區太太們失去追問的興致,他本來都準備好要被「和誰一起去?」、「是不是要直接在台北過夜?」之類的問題轟炸,沒想到輕易就被放過。他還在詫異,黃太太就為他提供了解答。

  「唉,想當初還以為那個人是情歌王子咧,結果還不是變成糟老頭。」

  其他太太紛紛點頭,討論起歌手早期的歌曲,話題越拉越遠,最後結束在洪太太要回家建議總幹事,下次居民會議時討論是否舉辦社區卡拉OK大賽。

  

  

  2.    2014

  劉博宇直到在位子上坐下,才發現隔壁的位子就是剛才賣票給他的那個男人。他覺得有些彆扭,雖然也有跟朋友一起買了票對方卻不能來的狀況,不過兩個相鄰的票一般都是情侶才會買,更不要說,他也是今天中午才看到有人在網路上便宜出售這張票。

  他剛退伍,在軍校待了十幾年,打算在找到下一份工作前放鬆個幾天。剛好看到有人在網路上以半價以下的價錢出售這個歌手跨年演唱會的票,就算加上台北桃園來回的火車票錢也划算。他對這個歌手印象不壞,記得是專唱情歌的歌手?反正他沒有誰可以一起跨年,跟別人擠擠,感受一下跨年的氣氛也不賴。

  他們互留聯絡方式,提前一小時約在入場處,對方是個跟他年齡差不多的男人,三十出頭,看起來是坐辦公室的類型。一手交錢、一手交門票,那個男人轉頭就走,他以為男人是將自己的票賣出,因為臨時有事才賣得那麼便宜,沒想到那個男人賣的是隔壁座位的票。

  劉博宇向對方點頭致意,對方先是皺起眉頭,後來才像是終於認出他,也對他點點頭。

  他在心裡暗笑對方的記憶力,一個小時前剛見過,再怎麼不會認人也該有些印象,而且他這個座位的票還是男人親自賣給他的。


  燈光暗下,演唱會開始,劉博宇沒再去注意隔壁的男人。

  雖然他知道歌手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以現在的說法是文青風——情歌王子了,還是被台上人的衰老和滄桑嚇了一跳,這個轉變讓他頓時感到有些陌生,對歌手,也對這個世界。他一直到退伍才換成智慧型手機,還是因為買不到舊的那款,只好買了通訊行店員推薦最便宜的。習慣之後倒是很方便,打越洋電話比以前方便多了。軍校的環境很單純,正適合他這樣沈悶無趣的人。離開軍校後他就像剛出社會的學生,什麼都不懂⋯⋯不,或許更糟,現在的學生可是很能跟得上時代。

  歌手只在開場後唱了幾首早期的成名曲,那些透明的、詩句般的情歌,青澀又唯美,接下來的歌曲他一首也沒聽過,這些歌有著濃濃的譏誚感,厭世,卻又無比溫柔,其中穿插幾首旋律輕快的歌曲,然後又轉為濃烈。

  劉博宇覺得自己更喜歡新的歌,或許是年紀到了,他開始聽得懂。


  隨著時間越來越晚,現場氣氛也更加熱烈,就算是描寫悲傷故事、帶著哭腔的台語歌,也被唱得像參加什麼祭典,劉博宇的眼淚依然隨著歌曲落下,在敲鑼打鼓的歡慶底層是苦味。他沒帶衛生紙,只好狼狽用袖口抹著眼淚,反正根本沒人在看他。

  音樂漸緩,歌手回到幕後換裝,替場的是一首吉他獨奏,他認出那是歌手早期的成名曲,重新編曲後聽起來更加細膩,在情歌的背後,有更多沒有被說出口的。

  再次上場,距離跨年只剩十分鐘,歌手拎著一瓶酒,邊唱邊喝,在歌曲間隙說話。破音了、嗓音沙啞了、忘詞了,台下的歌迷也紛紛掏出酒,互相乾杯。劉博宇環顧四周,發現這場演唱會跟他想像的跨年演唱會相去甚遠;聽眾多半是中年人,年輕人很少,大家都熟門熟路喝起自備的酒精飲料,分明旁邊就貼著禁止飲食的貼紙。

  但是沒有人起身離開,彷彿無處可去。

  手裡被塞進一罐啤酒,經過兩個多小時的演唱會,已是常溫。他仍是充滿感激對隔壁的男人頷首,男人只是擺擺手要他別介意,視線又回到舞台上。

  啤酒的苦味和歌曲合而為一,劉博宇不禁想著手中這瓶啤酒是否原本也屬於位置的主人?

