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稜線上持續掙扎前行了一個多小時,途中仍然沒有人聲,沒有任何跡象指名這條路通往山頂的空地,前人所留下的布條只能證明有人走過,卻不能告訴他路的終點在哪裡,將會帶他到哪裡去,樊少勳唯一能做的只有繼續沿著唯一一條小徑前進,縱使他在這個過程中無數次想過要回頭。可是現在回頭,他是不是會迷失在另一條道路上?
 
  停下來喘氣,他抿了抿乾糙的嘴唇,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一杯水,時令是盛夏,即使站著不動也會汗流浹背,劇烈的身體活動帶走更多水分,他有些頭暈,也感到心悸,猜測可能是中暑或者脫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下山?過去他喜歡和周煦兩個人單獨走在山徑上,彷彿天地間只有山和他們,過多登山客只會破壞那份寧靜,然而他現在多麼希望能夠遇見另一個人,經驗足夠老道,可以告訴他的確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樊少勳咬著牙撥開眼前的草叢,疑似聽見細碎的說話聲,斷斷續續並不清楚,但總算有其他人的蹤跡,他精神一振,迫不及待加快前進速度往聲源走去,不過兩、三分鐘腳程的距離,一條岔路突然顯露在他面前,分岔處站著兩個人。
 
  「不好意思……」
 
  不過是幾個小時的孤獨而已,他似乎忘了說話的方式,激動和欣喜佔據舌尖,稍微濕潤乾涸的口腔。對方是兩個輕裝打扮的年輕女性,沒有帶背包或登山杖,手裡拿著簡單的影印地圖,看見有人從草叢中鑽出而略帶警戒,稍微往後退了一步。樊少勳停下腳步,有些難為情地開口詢問:「請問……這裡是山頂嗎?」
 
  兩個女孩相視一眼,將他仔細打量一番,才放鬆戒備的態度。其中一個女孩遞出手上的地圖,懊惱地說:「我們也不知道,第一次爬這座山,正在找路。」
 
  他茫然地看著地圖,路線畫得很簡陋,標註不多,就算努力分辨也看不出所以然。一陣暈眩襲來,他緊繃了幾個小時的身體突然疲軟,幾乎站不穩,原以為遇見的是可以告訴他下山方向的人,沒想到同樣是在這座山上的迷途者,但對方至少帶了地圖,只是他們都無法解讀而已。
 
  樊少勳低聲道了謝,將地圖遞回,對於自己和對方都一籌莫展忽然覺得有點好笑。他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思考如果是周煦的話會怎麼做?不過這個想像本身就很荒謬,因為敬畏山的周煦決不會草率又莽撞地上山,就算不過是一座標高不到八百公尺的小百岳也一樣。他想了想,自己從其中一個方向而來,那兩個女孩則走另一條路,如果能在地圖上找到三條山徑的交會點,至少可以確定自己的位置,還有眼前這條路會帶他們到何方。
 
  「你們從這裡上來的嗎?」
 
  他指了指女孩地圖上的某一處,沿著那條路線到登山口的話,是一間宮廟,應該是清楚的路標。
 
  「對。」短髮的女孩說,語氣仍有餘悸:「不過不建議走這裡下山,一路爬上來很陡,而且還要過溪,我們剛剛就打滑了……」
 
  樊少勳現在才仔細觀察她們,他自己一身狼狽,對方也沒有好到哪裡去,褲子看起來有半件都曾經是濕的,只是天氣熱蒸散地快,衣服上也有泥土和草屑的痕跡,看來吃了不少苦頭。
 
  不過那就代表眼前這條路的確通往山頂,而抵達之後就能順著另一側比較平緩的路線下山,中途幾乎沒有岔路。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對方,三個人決定暫時結伴前行。如他所料,前方不遠處就是一處需要攀繩上爬的坡地,過了之後便真正登頂。
 
