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八、九月,以台灣的季節感來說是正熱的夏季,高山上的溫度卻低得像冬天。樊少勳心想,幸好他有聽從麗香姐的建議,乖乖帶上厚外套出門,否則他要是只穿著短袖和薄外套坐在這裡,絕對會冷到發抖。

 

  雖然冷,但是空氣很乾淨,大門口掛的小燈光線不足以看清周遭景色,卻能從空氣裡聞見包圍著山莊的山林,一股都市沒有的冷冽氣味。四周很靜,不過晚上十一點,整個山莊已經靜悄悄地沒有半點人聲,他的同事們因為坐一天的車都累了,提早歇息;其他旅客多半是隔天一早要攻上大關山隧道看日出和雲海的登山客,也都熄燈。

 

  他昨晚沒睡好,坐上巴士後一直半睡半醒,就算同事們在車上大唱卡拉OK也沒能讓他完全清醒。午飯後則開始繞山路,他暈車嚴重,一下子就把食物吐得一乾二淨,只好吃了暈車藥後強迫自己繼續休息,抵達山莊時仍隱隱作嘔,連晚飯都沒胃口。睡了一整天,接近半夜時反而清醒,同房的人都睡沉,他便一個人走出來呼吸新鮮空氣。

 

  樊少勳第一次看見真正的銀河,他一走出山莊大門就被眼前的景色震懾。或許是因為沒有光害,混合了幾種深藍色的夜空彷彿從頭頂上壓下,星星大把灑在夜色上,明暗閃爍,近得伸手就能摘到。在這之前,他只看過都市夜空幾顆稀疏的星星,就算跟著大家上忠烈祠看夜景,底下的燈火也比星光更璀璨。

 

  四周是暗的,但這裡的黑夜感覺很溫柔,缺乏使人繃緊皮膚的不安感。旁邊沒有其他人,樊少勳大膽躺在光禿禿沒有幾根草的草皮,枕著突起的水泥塊,地面碎石磕得他不太舒服,沒有任何墊子也有點冷,不過星空就在眼前,所有煩躁不愉快的情緒似乎都被安撫下來,一點一滴被夜色吸收。

 

  「樊先生睡不著嗎?」

 

  一個偏低的男聲伴隨踩過碎石的聲響停在他身邊,他趕緊坐起身,為自己剛才躺在地上的孩子氣舉動感到有些丟臉。對方也往草坪上坐下,還禮貌地隔開一點距離。

 

  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但對方並不是分行同事,說話語氣也不像山莊的工作人員,如果是其他的遊客根本不應該知道他姓什麼。他略帶警惕看向一旁的男人,不打算輕易搭話。或許是沒有等到他的回答,男人稍微偏過頭,從側面轉為正面,樊少勳藉著從山莊那頭傳過來的微弱光線看向對方的輪廓,隱隱覺得在哪裡看過。

 

  「周……?」

 

  「周煦。樊先生今天睡了一路,也沒出房間吃晚餐,我本來擔心你是高山症。」

 

  「我沒事。不好意思讓你擔心。」

 

  周煦是這次五天四夜的員工旅遊聘請的導遊,畢竟是從高雄出發,走南橫到台東池上,再向上到花蓮,由中橫切回台中,最後走西濱南返的行程。山路多,沿途也不停旅遊團會停留的土特產店,安全起見,加點錢雇用導遊能夠玩得更盡興。當初資深大姐們決定路線時,旅行社業務滿臉不敢相信的表情,直呼這根本是救國團的南橫健行,哪像銀行的員工旅遊。

 

  誰叫他們有麗香姐這種分行經理呢。

 

  他們租了輛中型巴士,出發後周煦帶著所有人一起將行程過一遍,但那時候他實在太睏,聽不到三分鐘就睡著,午餐也不同桌,不太記得導遊長什麼模樣,倒是睡睡醒醒間對周煦好聽的聲音留下些印象。