  

  

  3.    2020

  管理員室的時鐘響了起來,八點了。

  他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準備下班,拉下那扇小小窗口的遮板,上頭寫著「服務時間:08:00~20:00」。他脫下深藍色的保全制服,掛在旁邊的掛鉤上。原本這個社區和保全公司簽了約,前一任保全離職,他才來接任;一個月後管委會問他要不要跳過公司和社區簽約,薪水比公司給的更高,只是要同時身兼管理員的工作。從公司離職後這件制服卻留了下來,保全公司的標誌已經除去,夾克本身卻像是某種象徵。

  住處離工作地點不遠,騎機車不過五分鐘左右的距離,已經足夠讓兩個生活圈不交疊,他幾乎不會在住家附近遇見社區裡的人。

  他提著餛飩麵爬上三樓,鑰匙在門鎖中轉動時發出噪音,跟屋裡的其他傢俱一樣都年久失修。他毫不在意推開紅色生鏽鐵門走進一房一廳的小套房,將晚餐放在茶几上,順手打開電視。說是一房一廳,僅是大套房裡一半擺放床鋪、另一半則放了張沙發、茶几和舊電視,褪色的壁紙原本大概繪有花草紋路,現在已經看不太出來,反而是泛黃痕跡更明顯。

  電視台剛好進入廣告時間,他隨意轉到一台播報新聞的,就著吃起餛飩麵。或許今天老闆娘太認真跟老闆鬥嘴,麵糊了些,他仍是吃得乾乾淨淨,連湯都喝完,才將剩下的垃圾裝進塑膠袋,綁緊,等明天出門再拿去社區的垃圾集中區丟丟;舊公寓沒有管理員,他又老是趕不上垃圾車來的時間,就乾脆放棄了。

  他洗了澡,電視節目切成重播的歌唱比賽,他拿起電視旁的數獨,翻到昨天沒做完那頁,在茶几上專心寫起來。

  十二點,他放下數獨,關燈,上床睡覺。

  又是新的一天開始。

  

  

  4.    2015

  跨年演唱會大超時,倒數完後進度就慢了,歌手又加唱好幾首安可曲,最後才用憂傷的歌聲和歌迷道別,唱了另一首經典曲目。多數人即使布幕拉下也沒有起身,彷彿風箏的線還牽在歌手的手上,直到工作人員開始清場,劉博宇才像醒來一樣隨著人群走出室外。

  劉博宇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他不過是進體育館聽了場演唱會,外面的世界已經從去年來到今年。演唱會的時間是凝滯的,他們倒數、跟陌生人乾杯,抓住一年的尾巴,抗拒新的一年來臨。

  世界是不等人的,在他們抗拒這個世界的時候,世界已經拋棄了他們。

  劉博宇站在體育場外,彷彿剛參加完一場大型彌撒,歌曲滲透進他的血肉,那一瞬間,他和這些陌生人的心靈交融在一起,只是沒有感到滿足,而是悵然若失。他發了會呆,看著歌迷們三三兩兩離開,才想到自己錯過了台北回到桃園的末班車,不管是雙鐵或客運都已經沒有班次,獨自搭計程車回桃園又太過昂貴,以他的個性也無法開口問別人願不願意共乘。

  他躊躇半晌,決定找間麥當勞待一個晚上,再過幾個小時就有車了。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是賣票給他坐在隔壁位子的男人。

  「找不到捷運站?」

  「不是,錯過末班車了。不好意思,你知道這附近哪裡有麥當勞嗎?」

  對方仔細解說麥當勞的位置,還提供了另外幾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家,要在這個城市裡找到失眠的人並不難。他道了謝,對方走到路口又折回來,臉上神情複雜。

  「你可能會覺得我是變態,不過我沒什麼特別的意思……要不要來我家?今天演唱會的曲目,專輯我都有買,你可以聽到早上。」

  劉博宇愣了一愣,這時候才認真看清隔壁男人的樣子,戴著一副無框眼鏡,膚色偏白,一看就知道是長時間待在室內的人;身高和他差不多,身形消瘦,感覺不常運動;眼型很好看。如果他在索取門票時和演唱會前對這人有些好奇,那也是針對今天才急著出售演唱會門票這件事,但他現在真的對這個人提起好奇心了。

  什麼人會把第一次見面的人帶回家?

