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標題,清明節風格文

 

 

 

 
 
  卓以信睡得很不安穩。
 
  他足足站了五分鐘,才培養足夠的力氣離開山崖,冷汗浸透上衣,帶著冰涼水氣的夜風凍得他牙齒打顫。回到駐在所遺址,頭燈光線下陳世峰睡得正熟,蜷縮在睡袋中,看起來沒有離開過。他熄掉頭燈,縮進睡袋裡,閉上眼睛,藉著包裹身體獲得些微的安心感,盡力忽略黑夜深處窺視的視線,強迫自己入睡。
 
  夢境中,卓以信一下子頂著烈日或風雨行走於荒山野嶺的小徑,一下子又回到他那張鋪著天絲棉被單和羽絨被的大床;在他身邊的人有時是林逸岳,有時是陳世峰,他以為自己和前者翻雲覆雨,和後者腳步不停近似苦行,但他們的臉孔一直變換,到最後竟分不清楚誰是誰。
 
  可是這兩個人明明一點都不像。
 
  卓以信醒得很早,凌晨四點半,天都還沒亮,他不敢再睡回籠覺,怕又陷入荒誕不堪的夢裡,索性起床吃早餐。他用小鍋加熱昨天紮營時取回來的飲用水,望著沸騰清水中一個個冒出水面的氣泡發呆,暗暗覺得自己太久沒跟人上床,才會連初次在山上見面的陌生人都拿來當配菜。
 
  但他為什麼會夢見和林逸岳爬山呢?
 
  陳世峰在他泡好即溶咖啡時道了早,他表情尷尬地回應,希望對方不要發現自己有什麼不對勁。基於一種補償心態,他將小鍋子往對面推了推,提供已經燒開、可以直接飲用的熱水,試探性問對方昨夜有沒有聽見不尋常的聲響。陳世峰熟練地用他剩下的熱水煮起稀飯,滿臉遺憾說自己睡得很熟,一覺到天亮,接著便自言自語細數起這個海拔高度可能會聽見的動物叫聲。
 
  所以,那個從崩壁處走回來的黑影的確不是人。即使早就知道問題的答案,他仍不由得屏住氣息。
 
 
 
  簡單用過麵包和咖啡當早餐,卓以信在天濛濛亮起時開始收拾打包,陳世峰快手快腳吃完稀飯,最後拔營的時間竟然跟他差不多。
 
  早晨的空氣特別濕潤,身旁針葉樹的葉子都蒙上一層水氣,遠處仍然被溪谷蒸騰上升的霧氣遮掩,看不真切。尤其這側是山陰面,陽光還照射不到他們雙腳所踏的土地。卓以信心不在焉走著,即使是相對平緩的古道,前一天的疲憊感和睡眠不足的影響席捲而來,同時他也不習慣和另一個人並肩走在山道上,除了林逸岳之外,他不曾跟任何人結伴同行。
 
  距離那次糟糕經驗很久之後,他才來到這條道路的開端,雖然也能加入各種登山社團,其中不乏歡迎新手的友善行程,或者花錢參與別人規劃好的商業登山團,路線難度安排循序漸進,他還是決定一切都自己來。如果想了解為什麼林逸岳總是選擇山而不是他,就得按照林逸岳的方式去接近山林。
 
  林逸岳或許喜歡他,對山卻是十足十的狂熱。
 
  其實也不是什麼特別的約會,卓以信只是在他們莫名其妙當上彼此的床伴一年多之後,偶然知道林逸岳的生日,並且就快到了。那天不是週末,但林逸岳不需要輪值,而他克制不了自己在IG上尋找看起來對方會喜歡的餐廳,查詢當週是否有適合兩個人一起去看的電影,甚至訂了間特殊主題的旅館房間,接著幫自己遞出特休假單。
 
