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孤單又燦爛的神-鬼怪

CP:鬼使無差

等級:G

 

 

三、

這是九百年裡,我首次在這個日子裡獨自前來,往常總有劉家後人陪在一旁。

長長的石階上只有我一個人的腳步聲,兩旁的松樹是我親手種下的,如今已經高聳入雲。斗室裡有檀香的氣味,昏黃的燭光照不亮角落,仍足以看清楚長案上整齊排列的牌位。劉家派人每兩週來這裡清掃,總要確定青石板上不落塵、燭火不滅;即便如此,牌位上還是免不了落了一層薄薄的灰。

這些牌位是香樟木所製,木質堅硬,自泌的油脂保它不蛀不腐,但近百年後還是會風化剝落;就連木製的牌位都會褪色、腐朽,數十年就要換上一批,而我依然不變。將抹布浸溼、擰乾,按著順序,像是在和他們說話般慢慢拭淨牌位上的灰塵。

趙叔,今年也帶了您愛喝的百歲酒,多喝一點。

姜叔,跟趙叔喝酒時別又吵起來了。

李校尉,右肩的舊傷不痛了吧?

副將,抱歉啊,到現在仍沒找到你,向你道謝。

小徐,如果找到喜歡的女孩子,別忘了幫她簪上一朵花。

奶娘,天氣冷了,有時候真懷念您燉的湯。

善兒,有穿上為你準備的綢緞和花鞋嗎?

黎……

我手裡拿著書寫著「王黎」的牌位,明明是自己的字跡,卻覺得無比刺眼。

該對他說什麼?質問他為何狠心下令殺死他的百姓、他的將士和他的女人?問他為何將親手所賜之劍狠狠插進我的胸口?還是質問他身為一國之君,為何無法辨明虛妄與真實,任由奸臣一再蒙蔽他的雙眼?怎麼對得起他的高麗?

不論什麼話語都遲了。

或許我該問自己,為何將背義之人的牌位仍放在妹妹的牌位旁邊?

作為夫君他背叛了妻子的愛;作為統帥他背叛了下屬的忠誠;作為國君則背叛了百姓的期待。這人,即使挫骨揚灰仍不足惜,為何我仍收斂了他的屍骨,帶他離開那個插翅也飛不出去的深宮大院,不願讓他連死都無法自由?

那些因他而死去的人,要是知道了殺人兇手的牌位就在自己身旁,又會對我說什麼?

又或者,他們是因我而死。

胸口的劍隱隱作痛,似乎又不是純粹的疼,夾雜著酸楚、苦澀和一股不易察覺的……我捂住胸口,那把在我心上生了根的劍涼透了流過的血液,冰冷的血被心臟推出去,順著血管流向四肢百骸,彷彿織起一張蛛網,緊緊纏住那個不過拳頭大的臟器,至死方休。

只是我是不會死的。

 

明知自己不勝酒力,我仍一口口喝下烈酒,熱辣的液體從喉頭滑下,胸口似乎也短暫出現了暖意,卻一下子就消失無蹤。偌大的鬼怪老宅裡只有我一個人,即使把燈全部打開,還是籠罩著清冷的氛圍,空蕩蕩的。外頭有風吹過樹葉的聲音,有雨水敲打在窗上的聲音,夏天時還會有些蟲鳴鳥叫,但是沒有人。劉會長和德華有時候會來住幾天,終究得回去過他們自己的生活,生、老、病、死。

這九百年來,我本來就是一個人,就如當年一個人在正午的陽光之下死去。

那些追求永生的凡人看見了無盡的壽命,卻不見這背後的孤獨。我超脫在輪迴之外,卻只想找到我的新娘,讓她拔去胸口上的這把劍,也拔去這一世的業力和因果,讓我歸於虛無,獲得永遠的寧靜。

我閉上眼睛,因酒精而混亂的腦子嗡嗡作響,帶著我的思緒回到身為人的短短三十餘年。三十年,在永生不滅的九百年歲月中不過是花開的一瞬間,卻燦爛地讓我無法忘記。不管是練劍磨得掌心破皮滲血,還是回家省親,發現自己多了一個妹妹,這些情景皆鮮明一如昨日,我彷彿還能聞到那微微的血腥味,或是善兒身上的奶香。同樣的,我也無法忘記那把長劍放在我跟前的那一天,劍是烈火淬出的好劍,君王的話語卻比邊關的風雪更加寒冷。

就當是壯烈犧牲了,寡人會為你哀痛的。

我又喝下一口烈酒,視線模糊了起來。

那一天,我為什麼沒有放下劍呢?我為什麼沒有握著劍走到最後?

