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正盛,但漫天火光更為灼人,此時正是花街柳巷休息的時候,但見南風館裡的小倌、婢女或小廝倉皇逃出,多半衣衫不整,只隨意抓了件衣衫套上,甚至有人光裸雙足。火是從裡頭竄出的,凌霄派門人早在外頭嚴陣以待,他們一行五人,以宋修齊為首,皆是能以一敵十的好手。霎時間兵刃相交之聲不絕於耳,夾雜呼喝聲,誰也逃不出包圍。
  封如閑自出谷以來潛心練劍,每日除內息運行,修補耗損真氣,便是反覆演示祁柏雍所使那一劍招,雖然只是一劍,卻有諸多精妙之處,他每使一次,就多了一分體會。他蝸居宋府,那院落裡只住他一人,誰也不會來打擾,有時幾天裡除了灑掃的僕役外,竟見不到其他人,連師父、師弟也不得見。
 
  這日他讓內力運轉過十二周天,師弟便急急忙忙拉著他出門,不及解釋,兩人跨上駿馬,往東疾行一天一夜,方才到了蕎城。宋修齊並未解釋太多,只說得知蕎城有意歡門分舵如意坊,師父有命,偏偏排行第四的徐師弟與第六的丘師弟卻身上帶傷,尚須休養,不得已只好將封如閑拉來相替。他按下複雜滋味,臉上仍是平心靜氣的模樣,然暗暗心驚,若非兩位師弟有礙,挑了意歡門分舵一事,他竟是全然不知曉。
 
  封如閑到蕎城時火光已起,他怒目橫視師弟們,問道:「誰點的火?莫說傷及無辜百姓,裡頭的婢女小廝難道人人都是大惡人?就是意歡門人,那也罪不致死。」他身為大師兄,說話向來有份量,可師弟們雖低頭將眼神避開,並無悔過之意,他暗嘆一聲,不再多說。長劍在手,他招招留情,對手無寸鐵之人,那便以指法將其點倒,若對方亦拿了兵器,他也多半不傷要害,讓人不能動彈就是。
 
  如意坊規模不大,門人多半武功不高,縱有幾個不好應付的對手,又怎麼難得了凌霄派好手。他們殺了一陣,血腥味漸濃,封如閑望去,見師弟們下手毫不留情,或者一劍斃命,或者斷手斷腳,他皺起眉頭,又點倒了兩個人。
 
  「師兄,隨我來。」
 
  他依言跟隨宋修齊入內,一路上密道暗室不少,宋修齊卻暢行無阻,彷彿對該處哪裡有機關爛熟於胸,封如閑微覺詫異,不及細想,他們搶進一處暗室,那裡竟然不受火舌侵擾,只是並未點燈,房間深處看得不清,只能從模糊身影分辨裡頭佇立一人。兩人不願貿然前進,就怕敵暗我明,一個不小心就中了別人的陰招。
 
  宋修齊長劍橫在胸前,左手捏了個劍訣,正是一招「雪道橫梅」,他喝道:「你就是此處舵主玄鈺?還不束手就擒!」
 
  那身影震了一震,但見那人從裡頭緩緩走出,長髮未束,只著中衣,肩上披著一件醬紫色衣袍,容貌雖美,面上卻顯露出詭異之色。更要緊的是,那人手上抱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一把鋒利短刀就抵在脖子上,刀刃陷入皮膚,鮮血滲了出來,沾染衣襟一片鮮紅。那孩子扁著嘴,滿眼通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不敢哭出聲。
 
  「要是向前,我就是一刀。」玄鈺森然道:「堂堂凌霄派大俠,怎能看無辜孩兒在自己面前枉死?」
 
  「意歡門若是連稚兒也殺,豈非豬狗不如!」宋修齊怒道。
 
  「豬狗不如又如何?貴派屠殺我門弟子之時,可有把他們當人看待?左右是死,何不拉著旁人陪葬。」玄鈺冷笑道,刀刃又捺進那孩子的脖子幾分:「這孩子被父母賣入如意坊,也算是意歡門的人,兩位若要殺我,記得連這孩子也一起殺了乾淨。」
 
  那孩子聽不太懂,只知有人要將自己殺了,脖子又痛,大顆淚珠滾落,落在染紅的衣襟上,他細聲說道:「坊主,翎兒好怕……」
 
  「怕什麼!你要是落回那對父母手裡,與死何異?」
 
  言下之意,竟是別有隱情。
 
  雙方僵持不下,宋修齊氣憤難當,封如閑亦是怒不可遏。江湖雖不管王法,也自有一套規矩,挾持稚兒自然是惡,就是打家劫舍的綠林盜匪,也不傷婦孺,誰要是打破了禁忌,那便為江湖人所不齒。他結識海棠公子與意歡門其他門人以來,雖是邪道,心裡仍對他們存著一分敬重,而眼前這人品行如此低下,他不禁心生厭惡。
 