  他脫力地在山頂空地坐下,因為是較周圍高起許多的小山頭,如果天候良好、視野清晰,景色應該是一覽無遺,可是現在天色已逐漸暗了下來,遠方早就看不清楚,近處也起了薄霧。從口袋中掏出手機,山頂意外能接收到訊號,他的簡訊不知道什麼時候傳了出去,周煦除了簡短的「好」,還建議他盡量上行到山頂再從另一側回程。
 
  樊少勳忍不住露出笑意,周煦給他的正確解答,他靠自己找到了。
 
  
 
 
  現實情況是,下山的路途比樊少勳想像的還要困難。那兩個年輕女性先他一步下山,他則休息到體力稍稍恢復才動身,原本以為就算天色漸晚,仍有一絲能夠看清山路的光線,可是下山的路被樹林所包圍,扶疏的闊葉樹木遮去僅存的日光,他很勉強才辨識出山徑。簡單的路線仍有不小的落差和滑石,他一路跌跌撞撞,脫水造成的抽筋也開始影響他,雙腿比任何一次登山都要疼痛。
 
  他知道自己不能夠停下,如果再晚一點,連最後的光線都消失在地平線之下,他沒有頭燈也沒有手電筒,那時的山林會更加危險,只能咬牙忍著痛繼續走下去。
 
  回到登山口,已經是接近晚上七點的事。天色被深藍覆蓋,停車場沒有路燈,周遭景物只剩下模糊的邊緣,他把車子停在入口處旁邊,空地上除了他開來的車之外,還有另一輛,兩個人影站在車子旁抽菸。樊少勳拖著猶如鎖上鐐銬的雙腿跛著往車子的方向走,其中一個身影他絕對不會認錯,只因那個人光是存在,就足以使他的世界吹來一陣溫柔的野風。
 
  「周煦?」
 
  一雙溫暖有力的手攙扶住他,周煦的體溫熨燙著皮膚,淡淡的菸味傳了過來,那個剎那讓樊少勳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這幾個小時內所經歷的畏懼、擔憂、慌亂、徬徨無助和驚恐先是從裂縫中滲漏,然後傾瀉,無法再阻擋,隨即被全部接受和安撫,見到周煦他就好了。
 
  「嚴大哥,我朋友下山了,不好意思麻煩你載我過來。下次見面我請喝酒!」
 
  另一輛車子旁的人揮了揮手,乾脆地坐上車,很快駛離停車場,光線不明的空地上只剩他們兩個人,旁邊是幽暗的樹影,山風吹撫過樹梢,幾分鐘前還壓迫著他的夜色不再逼近,一瞬間退到遠方。
 
  周煦沒有說話,樊少勳也看不見周煦的表情,那雙臂膀只是將他擁入懷中,而這個擁抱用力地讓他疼痛,幾乎將他碾碎,再從碎片之中拾回重新拼起。一開始他以為是他在顫抖,畢竟他已經在迷路時耗盡所有體力,僅僅憑著意志回到這裡,在周煦懷中,他可以把自己完全交出來;然而周煦同樣在發抖,沉重的空氣黏稠地包圍住他們,快要窒息。
 
  周煦的顫抖刺痛著他。
 
  似乎擁抱了一整個夏季。他們回到車上,周煦遞過來一個裝滿東西的塑膠袋,他忙不迭地扭開運動飲料的瓶蓋,將水分灌入口中,直到寶特瓶見底才停下,裡面還有幾樣補充體力的食物,周煦從中挑了幾樣示意他先吃,仍然不發一語。
 
  車子裡很安靜,周煦側著臉望向窗外,有種抗拒些什麼的樣子,情緒很淡,而這種沉默寒冷刺骨。樊少勳記得他們曾有過類似這樣的時刻,周煦那雙眼尾微微上揚的眼眸冷若冰霜,卻不看著他,安靜地讓人害怕──彷彿下一刻就要宣判命運。
 
  「周煦……」
 
  他抓住周煦的手,喉嚨梗著許多話,想解釋想傾訴想抓著對方狠狠地吻或者埋進對方胸口盡情流淚,用燒灼彼此的愛意洗去一身疲憊不堪,給予他回到現實世界而非仍然困在山裡的踏實感,可是這一瞬間他竟不知道該做什麼,才能讓周煦轉過來看他一眼。
 