朝著君王走去的時候,我想起了妹妹寄來的家書,裏頭寫滿各種生活瑣事的嘮叨,要吃飽、要穿暖、不要逞強,剩下的部分全是關於她的夫君,她筆下的王黎,已不是當初跟在我身邊學習騎射的少年。那個射箭時肩膀總會過高的少年、那個被責罵時總會流露出一股倔氣的少年、那個喜愛工筆畫更勝於帝王之道的少年,如今已是君王,站在彷彿觸不到的高台上,以近乎憎恨的眼神望向我。

在最後的戰場上,我終是一事無成。

我拿起拆信刀劃過掌心,看著皮膚被尖銳的刀刃分開,鮮血還來不及滴下,傷口就已經癒合,掌紋像是不曾中斷過,伸展如枝枒。頃刻之間,不再餘有半分刀刃劃過的痕跡,然而疼痛仍熱辣辣地存在掌心,痛苦因此有了實體。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就是神給我的懲罰。

 

彷彿跌落一個無底深淵,分明知道往上爬或許會有日光照耀,卻不知道該如何往上爬,也無力往上爬。

我展開一直收藏在身邊的畫軸,畫像已泛黃,邊緣有些破損,正值青春年華的善兒彎起眼眉笑著,猶是那個不知世事的少女,卻梳著象徵嫁為人婦的髮髻;畫隨著家書一起送來邊關,信裡寫著是請宮廷畫師畫下的肖像,要自家兄長就算不回半封家書,也切莫忘了妹妹的樣子。那一日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她並未伴在她的夫君身邊,而是傲然站立在千萬把弓下,像個高貴的罪人;那是母儀高麗的女子,不是我伶俐愛鬧的妹妹。

去吧將軍,如果因此而死,那也是我的命運。

不要停下腳步,到君王面前去吧。

眼淚落在絹布上,分明無法挽回什麼,怎麼也停不了。

我抱著決心抗命回朝,被按上謀反之名,宮門之外,眾多將士弟兄因而死於非命;宮殿的階梯上,綑綁著驚懼的家僕,他們一一被砍殺、被推下;我的妹妹,高麗的王后,被當作大逆罪人處決。我看見我的乳母穿著桃紅色的衣衫、別著大紅的簪花,那是只有好日子才會拿出來穿的衣裳,然而禁衛軍毫不留情將長刀砍向她,他們的鮮血在階梯上匯流成河。

踩踏著那麼多人的屍體,我卻沒能走到君王面前,未能向他說明他的過錯。

他們平白死去,連犧牲也毫無意義,全是因為我,是我的錯。

展開第二個畫軸,上面畫著一張熟悉的臉孔,髮長及肩,背後有燦爛的桃花,那是我。畫上的人眼底有笑意,如今我對昔日的模樣感到陌生;在這不生不死之間,永恆無盡的地獄裡,有什麼可笑?

這幅畫的主人,是王黎,是那個無情可恨的君王。

近百張畫就散落在他的棺槨之外,還有更多被揉成團的畫像棄置在一旁,數量之多,非經年累月不可得。我還記得死去那一天,他憎恨、憤怒又帶著癲狂的眼神,彷彿我辜負了他,罪該萬死。他早已非彼時青澀的少年,而是賜死忠臣的昏庸帝王,為何在我死去的二十年間,反覆畫著我的畫像?又為何我的棄屍之地,竟成為一片蕎麥花田?

應當恨他,也確實不能原諒他的所作所為,胸口上的劍就是鐵證,是他的罪,也是我的罪。憎恨卻使我痛苦,他的死亡也不能讓我滿足。昔日少年的面容重疊在殘酷的君王之上,是應允成為他一人之臣時,那對燦亮的眼眸。

將軍,寡人實在恨極這座宮殿,彷彿一頭獸,會將人吞噬殆盡……

若能飛,是不是就不必困在這裡?