  「如果怕我會做什麼,你也可以拿著掃把防身。」

  見他遲遲不回應,對方再三向他保證。

  「你應該打不贏我。」

  他誠實以告,怎麼說他也在軍校裡待了近二十年,光憑體能也比一般人好上許多,更何況他是空手道和柔道的有段者,還贏過幾場比賽,要放倒他沒那麼容易。

 

  劉博宇跟著李彤璟爬上五樓,再從五樓的防火門走逃生梯到頂樓,一間水泥加蓋的房間就是李彤璟的住處。屋內空間不大,約莫八坪,除了床之外就是書櫃,還有一張小小的折疊桌,上頭疊著筆電和書。

  李彤璟把東西挪到床上去,示意他將手裡便利商店的袋子放下。裡面有幾罐啤酒、洋芋片和牛肉乾,劉博宇想著不好意思白白在別人家住下,堅持去便利商店買些消夜和零食當成伴手禮。

  他在摺疊桌邊坐下,幫自己開了一罐啤酒,瓷磚地板上鋪有短毛地毯,綠色的,就算是冬天晚上坐在地板上也不覺得冷。雖然跟著對方來了,劉博宇還是覺得不太自在,他逼著自己開起話題 :「你一個人住?」

  「這裡也塞不下兩個人。」

  這倒是。劉博宇好奇地看看周圍,這個房間裡的生活用品不多,最有存在感的家具是書櫃,一百八十公分左右的書櫃就有四座,每一格都塞滿,有些書甚至得要橫放在上頭。他不知道一個人為什麼需要那麼多書?這麼多書真的看得完嗎?而且裡面有中文、日文和英文的書名,大部分看起來都不是會引起人興趣的書籍。

  「你很喜歡書?」

  「寫論文用的資料,還有工作上的。」李彤璟搖搖頭,隨手把掉出來的講義塞回書櫃。「我在補習班教歷史。」

  他「喔」了一聲,低頭喝著啤酒,不太知道面對一個剛認識的人有什麼好聊。對方也沉默喝著,直到一瓶啤酒快要見底,李彤璟突然站起來,從書櫃最上層抽出幾張專輯,把折疊桌上的零食撥到旁邊,擺上筆電。過不多久,吉他溫柔的旋律從喇叭流洩出來,整整三十秒的前奏後跟著歌手略帶粗啞的聲音,沒有歌詞的哼唱。

   「這是今天有唱的其中一首,是他今年的新歌,一推出就引起很大的討論,因為跟他以前的風格很不一樣。」

  劉博宇對照歌詞本,一句一句跟著看過去,和演唱會時那種純粹受到感動的感覺不同,歌手想表達的畫面清晰地出現在他眼前:是一條漫長的公路,兩邊有稻田和蘆葦,有人在裡面迷路了。

  李彤璟又開了一罐啤酒,在歌曲結束時的空白嘆氣。

  「我覺得這是他寫過最好的情歌。」

  「我同意。」

  

  

  5.    2020

  在鬧鐘響之前他就伸手按掉鬧鐘,七點,一分不差。

  他習慣打開電視聽早安新聞,走進浴室刷牙洗臉。女主播簡明扼要唸完各大報的重點新聞,除了一兩個政治新聞之外,幾乎都跟肺炎有關,歐洲和美國的疫情再次大爆發,主要城市以封城應對這個情況,希望幾週內可以讓確診率下降。人們被關在家中,不能外出工作或上學,除非必要,不能出門採買民生用品,大自然的時間在流動,人類的時間卻好像停滯了。

  台灣簡直是平行世界。

  他一邊套上長袖的灰色POLO衫,一邊這樣想。

  歌手跨年演唱會的門票就夾在錢包裡,入場前要先上網填基本資料和聯絡方式、強制戴口罩、入場前要消毒雙手和量體溫,但還是能照常舉行。歌手近幾年很少開演唱會了,就算有,也是在老家的農村裡,六點開始、九點結束那種非常健康的演唱會。

  新聞播報到一個段落,接著是氣象報告,梳著油頭的男主持人說今天會是個晴朗無雲的好天氣。

  他關掉電視,把手機塞進背包裡,鑰匙拿在手上。

  巷口轉角有一間早餐店,就算是尖峰時間生意也不好,或許是因為口味平平無奇,掌廚的老闆夫婦年紀大了,動作比較慢,只要有超過三個人點餐,就得要等上一段時間。他習慣在那間店點一份火腿蛋土司和一杯熱豆漿,把零錢投進店門口印著流浪貓狗的捐款箱裡。