  他若無其事在喝酒時問林逸岳某月某日要不要去哪裡走走逛逛,晚上可以一起吃飯,他故作嫌棄地說,兩個人的來往也該脫離酒吧和床的範圍。林逸岳有點吃驚看著他,猶豫許久,微微皺起眉頭遲疑地說他那天抽中了機率極低的山屋床位,也已規劃好登山行程,如果放棄,未來很難再有機會走一趟。
 
  改天不行嗎?林逸岳問。
 
  當然可以。他說。至少他知道了眼前這個人顯然沒有打算要跟他一起度過重要的日子,從來沒被放在選項裡面。這句話沒有被說出來。
 
  卓以信選擇吆喝狐群狗黨們一同享受那間餐廳,看電影前買了特大杯的飲料和爆米花,並在旅館房間裡暢飲一整夜的酒,直到每個人都倒下。
 
  
 
 
  他和陳世峰沉默地在古道上走著,偶爾停下來休息喝水,直到日光角度改變,越過山的稜線,從樹冠間隙照射在碎石路面上,烘暖周圍的空氣,卓以信才發現已經走到分岔路口。往前是前往山屋的古道,上切則是到達山頂的三角點,可以循著稜線走往另一個登山口。
 
  金屬撞擊的聲響仍伴隨他左右,偶爾出現一兩聲,他暗自觀察,陳世峰的神情沒有任何改變,也沒有側耳傾聽的姿態,顯然在這荒蕪道路上憑空出現的叮叮聲只有他能聽得見。約莫是陽光驅散縈繞的不安,沿途幾個崩落處也展現遼闊視野,能跟著翠綠迤邐的山脊,看見昨日一路走來的路線,叮叮聲帶來的畏懼少了許多。
 
  他們在分岔路口暫歇,正當卓以信準備告別前行時,陳世峰卻說了要跟他一起走到今天住宿的山屋。在他困惑的表情下,對方解釋本來就預約了今天的住宿,只是臨行前改變心意,想試試縱走,現在意外發現和人一起挺愉快的,不如循著原定計畫而行。
 
  卓以信吞下差點從嘴邊溜出的話,木然地點點頭。
 
  他記得林逸岳述說抽不到山屋資格時,懊惱抿唇不語的模樣,也記得林逸岳幾次好不容易預約到夢寐以求住宿地點,雀躍地眉梢都在跳舞。這條古道的確不是熱門地點,就算前一週申請,山屋都還有空床位,但是……他發覺自己竟不由自主拿陳世峰和林逸岳做比較,甩開腦子裡的想法,不再去計較這些。
 
  過了分岔路口,陳世峰健談起來,主動講述收集百岳過程的趣事,卓以信心思繁亂,並不專心聽。對林逸岳的記憶猶如青春期某天在鏡子裡發現下巴長了第一根細毛,並不放在心上,不經意間鬍鬚蔓生,從此只能與它共存。他偶爾跟著話題應答幾句,沒有太注意,直到聽見陳世峰笑著說,如果昨天不是卓以信先到了駐在所遺址,他肯定不敢一個人睡在屋子裡。
 
  他的思考頓時中斷,假裝不在意,輕快地問對方原因。
 
  駐在所廢棄後,曾經有女性山友在那裡上吊,一身紅衣,身體在黑暗之中隨山風微微擺盪。據說遺體雖然由協作幫忙揹下山,魂魄卻沒能成功招靈,之後在房子裡紮營的山友都遇過怪事,也有謠言那些人後來皆死於山難。於是大家寧願在沒那麼平坦寬闊的古道上拉天幕或架帳篷,也不願意貪圖方便棲身在有厲鬼的屋簷下。
 