我帶走了他的棺,和這幅畫軸,其他的,都燒成灰燼。

思緒像潮水般湧來,我陷在回憶當中不能自拔,那兩幅畫軸展開後便再也沒有闔上,只是望著,眼淚便會落下。

劍的輪廓伴隨青焰浮現在眼前,那股刺骨的寒意始終揮之不去,我握住劍柄,徒勞無功地將它向外拉扯,但是劍已在我身上生了根,就算用盡氣力,也只帶來陣陣痛楚,疼得我喘不過氣。

九百年來,孑然一身,不禁問自己此生究竟有何意義?守護了君王的國,卻未能守護同死共生的弟兄,未能守護稚幼的妹妹,未能遵守與先王的承諾,保王黎不死。物換星移,現在所踏的土地早已不是舊時的高麗,我也不再有要守護的人,為何我還在這裡?我已累了、倦了,為何還不能解脫?

為何我還不能放下?

 

食不知味,夜不安枕。

明知是病,我卻無法自癒。

劉會長說為我找了一名醫師,看著眼前白髮蒼蒼的老人,臉上神情擔憂且悲傷,他的一生在我眼前流過,他已伴我走過他人生的大半歲月,我曾是他的叔叔和兄弟,現在成為他的孩子;我為他取了劉信遇這個名字,教他下棋,他是我真正的親人。

「好,我去見她。」

司機全先生送我到診所,我坐在沙發上等著裴醫師,望向窗外,才發現外面在下雨,診間裡只有雨打在窗戶上的聲音。先王傳我入宮的那天也是雨天,我初次見到王黎,他還不過只是個七歲的孩童。縱是長年在關外,我也聽說過王世子的傳言,母親身分卑微又早逝,朝中無可靠的外戚,偏偏有權繼位的大名和世子們相繼死去,未來遺詔中,王位多半會落在他身上。先王心知自己不久於人世,屆時將無人能保王黎平安。

身邊突然傳來一聲輕咳,想得出神,我慢了幾拍才發現另一邊的沙發座上坐了別人。轉過頭,一張熟悉的臉孔就這樣映進眼裡,寬額、略顯圓潤的臉頰和厚唇,約莫三十來歲的年紀,是我十來歲離家參軍之前,奶娘的模樣。我吃了一驚,隨即又覺得懷念,一股暖意溫熱被劍凍著的胸口;幾百年來,我尋找家僕們的轉世,希望至少幫助他們此生能平安順遂,但與前世相同臉孔的人,一兩百年只有一個,即使在路上擦肩而過,變換了面容對我來說就是陌生人。

最後一次相見,奶娘的眼裡滿是驚慌,不明白自己一手帶大的少爺為何成了君王眼中的逆臣,她只是穿上好衣服,等著我歸來,轉眼之間,便死於非命。

「劉先生?」

裴醫師皺著眉,就連這神情都與過去如此相似。

「您長相極似一位故人。」

能再相見,真是太好了。

 

 

明明知道眼前的裴醫師已不是彼時的乳母,我仍是忍不住向她傾訴自己的愧疚、脆弱和無能,就像幼時習武偷懶被父親責罵後,奶娘總是會想辦法逗我開心。她是嚴格和寬厚兼具的女人,教導我待人處事的規矩,也認認真真把尚為幼小的我當作大人看待。春季裁剪新衣,總要量了又量,確定尺寸恰好合身,款式和布料也適當才行;炎夏夜裡搧涼,白日練完拳後桌上就擺著用清涼井水浸泡的帕子;秋收後的作物做成喜愛的點心,把麵粉、香油、蜂蜜、酒和生薑汁揉成麵糰,油炸後再塗上一層蜂蜜,甜卻不膩口;嚴寒冬日熬上一碗金黃濃郁的蔘雞湯,雞腹裡塞滿糯米、紅棗和蔘片,加上幾味藥材,就怕我著涼,這些習慣直到我成人後仍未改變。

我開始慢慢進食,才發現原來胃已疼得難受。雖沒有胃口,仍盡力將食物放進口中,細細品嘗它們的滋味。這些飯菜是劉會長讓李太太做好、全司機送來的,每一道都是我喜歡的菜色,牛排煎成了恰好的熟度,油脂的香氣和肉的鮮甜在嘴裡合一,能吃出用岩鹽與香草醃漬過的美味;新鮮白米煮成飯,雪白的米粒閃閃發亮,咀嚼後有穀類的甘甜,我從未發覺這些食物是這般美味。