  騎車到社區大概要五分鐘,豆漿剛好不太燙。

  他沒有忘了帶走前一天打包好的垃圾。

  

  

  6.    2015

  第一個告白是在他們認識的五個多月後。

  跨年演唱會的隔天早上,李彤璟送劉博宇去搭火車的時候順手塞了張專輯給他,是歌手早期不為人知的一張單曲,用本名出的第一首歌,後來才改成現在的藝名。

  「比起那幾首成名曲,這張更接近他的本質,你應該聽聽看。」

  忙著找工作的劉博宇把這件事拋諸腦後,完全不記得背包裡還有一張別人塞給他的CD,直到他應徵上一份工廠保全的工作,每天值班十二個小時,做四休二,輪到夜班的時候除了巡邏時間外比在軍隊裡更無聊,他才想起這件事。但想起了也無濟於事,他只有手機,沒有任何能聽CD的工具;好不容易跟日班保全借到一台CD播放器,打開盒子卻是空的。

  於是他們見了第二次面,然後是第三次和第四次。

  劉博宇輪休的日子會坐火車去台北找李彤璟吃飯,他們討論喜歡的歌手,兩個人在錢櫃的包廂裡五音不全唱著歌;有時候也窩在李彤璟的住處聽一下午的歌,或是看影集,然後李彤璟書櫃裡的書真的很無聊。

  李彤璟不用上課的時候也會坐火車到桃園找劉博宇,他們會去東南亞商店開開眼界,隨便猜測看不懂的異國語言是什麼意思;劉博宇買了台機車,載著李彤璟從大溪老街逛到石門水庫,最後因為超過入園時間折興而歸。

  那是天氣轉暖的一天,他們約好去看一部剛上映的電影,劉博宇搭車前收到李彤璟的訊息,說他感冒了,電影只好改天。他還是搭上了車,四十三分鐘的區間車到台北,提著一袋運動飲料和退熱貼在頂樓上的小屋門口敲門。

  劉博宇坐在床邊的地板上,他幫李彤璟換了新的退熱貼,運動飲料插上吸管放在床頭,歌手的聲音從喇叭流洩而出,還很年輕,還有對抗世界的那股熱情,溫柔又狂野。

  「我喜歡你。」

  李彤璟的聲音在他背後,劉博宇沒有轉頭,他背對著他,不知道等燒退了之後李彤璟會不會後悔自己講過這句話。那些聽歌的時光、機車上交握在腰上的手,曖昧朦朧的眼神,他知道他們踩在邊緣上,介於愛情跟友情的邊緣;二十歲的愛戀可以是誤會和混淆,三十歲的感情如果說出來了就會無比認真。

  他在軍隊裡待了近二十年,看過不少同性戀,在黑夜、在暗處、在見不得光的地方,更多的是彼此慰藉,退伍不久後就收到其中一個人的喜帖。

  劉博宇沒有想過自己是哪一種人,交過筆友,和幾個女孩約過會,沒有再進一步。

  「可能從第一次見面就喜歡你了。我看到你在演唱會上哭了,那時候我覺得,這個人哭起來真好看……我以為我沒有機會,當朋友也沒關係,可是今天你來了,我有機會嗎?」

  歌手聲音裡熾烈的感情幾乎將劉博宇淹沒,在間奏與間奏之間,反覆唱著將生命交付出去的灑脫,也唱著不願意孤獨的執著,口琴的旋律拉扯他的思緒。那些反覆詢問的歌詞,年輕的歌手唱起來少了些滄桑,卻多了些奮不顧身。

  「喂,我有機會嗎?」

  他沒有回答。

  第二天李彤璟也沒有再提起。

 

  他們早早就買了年底的跨年演唱會門票,相鄰的座位,劉博宇提早上來台北跟李彤璟會合,在便利商店先買了整袋啤酒,還記得先藏進背包底部,彷彿他們參加的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演唱會。

  歌手在跨年倒數前就已經喝醉,腳邊放著一瓶台下歌迷上貢的高粱,手裡還拿著一罐啤酒,歌手從舞台上望向所有人,看起來醉得一蹋糊塗又無比清醒。

  「我們來賣情侶聯票!」歌手大聲宣布,舌頭有些打結:「一張票就是兩個座位,不能退票,也不能換人,來看看明年還有多少人身邊會是同一個人!你們覺得好不好?」

  現場一片歡呼,在笑鬧中歌手唱起下一首歌,字字句句都有酒的味道。

  「我們買吧。」

  劉博宇靠近李彤璟耳邊低聲說,但音響太大聲了,李彤璟聽不清楚。

  「什麼?」

  「我們買吧!」他提高音量。

  「好啊!」

  李彤璟隨意回答,慢了幾拍才轉過頭看著他,滿臉不可置信的神情,「你說買什麼?」

  「情侶聯票!我要當你男朋友!」

  劉博宇大聲喊出遲了半年以上的回答,猛然湊上來的吻嗑痛嘴唇,但他沒有退縮,而是緊緊抱住對方,將吻更深,他在交纏唇瓣上嚐到淚水的鹹味。

 