  聽說祂特別討厭睡在那根樑柱下的人。陳世峰補充。
 
  就算問陳世峰是哪根樑柱,大概也得不到答案。駐在所只是恰好留下,事實上並沒有誰專責維護修理,房舍還在,有些地方的天花板和屋頂卻坍了大半,難以確認空間的原始用途。卓以信根本不記得自己是否睡在某根樑柱下方,他避開陷落的地板、選擇草蕨生長較少的地方鋪睡墊,只要頭頂尚能遮風蔽雨就好,怎麼可能記得有沒有正對著樑柱?他也不是有那種禁忌的人。
 
  太陽還高掛在天上,昨天夜裡的黑暗彷彿籠罩上來,每個陰影下方都有一雙眼睛窺伺。陳世峰的嘴一開一合,聊起其他的話題,他聽著,有時點頭、有時搖頭,卻覺得什麼都聽不見,整座山只有自己的心跳聲差點要震破耳膜。
 
  就差兩步,他就會掉進萬丈深淵。
 
  生死不過隔著一條細細的線。
 
  叮──叮──
 
  金屬敲擊聲又再響起,卓以信忍不住回頭張望他們走過的泥土與碎石山徑,後面當然沒有人,但聲音似乎追趕著他,不肯放過。
 
 
  
 
  和駐在所遺址不同,第二天留宿的山屋是現代的鋼骨結構,通鋪可睡二十個人,只要自備睡袋就能睡在遮風避雨又比外面溫暖許多的地方,以山上來說足夠舒適了。這天山屋裡還空著很多床位,除了卓以信和陳世峰外,就只有幾個大學登山社的學生,計畫逆走古道,每個人都能選擇自己喜歡的位置,卓以信選了角落。
 
  他沒有胃口吃飯,更沒有體力做飯,一陣陣寒意與作嘔的感覺從胃裡翻攪上來,全身發冷。從聽說駐在所的舊事後,金屬敲擊聲出現得更加頻繁,他幾乎不再說話,只是低頭趕路,幾次停下來休息時,陳世峰詢問需不需要藥物或協助,他只是搖搖頭,腳步卻比任何東西還要沉重。這天要走的距離本來就長,蝸步龜移之下,他們到達山屋時天色已經全數暗下來,森林裡到處都像被墨漬浸黑的汙點,每一塊地方都藏著眼睛。
 
  一進山屋,卓以信就把自己埋進睡袋,閉上眼睛,他無法停止顫抖。
 
  嘴裡有著酸澀味,舌根是苦的,雙腿因為走了一整天的路而腫脹疼痛,在簡陋的地方過夜,全身都痠得過分。他聽見陳世峰和那群登山社的大學生在山屋外聊天煮食,有時候會突然爆出一陣笑聲,很快安靜下來,然後刻意壓低後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又慢慢浮起。金屬敲擊聲繼續在他耳邊徘徊,他分不清楚這個聲音到底想要他怎麼做。
 
  卓以信質問自己,為什麼要到山上來?他本來就不是特別喜歡戶外活動的人,為什麼要強迫自己接受折磨?他可以在城市裡尋找輕鬆簡單的娛樂,傳個訊息就有三五好友作伴,為什麼要像苦行僧一樣在山裡踽踽獨行?
 
  為了林逸岳。
 
  為了探究山到底哪裡好,讓林逸岳總是拋下他一個人向山裡走去;為了明白山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讓林逸岳留在山裡就不再回來。
 
  林逸岳失蹤的那次登山,他以為對方只是像往常一樣老是不接電話,直到林逸岳的母親找上他,淚眼婆娑問他知不知道兒子去了哪裡,他才驚覺原來那個人早就超過應該下山回家的時間,卻像斷線的風箏說不見就不見。聽說習慣獨攀的登山客在山下都會有留守人,負責在緊急情況發生時聯絡救難單位和親屬,但他不懂山,對林逸岳的行程一點興趣都沒有,能夠有機會找到對方的那條風箏線竟然不在他手上。
 