我也開始試著讓自己入睡,躺在房間的床上做呼吸練習,感覺身體隨著呼吸的律動,卻總是想起過去的事,想起善兒。武人的手牽過善兒柔嫩的小手、臂膀曾將她抱起、肩上曾有在邊關時所受的箭傷、腳踝扭過、膝蓋後的腳筋在朴中原一聲令下被侍衛砍斷,胸口上,還插著無情的帝王所贈之劍;過去的傷痕在神賜與永生的那一瞬間早已復原,惟有心上的裂口仍未痊癒,仍然疼痛。

向裴醫師談起善兒,談起九百年前的那一日,談起因我而死的他們。那些畫面九百年來在我的腦海裡反覆出現,記憶並未褪色,只有變得更鮮明;那一日澄淨的晴空、沉重帶著鐵鏽味的盔甲、乾燥空氣裡揚起的灰塵以及流遍階梯上的鮮血,閉上眼就彷彿回到過去。

她並非代替早逝的母親將我扶養長大的那個女人,明知如此,我依舊希冀能得到她的原諒,原諒我,使她的一生在最痛苦的時候終結。所以我也對她說起沒有人會相信的故事,帝王、將軍、奸臣與皇后,無故枉死的家僕與乳母,還有因神的賞賜與懲罰而永生不滅。

再也壓抑不住,我在裴醫師面前落淚,溫熱的淚水浸濕臉頰,有什麼隨著眼淚流走;我曾趴伏在奶娘的懷中,因母親病逝而痛哭,因她的撫慰而得到寧靜。

「如果善兒小姐也在走向君王的時候,因為不忍再見家僕死去,而選擇了停下腳步,您也會如同苛責自己般苛責她嗎?」

她並未視我為瘋子,只是在略為思索之後問了我這個問題。

我會怎麼做?如果我是王黎最為親近之人……這個想法讓我的心臟猛然跳動了起來,耳邊彷彿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如果我犧牲了自己,只為了讓善兒向前勸諫,為了百姓的福祉,也為了不讓那自卑的少年君王繼續看輕他自己,然而善兒卻因不忍再看家僕死去,停下了腳步?即使我的犧牲毫無意義?

答案呼之欲出,無論是繼續往前走,或是選擇停下腳步,那都是善兒;因心懷對君王的愛故寧死諫諍的善兒,也因心慈而不忍再看有人死去的善兒。

深愛王黎,不捨譴責,恨他卻不怨他的善兒。

「我會告訴善兒,『無論妳怎麼選擇,哥哥都接受,因為妳是我的醜妹妹。』」

 

只剩下兩次談話的時候,裴醫師邀我去散步。

「前幾次就想約您一起去了,只可惜總是下雨,今天總算能按照計畫成行。」

我抬頭望了望灰茫茫的天空,天氣很冷,雖然陽光仍躲在雲層後面,至少沒有山雨欲來的壓迫感。她不知我是鬼怪,我的心緒影響著首爾的天氣。直到最近我才發現冬日的陰雨已下了一月有餘,原來我消沉了那麼久嗎?

我們之間隔著一步的距離,裴醫師的身長不過到我肩膀,但已經比奶娘高上許多,即使擁有相同的面孔,同樣有讓人感到溫暖的靈魂,她們畢竟不是同一個人。疼惜我的那個女人已經在九百年前玉殞,而我如此幸運,九百年後能與她再見上一面。

我向她報告前次交代下來的家庭作業,每天記錄一件讓人感激或愉快的小事,並好好想想這件事帶來的意義,想法,以及情緒。劉會長仍住在老宅裡,雖然他藉口德華的吵鬧而不回家,但我知道他是擔心我,不放心讓我一個人待著,即使我是不死不滅的鬼怪;他也讓全先生在送衣物和飯食的時候帶著德華一起來,就算我閉門不出,也能聽見孩子充滿活力吵吵鬧鬧的聲音,現在我是德華的叔叔,未來我會成為這孩子兒子和孫子。

九百年來,我始終不是一個人。

裴醫師突然輕輕撢了撢我的肩膀。

「下雪了,是初雪。」

細碎的雪花緩緩落下,彷彿沒有半點重量,卻累積地很快,當我們走回診所時,已在地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色。我也曾經伴隨著誰走過積雪的路,那是如今日一般下著初雪的陰天。

「善兒她……便是在這樣的天色下出嫁,」我伸手接住飄落的雪花,有幾分說不清的情緒在胸口徘徊,「從那個時候起,這個小傻瓜就只看著她的夫君一個人。」

「我們下次聊聊您的妹婿吧,也就是您守護的帝王。」

胸口中除了有常駐的疼痛,還有酸楚,重甸甸壓在心上。我想起了那個擁有一雙漆黑眼瞳的少年,我理應去恨,恨卻讓我痛苦的主君。

「好。」

 