  於是他們一起跨了這個年,以及接下來的好幾次。

  歌手的情侶聯票持續下去,每一年,他們在歌手醉醺醺的歌聲中迎來新的一年。

  

  

  7.    2020

  他請了半天假,為了在下午趕上人擠人的火車前往台北,歌手每年的跨年演唱會總在同一個體育場,大概這是唯一願意睜隻眼閉隻眼、假裝歌迷和歌手沒有帶酒進表演廳的地方。不過禁止飲食的警告標示還是貼著的,甚至多了一行罰款金額。

  出門前,他照慣例打開電視聽新聞,一邊挑選要穿去演唱會的衣服。本日國內又新增了幾起確診病例,都是境外移入,還沒有國內社區感染的跡象,相比疫情肆虐的其他國家,台灣就是個平靜的小島,立法院繼續爭吵沒有營養的話題,兩邊壁壘分明,誰也不能說服誰;比起疫情,人民更在乎珍珠奶茶不附粗吸管。

  他挑了白底藍色粗格紋的襯衫,以他的年紀來說顯得有些年輕,不過當年他就是穿著同一件襯衫去聽跨年演唱會,是第一次,然後就離不開了。他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歌手年老力衰,再也開不了演唱會,那他們這些被世界遺棄、或主動遺棄世界的中年男子該何去何從?

  背包裡塞了足夠兩人喝的啤酒,他在位子坐下,燈光漸暗,舞台布幔拉起,歌手一身米白西裝搭配同色紳士帽,坐在高腳椅上,眼睛半閉。音樂響起,隨著民謠吉他的間奏,歌手緩緩環視四周,嘴角露出了有些嘲諷的笑意。

  「唉,台灣那麼安全,可是現場空著的座位,怎麼還那麼多哪?」

  台下傳來笑聲,細數空下的座位幾乎成為傳統了,每年買情侶聯票的人總要被這樣取笑一番。

  「人生無常啊,人生無常。」

  歌手從口袋掏出口琴,吹了一小段。

  「沒關係各位,宇宙沒有盡頭,前男友跟前女友還是不要相見比較好。」

  鋼琴的和絃漸起,歌手唱起今年新發行的主打歌,在高腳椅上輕輕搖晃身體,是悲傷的主旋律,依舊是那般帶著詩意又溫柔的厭世,是無奈也是嘆息,撐過了一年,還有下一年必須努力。

  如果我可以跟過往說句話  我應該要說什麼*

  如果有一天終必要離去  會不會有些抱歉黯然*

  歌手用近乎呢喃的方式唱著,他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他不會再狼狽到要用袖口擦眼淚,演唱會才到一半,但他覺得很渴。

  「那時候我覺得,這個人哭起來真好看……」

  他以為他聽見了什麼,曾經有人對他做過這樣的告白,他驚喜轉身,卻只有隔壁空蕩蕩的座位在那裡。

  啊啊,他不是知道對方不可能來了嗎?

  來不了的,一開始就知道了。

  在這個末日的世外桃源裡,一場疾病就能讓一個人破碎。不是武漢肺炎,不過是季節性的流感,致死率遠低於前者、對年長者和幼童特別危險的疾病,卻如此輕易就奪去一個健康中年人的生命力,當死亡的鐮刀抵在脖子上,誰也逃脫不了。

  不過是流感。

  從這場瘟疫來臨後已有數百萬人死去,那個人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卻是他的唯一。

  他知道自己會繼續買情侶聯票,每一年都來參加歌手的演唱會,每一年看著自己身邊的空位,以及每一個空位,企圖說服自己,他不是唯一一個孤獨的人。

  殺了瘟疫還不如殺了我自己*

  在柔美的春風裡*

  他的世界早已褪去顏色。

  

  


  ▲這裡的歌手,是一個借用昇哥形象和跨年演唱會創造出來的空殼,並不是昇哥本人,所以會有很多並不符合現實之處。
  *這四句歌詞引用自陳昇〈像我們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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