  他與林逸岳的母親,成了唯一能和對方聊起林逸岳的人。
 
  夜晚的風颳著山屋的牆壁,風中隱隱約約傳來細細的女聲,哭泣、咒罵、懇求、愛慾、笑,聽不清楚在說什麼,然而今晚住宿山屋的人裡,沒有半個女性。隨著晚風減弱,女聲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屋頂上的砰砰聲,彷如有人以手掌拍擊,要將目標驅趕出來,聲音忽遠忽近,沿著屋角一步步逼近又離開,就像那個人反覆來回尋找。
 
  金屬敲擊聲一夜未停。
 
  卓以信抱著頭、摀起耳朵,各種聲音依然直直傳入他的腦海裡,這本來就是只有他一個人才能聽見的。
 
  
 
 
  天亮了,晨曦透過山屋的窗戶一點一滴滲透進來,登山社的大學生早就整裝離開,陳世峰睡在離他不遠的床位上,現在睡袋裡不見人影,背包卻還靠在牆邊,想來是在山屋外炊煮早餐。卓以信失神望著光線在地板上畫出的形狀,知道自己今天非下山不可,連續兩夜幾無成眠的精神狀態太過危險,萬一失足只會造成更多的麻煩。他想起自己也沒有留守人,不會有人徹夜保持警覺,只為了等待一通最好不要響起的電話。
 
  反正他對山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而且,他連林逸岳在哪一座山裡都不曉得。
 
  卓以信慢慢收拾打包,無法不去想,如果他對林逸岳爬山這件事表現出多一點興趣,就算不一起去爬也有意願多些了解,是不是就能成為對方的留守人,至少有什麼事情會優先被通知,以及,知道那個人現在究竟在哪裡。
 
  他婉拒陳世峰送他下山的提議,從山屋沿著林道回到登山口的風險低,由於有人維護整理,比起繼續行走山徑安全許多,時間上也不會拉得太長。金屬敲擊聲每隔一段時間會響幾下,他已經沒有力氣去管,只是機械式地邁開腳步。他繞著山腰往下,看著針葉樹林逐漸變成混合林,再到亞熱帶常見的闊葉樹林,花費了兩天攀升的距離僅用了幾個小時就回到平地。
 
  景色僅僅從眼前流過,而無法進到眼底。
 
  如今他已可以說出幾座山岳的名字,走過幾條不見得有太多人知道的路線,可是他終究沒有辦法跟林逸岳一樣愛山,因為山帶走了他的戀人。
 
  
 
 
  卓以信坐在登山口的候車亭,由口袋掏出手機,關掉從第一天就開啟的飛航模式,想查詢接駁的末班車是什麼時候。在山裡,就算是百分之一的電力有時也會成為救命的最後一根繩索,他習慣開著飛航模式,慢慢明白為什麼林逸岳上山時總是找不到人。
 
  手機裡有數十通未接通知,以及大量的未讀訊息,其中多半都來自林逸岳的母親。他顫抖著手回撥,聽到另一頭傳來混合著喜悅與痛苦的聲音,蒼老又疲憊的啜泣聲掩不住激動。
 
  他們找到他了。
 
  他已經變成一具白骨,但背包上掛著不曾腐朽的銅製鈴鐺,上面刻著兩個名字:林逸岳和卓以信。
 
  淚水越過指縫不住流下。
 
  卓以信終於想起來了,在他們成為床伴以及不明不白關係的第三年,他在林逸岳生日時向朋友訂做一個避熊鈴送給對方,一方面是為了嘲諷林逸岳一天到晚都往山上跑,跟熊相處的時間或許比人還多,另一方面則是朋友的金工工作室剛開幕,舉辦「銅製」和「同志」的諧音促銷活動,為了幫朋友增加業績。避熊鈴用料厚實,和一般的鈴聲完全不同,走在森林裡可以傳到相當遠的地方。
 
  他只要求朋友在避熊鈴上刻「林逸岳」,自己的名字並不在上面,除非對方又拿著它去找人刻上。
 
  鈴聲溫柔地在耳邊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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