於是下一次見面時,我們談了王黎,從那個不安的七歲孩子開始談起。那個孩子的母親卑賤而體弱,年紀輕輕便留下孩子一人,孩子因此備受欺凌;有個人陪伴孩子玩耍、餵他吃飯、在孩子因思念母親而哭鬧時安撫他,但這個人想要的,不過是權力而已。在孩子九歲的時候我成了他的師傅,知道了這個孩子過得多麼不快樂,他不想要天下,天下與百姓卻總有一天會交付在他手中;十二歲時孩子成了王,十五歲時和我的妹妹成了婚,十七歲時,殺死了自己的王后與忠臣。

那個孩子,叫做王黎。

裴醫師一如往常靜靜聽著,即使對一般人來說是如此荒誕的說法,她也不曾輕蔑或批評。

我和王黎的緣分,不過十年,卻看著他從一個善良懦弱的王世子,在朴中原的操控下,逐漸變得癲狂,成為一個殘暴無仁的君王。即便如此,我也記得曾允諾他的誓言:守住他的國,不離不棄,為他一人之臣。

我記得那太濃的眉睫和墨黑的眼瞳,記得他渴望自由的神情,記得他的眼淚。

他要我別再回來了,而我卻抗旨不聽。

最終死在那把劍下。

「提起王黎,您有什麼感覺?」裴醫師頓了頓,又說:「作為他的師傅、他的臣子和他的大舅,站在他面前時,您在想什麼?」

王黎站在巍峨的宮殿之上,朴中原正在對他細語,我握緊了劍,朝他走去。

「彷彿有誰掐住了我的脖子……我覺得憤怒。也覺得不可置信,他怎麼能這樣對我?我守著他的高麗、他的百姓,做到了允諾他的每一件事,他怎麼能那麼輕易地相信他人之言?要我假裝戰死,那麼國家的邊關又有誰來守?」

這是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的話,也從未仔細想過。說出口,我才發現原來我期待著他仍是那個全心信賴我的少年,原來我希望他能相信只有緣分短暫的我、而不是扶養他長大的朴中原嗎?而在充滿先王舊部的朝廷中,除了朴中原之外,又有誰站在他身邊?

「您覺得他背叛了您,寧願相信別人的說法,也不相信您的承諾嗎?」

「是。」

「所以說,您曾經對他有期待。」

我期待一個明君嗎?還是期待一個相信金信的王黎?

「您為什麼回來呢?是這份期待讓您回來嗎?」

「……我必須回來,這是我最後的戰場。」

「如您所說,抗旨回來造成了這個後果,您為什麼要回來呢?您尋求死亡嗎?」

「我回來是因為……」

不,我不是因著臣子的身分回來,君王要我走,我就該壯烈犧牲,若我死了,也不會成為朴中原中傷善兒的把柄;他對我有猜忌和疑心,但這卻是能保全我和善兒的方法,從此高麗再無金信,金善是王后,並非罪人的妹妹,朴中原又怎麼能對王后下手?

金信,不要再回來了,寡人不想看見你!

我跪坐在他面前,看著他眼裡的孤獨和迷惘,看著那個一心想學好騎射的少年重合在眼前君王的臉孔上,想起他說過自己不被任何人所愛。所以我決定要回來,每打贏一場仗,都要告訴他我守住了給他的承諾,他不是一個人,還有我。

從你同父異母的兄長那裡、從你的妻子我的妹妹那裡、從為你守護了高麗的我這裡,你都獲得了愛。

我想這樣對他說,所以我執意要回來。

「我回來是因為要告訴他『你不是一個人』」我閉上雙眼,胸口傳來銳利的疼痛,就像那把劍再一次插進我的心臟,劍身冰冷地幾乎要將我凍傷。「……但是他殺了我的弟兄、我的妹妹、我視為親人的乳母和家僕,我怎麼能原諒他?」

「你恨他嗎?」

「怎麼能不恨?」

外頭霎時間掀起了狂風暴雨,猛烈的雨勢敲打在首爾的街道上,舌根的苦澀幾乎讓我發麻。裴醫師站起來關上所有的窗戶,一部分的雨聲被隔絕在屋外,聽起來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我知道這是因我而下的雨。