 

  「旅行前一天晚上太興奮睡不著?」

 

  他看不清楚周煦的神情,只能從輕快的語氣裡聽出對方顯然有聊天的興致。知道對方是導遊後,樊少勳稍微放下心,卻也沒打算和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討論自己的私事,只輕輕應了一句:「是啊。」

 

  失眠的原因是分手,他雖難過,女友的決定他並不意外。自從提到自己有個中風的父親以及未婚住在家裡的姊姊後,分手似乎只是早晚的事。女友也老實告訴他,父母並不同意他們的婚事,擔心嫁過來後要為別人的父親把屎把尿,還要被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大姑糟蹋。他試著讓對方了解自己不會讓妻子承擔起照顧父親的責任,姊姊少慈也不是會故意欺負人的類型,來來回回拉扯好幾週,這段感情終究走向結束,他對於反覆解釋也厭煩了。

 

  夜空下,黑暗包圍著他也將他和旁人隔開,他們看不清對方的臉和表情,只有一團模糊的身影。縱使離開房間就是想獨處,樊少勳也不覺得周煦的存在礙事,對方沒再說話,只是跟他一樣坐在草坪上遠眺星空。他覺得很放鬆。

 

  在黑暗裡對時間的流逝變得遲鈍,他不知道兩人在那裡坐了多久,對方甚至比他更安靜,身形完全不動,融入黑暗之中。樊少勳突然想起自己睡眠充足,周煦作為導遊帶團應該沒能休息,第二天大概也得比他們這些團員都早起床。

 

  「周先生還不休息?」

 

  「是該休息了。」周煦頓了一下,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草屑:「晚安,樊先生。」

 

  樊少勳立刻就發現周煦誤會他的意思,他的本意是想問:導遊這工作是否在所有團員都上床睡覺前都不能休息,要時時刻刻照顧團員的需求?講出口聽起來卻像想趕對方走,獨享這片星空和靜謐。而周煦既沒有計較他的無禮,還決定把空間留給他。

 

  「等等,周先生……」

 

  他才正要解釋,肚子擅自在此時相當不留情面地發出咕嚕聲,在一片寂靜的高山上十分響亮,像聲巨大的蛙鳴。

 

  「噗哧。」

 

  「抱歉。」他尷尬到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決定當成沒聽見周煦忍俊不禁又隨即收住的笑聲。他午餐全吐出來了,也沒有吃晚飯,胃袋空到現在也差不多是該餓的時候,然而時機點太過巧合。「我的意思是,當導遊好像很辛苦。」

 

  「是很辛苦。」

 

  樊少勳聽見周煦又忍下一個冒出頭的笑聲。

 

  「所以我們會準備好料的犒賞自己。要不要一起吃點消夜?」

 

 

  

  周煦的房間樣式和他們一樣,內部都是唐式的木地板,墊被直接鋪在木板上,空間較小,只能容納兩個人,他們的則是四人房。兩套棉被都還沒動過,整齊摺疊放在牆邊,另一個角落除了行李袋外還有個釣魚用的小冰箱。

 

  「我本來跟司機大哥一間房,不過他去跟認識的山莊員工喝酒,會直接睡在宿舍房。」周煦脫了外套,打開小冰箱,裡面放著幾盒滷味、兩瓶啤酒和保冰磚。「埡口除了預訂的晚餐外只有泡麵,不想吃泡麵就要自己帶。啤酒喝嗎?」

 

  「喝。」他貼著牆邊坐下,接過已經拉開拉環的啤酒,說聲謝謝,困惑地問:「我記得行程表上提醒埡口山莊不能攜帶外食?」

 

  「只要把垃圾一併帶下山,員工不會管太多。畢竟我們導遊一天到晚跑南橫,總是吃泡麵太為難了。」周煦熟練地將報紙墊在木地板上,拿出鴨翅、米血和小豆乾,「這間滷味很好吃,試試看。」

 

