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過幾天,我又長出去見伊西多的慾望。

  我將那個只有黑夜的國家甩出腦海,心思回到眼前正在擦拭的水果罐頭上:透明的玻璃罐裡黃澄澄的不知名水果漂浮在液體中。我曾經打開過一罐品嘗,有強烈的酸甜氣味,那是卡蘿帶來的貨品之一。多虧她和盧,我與瑪麗娜才能藉由這間小店生活至今。

  當卡蘿問我要不要離開小鎮,我拒絕了。她看起來有些訝異,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在離開前囑咐,如果有一天想要去別的地方,她可以幫忙,以及,或許戰爭就快要結束了,港口城市已經漸漸恢復平靜。其實我比卡蘿來得更驚訝,不知道自己發什麼神經拒絕離開小鎮的提議,那明明就是我一直想要的。

  火車的鳴笛聲響起,即使在鎮外的山坡上依然聽得見,我走出雜貨店,能看見火車沿著軌道像一頭動物馳向遠方,冒著灰黑的煙霧漸漸消失在地平線的那頭。我把視線收回,發現橡樹林的邊緣有個氣喘吁吁、拄著拐杖的身影。

  「古德先生!」我吃驚地喊出聲。

  自從我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看過古德先生離開小鎮,走上這片山坡地,瑪麗娜總是牽著我的手,帶我到古德先生的店裡去。如果不是瑪麗娜的喪禮,我甚至認為古德先生就如同那些故事裡寫的,附屬於器物的妖精,與書店密不可分。

  我遞上一杯新泡好的熱茶,讓古德先生在店前的椅子上休息。古德先生離開書店不是件尋常的事,這樣的不尋常讓我揣揣不安。

  古德先生喝茶向來要花上很長的時間,有時埋首書中世界,有時則談話太過愉快,忘記手邊還有一杯熱茶;即使杯子不再冒著熱氣,茶湯變冷變澀,他也會在想起後慢慢啜飲。一起喝茶的時光曾經是我最期待的事,我們在彷彿凝結的時光之中,與書店之外的空間切割開來;現在我卻只希望縮短這段時間。

  端著熱茶的古德先生安靜不語,直到杯底最後一滴茶湯滑進喉嚨,他緩緩開口:「藍尼啊,我要離開小鎮了。」

  我驚訝地甚至說不出話。

  「我和以前妻子生下的女兒寫信給我……啊,你沒有見過她們,那時候連崔佛都還小呢。那年馬戲團來到鎮上,在鎮外搭起帳篷,整個小鎮的人都對他們無比著迷,一到表演時間,街上半個人也沒有。我本來不感興趣,勉為其難陪著朋友一起去,後來卻對馬戲團深深著迷,每天都去也不覺得膩。那些絢爛的色彩,小丑、異國動物、奇妙而不可思議的表演,對我來說就像把另一個世界搬到面前。其中最讓我移不開眼光的,是一個精靈少女。她的肌膚雪白,肌膚近乎透明,頭髮和睫毛的顏色,就像凝結在樹枝末梢的白霜,而且她有一雙見過之後再也無法忘記的紅色眼眸。意外的,沒什麼人對她感興趣,所以我可以整天待在帳篷裡,觀賞被關在籠中的她。在馬戲團離開之前……」

  古德先生的手在顫抖,杯子與底盤敲擊出聲,他用另一隻手穩定茶杯,深吸了一口氣:「我買下她,用盡父母留下的積蓄。」

  我看著眼前這個彷彿對著神父懺悔的老人,感到十分陌生。

  這是我認識的古德先生嗎?

  「她從小被賣給馬戲團,就連話都說不好,我們一起生活了三年,她學會表達自己的意思、做家事和販賣店裡的書籍。接著她懷孕了,那是我們第一個孩子,可是她並不如我對於即將成為父母感到高興,隨著腹中的孩子慢慢長大,她只是哭泣,再也不說話。後來,我們失去了這個孩子。」

  古德先生的話語變得不再流暢,彷彿得花上許多時間才有辦法從喉嚨擠出一點聲音,又使盡全力才能將詞與詞拼成一個句子。

  「她很快又懷孕,這次她連眼淚都不流,仍然不說話,幾乎不吃東西。她日益衰弱,我跪著懇求她,即使不為自己進食,至少也為我們的孩子吞嚥點食物。我記得那是個即將下雪的冬日,窗外的雲壓得很低,我擔心她會生病,在壁爐裡燃起溫暖的爐火。她瘦弱的身體躺在床上,只有腹部異常隆起,看起來幾乎不像她身體的一部分。她轉過頭,眼神中毫無光彩,她說:『放我走吧。』等到女兒出生,她就離開我和這個小鎮,又過幾年,她把女兒也接走。」

  古德先生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我不是個好的父親,藍尼。葛瑞塔現在需要我,我要去她身邊。鎮長一直想買下書店,改建成他的餐廳,但是我想把書店留給你;你和瑪麗娜在這段時間裡,是我最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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