  封如閑劍尖輕顫,他見那孩子嚇得厲害,心下不忍,強歛怒氣,溫言道:「玄鈺坊主,若你將孩子給放了,封某答應,絕不傷你性命。」
 
  「哼,口說無憑,憑什麼讓我相信你?」
 
  「就憑封某說到做到。」錚的一聲,他還劍入鞘,往前走了幾步,伸手便要去接過那孩子。
 
  「師兄!」宋修齊急得大喊。
 
  玄鈺面露躊躇之色,眼珠子轉動,從上到下打量封如閑,只見他突然面色猙獰,目眥盡裂,癲狂大笑,怨毒說道:「哈哈哈哈哈!原來是你!原來就是你!我還想海棠香囊究竟給了誰?無怪機關重重也擋你們不住,原來是被自己人出賣了!」他不再猶豫,手起刀落,利刃狠狠劃開那孩子喉管,封如閑雖搶步向前,又怎麼阻止得了。
 
  溫熱鮮血濺得他們一身,封如閑以擒拿手法抝斷玄鈺肩膀,宋修齊的長劍卻已刺入腰脅,玄鈺登時氣絕,手裡還緊緊抓著那個名為翎兒的孩子。
 
  宋修齊蹙眉問道:「師兄,那海棠香囊……」話還沒說完就被截斷,封如閑神情嚴肅,語氣凝重:「師弟,是誰告訴你如意坊即是意歡門分舵?又是誰將機關圖給你?」
 
  「師兄,我不能說。」宋修齊直直望向封如閑,眼神坦然,說道:「師父不讓我告訴你。」
 
  回到蘭城,又是一天一夜,未料到福伯焦急等在門口,原來是李叔李嬸已尋得綠映蹤跡。兩老一路追蹤,綠映竟回到萸城,只是香花已殞,未及留下遺言,不知遭誰毒手。
 
 
 
  「公子請隨我來。」
 
  封如閑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又站在瓊琚樓前。回到蘭城,他僅匆匆洗漱過,換了件衣服就離開宋府,漫無目的在街上遊盪,跨出大門時天色還亮,現在卻已入夜,沒想到自己竟走到了這裡來。門口小廝認得他是熟面孔,一邊派人去通報,一邊熱絡招呼。他緊握著腰間繫著的海棠香囊,原想推拒,但有太多疑問待海棠公子來解,縱然對方不想見他,他仍渴望一見,於是點了點頭隨小廝入內。穿過大堂與迴廊,海棠公子樓前點著燈籠,大紅燈籠在夜色沉沉裡格外醒目,屋裡也亮著燈,代表此間主人今天有客。他微微一愣,記不起前幾番來到這裡,燈籠是明是暗。
 
  拾階而上,推開門扉,清冽中帶著辛辣的氣味不變,時序入秋,夜涼如水,屋裡卻另有一股暖意。海棠公子依舊紅衣粲然,緋色綢帶束著腰身,眼角一抹胭脂點綴,既艷麗又風流,當時他初次進到這間小廳,對方便是這副模樣,此刻封如閑倒覺生分,不如在谷底時親近。海棠公子見他來了,便往酒盞裡斟酒,封如閑的腳步卻僵在門口,難以向前再走一步。
 
  他低聲道:「你不問我來這裡做什麼?」
 
  何仲棠慵懶一笑,拉著封如閑的手入座,將酒盞推到他面前,自己仰頭喝乾了另一杯酒,笑道:「男人到南風館來,還能做什麼?無非貪求魚水之歡,露水姻緣。封公子深諳此道,倒是讓人訝異。」他挾了幾箸吃食擺進小盤裡,又道:「酒是薊城名酒,釀酒之人已逝,彌足珍貴。搭配正當時令的菌子食用,更添鮮美。」
 
  「我不是……」封如閑急忙反駁,他望向海棠公子,那雙狐目雖然彎起,卻無半點笑意,他心下難受,說道:「我來,是想問海棠公子幾個問題,盼能得到回答。」
 
  「封公子要我用什麼身分回答你?是海棠,還是……幽歌?」何仲棠勾起嘴角,又抿了一口酒,問道:「你又以什麼身分聽?是恩客吳公子,還是封如閑封大俠?」他端著酒盞起身,毫無預兆往封如閑腿上落坐,湊近耳邊低語:「或者,封公子別有所圖,不過想聽聽床笫間的胡話?」
 