「那麼,您何必要原諒他?既然他傷害了你?」她追問著。

「恨他讓我痛苦。」

我掩住臉,眼淚卻還是從指縫中傾瀉而出,我泣不成聲。

我想起甫成為鬼怪的那一夜,我拋下了在蕎麥田中垂垂老矣的家僕和他的小孫子,回到他的宮殿中,可是我已經遲了,他已死在朴中原的湯藥之下,這或許是他第一次,憑著自己意志所做的選擇。我想著他應該要死在我的劍之下,證明加諸在我身上謀反的罪名,但是他已成為一具屍體,這一世的愛恨都封在棺槨當中,四周散落著我的肖像畫。我認為這是神給我的第一個懲罰,但怎麼會是懲罰?他是殺人兇手,這理應是他的報應,理應讓我覺得暢快,但我帶走了他的棺,不讓他連死也被困在那裡。

啊,原來是這樣的,所以恨他讓我痛苦。

這份苦痛早在九百年前就開始了,因為我已經永遠地失去他了;回去,不是為了讓他償命,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然而他了結了自己的生命,或許已經隨著地獄使者到茶屋去,喝下忘卻茶,轉世後的王黎再也與我無關。

我只是想再見他一面。

「看來,您已經有答案了。」

裴醫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恍惚之間,我以為我又回到了高麗時期,溫柔的奶娘為我撐著傘。

「如果,現在王黎就在你面前,您想對他說什麼呢?」

那個青澀少年彷彿又出現在我面前,他有一對早慧的雙眼,眼瞳如墨,仔細看,卻能在裡頭看見點點的星光;他的臉頰太過消瘦,膚色似雪,唇色如椿,經常抿著倔強的線條。

將軍,卿可願為寡人一人之臣?

「如果來生還能相見……希望我們彼此都能幸福。」

 

 

決定離開大韓民國,是這幾天才決定的事。冬季太冷太長,結束八次談話之後,裴醫師建議我去個有陽光的地方住上一段時間;只是她不知道,若沒有她,加拿大的冬天或許也會有漫長的雨季。收拾了行李,其實也沒有多少東西,畢竟已有太多的牽絆與想念掛在身上,不管去哪裡都如影隨形。

刻意不讓劉會長送行,免得他難受,人生百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會有機會再相見的。

雨已不再下了,也用不著傘。

提著行李轉過街角,與幾個人擦身而過,我或許曾在他們身邊駐足,牽引著他們的因果,我能看見他們的未來,卻不能知曉他們的過去;我能回憶起九百年的歲月,卻不知道鬼怪的未來在哪裡。一堵平凡的石牆後面,竟是一間地獄使者的茶室,我忍不住停下腳步,看這個與我無緣的場所,裡頭的地獄使者穿著一貫的黑衣黑帽,正低頭擦拭著一盞青瓷茶杯。

不知為何,我想看清楚那張半掩在帽下的臉,在自己意識過來之前我叫住了他。

「地獄使者?」

「鬼怪?」

地獄使者抬起臉來,半歪著頭,秀緻的臉上有一雙墨黑的眼。

莫名的熟悉感,但想不起曾在哪裡見過,或許是在茫茫人海當中有過一瞥。

「戴著一頂俗不可耐的帽子。」

我搖了搖頭,決定不再想。

 

首爾今日無雨,卻有一枝桃花悄悄綻放。

 

 

◎終於完結啦!(灑花)金信也從情緒的低谷爬了起來,並且(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之下)和王黎/地獄使者見了面,在原劇裡這段是發生在從加拿大回來,不過本文中被我改成從韓國去加拿大。

◎裴醫師的真實身分真相大白,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猜對?為什麼會選擇奶娘來擔任這個角色,主要是信任的問題。一般來說,精神科(身心科)醫師/心理師/治療者和病人之間的信賴關係並不容易建立,尤其是病人必須對治療者掏心掏肺說出平常不會對任何人說的話,事實上是很困難的一件事。藉由裴醫師是奶娘又不是奶娘的身分,既能輕易打破信任的圍籬,又能取巧地避免雙重關係這個問題,是我的小私心。不然光是建立關係就可以寫上一整章。

◎金信在治療之中有很明顯的進步,大家可以試著找找看有哪些特徵 有獎徵答

◎接下來會把已經開了頭的ABO往下寫,不知道大家想不想先看ABO的傳說......對,我寫了個傳說來解釋為什麼有ABO的出現(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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