  「你知道你有多輕率魯莽嗎?」周煦的聲音沙啞,垂著眼,車子裡的燈光只能照亮一部分,沒有表情的臉映在窗外的黑夜上。「你根本不了解這座山,既沒有來過,也不曾調查,更沒有人帶領,為什麼覺得自己有能力爬這座山?是,它海拔不高,可是不乏有人在這樣的中級山裡面摔斷腿,或是受傷。而且你所有裝備都不在身上,沒有地圖、沒有雨衣、沒有頭燈、沒有哨子、沒帶鹽巴,穿的不是登山鞋,連水都沒帶夠,如果脫水到昏迷沒能夠及時救援呢?就算是夏天,如果下雨了淋濕失溫呢?如果滑倒摔下邊坡,無法自己爬起來,救難隊有辦法找到你嗎?你獨自一個人什麼準備都沒有就來爬山,甚至沒有任何一個人有你的行蹤,如果不是剛好走到有收訊的地方,我連你迷路了都不知道!」
 
  周煦起初語氣極輕,壓抑著情緒,漂浮在空氣中抓不到實體,接著越來越重,他說得很快,怒氣從每一個字和停頓之間流瀉出來。樊少勳從未見過這樣的周煦,火氣滿滿,而且毫不留情,可是他也覺得委屈,自己由於衝動,導致了這樣的結果,或許思慮不周,但絕非完全沒有思考。何況迷路了在山上備受折磨的人是他,後果已經皆為他自己承受,周煦為什麼對他如此疾言厲色?
 
  「我問過別人,如果不是聽說只要兩個半小時就能來回,而且很簡單,我也不會一個人來爬。而且,我只是想走走……」
 
  「很簡單?」周煦無禮地打斷了他,終於轉過來看向樊少勳,他的語氣嚴厲,眼眸中有濃烈的痛苦和怒意,「每個人的簡單都不一樣。對習慣爬百岳的人來說這座山是很簡單,輕輕鬆鬆就可以來回,可是你呢?你可以單攻志佳陽、兩天一夜北大武嗎?還是你有長時間縱走的經驗,走過能高安東軍嗎?有辦法進行沒有路徑的探勘嗎?你……」他倏地停頓,低聲喘氣,末了才從唇角擠出扭曲的聲音:「你想過自己可能會回不來嗎?」
 
  樊少勳沒有想過。
 
  就算在山上迷路最為驚恐的時候,他想的也只是自己可能天黑前下不了山,或許要困在山上兩、三天,可能會讓周煦和家人擔心,不過總有機會遇上其他健行的山友,最糟糕的情況也不過就是被救難隊用擔架帶下山,需要休息幾天,他沒有想過死亡。
 
  對周煦來說他就那麼不值得信任嗎?他終究靠著自己下山了,從那兩個年輕女性手上拿的地圖判斷出正確的路線,周煦在簡訊中回覆的建議,他也在看到之前就擬好了對策,自己的能力或許跟身為高山嚮導的周煦相去甚遠,不過那不代表他連一座八百公尺都不到的中級山都爬不了。他明白周煦擔心他,不希望他輕視生命安危,但周煦也應該知道他平常是多小心謹慎的人。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他咬著下唇問。
 
  周煦沒有回答,只是將車子開上南下方向的國道,窗外的夜景不停後退,樊少勳很累了,這趟登山時間或許不算太長,精神消耗卻比體力更多,他在副駕駛座上沉沉睡去,下次睜開眼,車子已經停在家門口,周煦輕輕拍著他的臉頰將他喚醒。
 
  他還有點生周煦的氣,所以提著行李下車時一句話都不說,正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周煦在身後叫住了他,又是低垂著眼眸的神情。
 
  「少勳,對不起……晚安。」
 
  他點了點頭,覺得自己太過疲倦,無法處理那麼複雜的狀態,決心等隔天身心都安頓好了,再和周煦談談這件事。
 
  然後他就連絡不上周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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