  分明在谷底時兩人極盡曖昧,天天前胸貼後背,但隔著幾層秋衣,封如閑仍覺得相觸之處猶如火燒,火星燃上身軀,轉眼間便將人燒得體無完膚。他想立刻站起避開,卻又不敢亂動,雙手亦不知安放何處是好。他面紅耳赤,急促說道:「我願回到谷底,你我以誠相待之時。」
 
  屋內一片靜默,燭火輕晃,漾出一片暖黃微光,兩人間卻冷了下來。封如閑不明所以,只見海棠公子起了身,往前走幾步,他怔怔望著那一身紅衣的背影,那人仰頭喝盡了手裡的酒,青絲如瀑,再轉過身時又是那張盈盈笑臉,指了指桌上酒杯,笑道:「一杯酒,回答你一個問題。」
 
  他喝下杯中瓊漿玉液,無心分辨滋味如何,思忖再三,問道:「普門寺眾僧可是你所殺。」
 
  海棠公子長眉微挑,像是不曾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
 
  「是。」
 
  封如閑胸口一震,不敢相信事實真是如此。他信海棠公子不是惡人,信意歡門賣赤鱬有其苦衷與隱情,但普門寺十餘口無辜僧人的性命,卻真真切切葬送在那人手裡。他聲音微顫,問道:「為何這麼做?」
 
  「這可是第二個問題了。」
 
  那人淺淺一笑,將他眼前酒盞斟滿,封如閑抿了抿唇,再次喝盡杯中物。
 
  「意歡門人……殺人何需理由。」何仲棠憶起當時,笑靨越深,眼眸如一池寒潭,極靜,極冷,他輕笑出聲:「那些大小和尚既稱我為邪魔歪道,死在我手下又有何足惜。」他抬手將酒滿上,輕聲道:「這杯酒喝了,封公子便能問第三個問題。」
 
  封如閑端起酒盞,一時間竟不知該不該喝下這杯酒,想不想知道那些答案。
 
  海棠公子手上有鮮血,他又何嘗不是。
 
  這杯酒他喝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啜飲,彷彿能將煩惱隨酒液吞入腹中,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一口氣將殘酒飲盡,他卻突然失了力氣,手指拿不穩杯盞,一晃便掉落桌上。他試圖驅動內力,未料丹田空蕩蕩的,竟無力可借,封如閑大驚,身子卻不受控制,慢慢軟倒,渾身猶如火焚,能聽、能視、能嗅,可是連一根小指頭也挪動不了。
 
  他趴伏在桌上,知道自己著了海棠公子的道,三杯酒,是他自願喝下。
 
  「情勢如此,你仍隻身前來,究竟是有勇無謀,還是蠢傻?」輕笑聲在耳邊響起,封如閑欲辯解,可舌頭像被吃了一般,說不出話。他暗暗嘆一口氣,自己不過是憑著一股確信,相信海棠公子不會加害於他,因此毫無防備,或許確實與蠢傻無異。
 
  「封大俠所中,是意歡門的獨門媚藥『夜合歡』,沒有解藥,若不與人交合,即會氣孔閉塞而死。」
 
  海棠公子湊在耳邊說話,氣息弄得他又熱又癢,胸腹間升起一股燥熱,封如閑哪裡服用過媚藥,他只覺天旋地轉,周身無處不發疼,每一寸肌膚都像架在火爐上,燙得嚇人。若非他無法動彈,只怕真的要跳起來,將外袍裏衣全都脫去,浸入冷水裡,才能去除這份燥熱。
 
  「或者,封大俠將清白之身交在我手裡,你可願意?」
 
  他理應生厭,或者忿忿不平,但封如閑內心一凜,發覺自己就算能發聲,也說不出寧死也不願意與海棠公子共赴巫山的話語。他神智漸散,眼簾闔起,暈過去前腦海裡只有海棠公子那雙讀不出喜怒的眸子。
 
  紅燭成淚,何仲棠將封如閑打橫抱起,穿過珠簾走進臥房,輕輕放在床榻上,此景相似,此情已與過去不同。如今意歡門與武林正派間風聲鶴唳,一觸即發,他前手滅了四大派的人,後手又有一個意歡門分舵被毀,一場大戰在所難免。他以為自己已對封如閑摸得透徹,可卻猜不透這人為何還來瓊琚樓?
 
  他從木櫃中翻出一個小小瓷瓶,青綠瓶身,細頸寬腹,容納不了太多東西。放在酒中的藥不是「夜合歡」,是「蝴蝶夢」,不是媚藥,只是不那麼尋常的迷藥,蝴蝶幻夢有解,合歡之欲則無。何仲棠含著解藥,俯身以唇相覆,撬開封如閑的牙關,將藥渡了進去。
 
  「輾轉反側,寤寐思服。」何仲棠伸袖擦去對方唇角溢出的藥液,忍不住多停留了一會兒,他低聲問道:「若真是媚藥,你又會如何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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