  房間裡光線充足,門窗緊閉,也隔絕室外的冷空氣,一時間空氣裡充滿了甜甜的醬香,樊少勳第一次看清楚周煦的樣子,特別是那雙笑起來眼尾會朝上微挑的眼睛。

 

  周煦跟他以為的不太一樣,或說跟他過去以為的導遊不太一樣。從小到大參加畢業旅行和公民訓練都有導遊,總是精力充沛,一路上滔滔不絕,很會閒話家常,帶點老油條的感覺,像正中午的陽光,有人喜歡,他覺得太熱。周煦不是那樣,夜色下的周煦很清冷,安靜得讓他猜測開頭那幾句閒聊只是職業義務;進來房間後的周煦多了些暖色,依然保持著和善又帶有適當距離的態度,讓人很舒服。

 

  埡口山莊不像一般旅社,房間裡沒有電視,沒辦法用電視節目的聲音填補寂靜,兩個人都不急著開口說話,而是有一搭沒一搭隨意聊幾句話,不踩過界線。滷味和啤酒都微涼,他發覺自己真的餓了,在周煦的示意下吃光大部分的食物,啤酒罐也已經見底。

 

  樊少勳覺得臉有點發熱,可能是在高山上喝酒容易醉什麼的,他平常的酒量通常還要好一點。他隨口問起周煦的工作,發現原來都是帶團,還有導遊和領隊的差別。

 

  「導遊和領隊證照不一樣,考試要準備的內容也有點差別,但對團員來說,只要向旅行社提出正確需求,自然就會推薦適當人選。」

 

  「周先生是導遊還是領隊?」

 

  「兩張證照都有,還有高山嚮導員和救生員資格。」周煦語氣裡不乏小小的得意。

 

  「真有安全感。」樊少勳說,忍不住笑出來:「我也有幾張證照,外匯人員、人身保險業務員、證券投資分析人員資格什麼的。」

 

  「真有安全感。」周煦模仿他的語氣讚嘆,嘴角有壓不住的笑意。「下山後一定去找樊先生開戶。」

  

 

  樊少勳睡得很沉,他記得自己上一秒還在跟周喣聊天,就突然被一陣輕拍和叫喚吵醒。

 

  「樊先生?樊少勳?少勳,起床了!」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自己昨晚竟然喝了酒就在周煦的房間睡著,身上好好蓋著棉被,脖子底下也枕著枕頭。外面還是一片黑暗,屋子裡的燈已經點亮,他瞇著眼看錶,時間才早上四點半,他們的行程是預計七點吃早餐,八點半離開山莊,還遠不到起床的時間。

 

  「不好意思……呃,我佔了你的床。」

 

  周煦搖搖頭,示意他不需要在意。

 

  「走吧,我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昨晚穿的外套被塞回他手裡,他腦袋不清醒地跟著周煦走到山莊外,跨上一台頗有年代的重型機車,他還沒扣好安全帽的帶子,機車就已經起步,差點把他甩出去,他只能伸手抱緊周煦的腰。

 

  「大哥,謝啦!」

 

  周煦向一邊的山莊員工揮手,接著騎出山莊大門,催緊油門在坡道上狂飆。外面的光線仍像晚上,他們僅靠車頭燈在道路上行駛,四周又漫起清晨的霧氣,視線不明,一股恐怖感爬上樊少勳的腦門,心跳聲比引擎聲更吵,耳邊還有風聲狂嘯,他懷疑如果不用手摀著嘴巴,心臟就會從喉嚨衝出來。

 

  「可不可以騎慢一點?」

 

  「會來不及!」

 

  到定點下車時天色還是暗的,只有天空靠近雲海邊緣泛起金黃和淺紫的光線,看得見底下整片浪湧的雲海,遠山就像錯落的島嶼。已經有不少人聚集在那裡,周煦跟其中兩、三人打招呼,看來是相熟的導遊朋友。

 

  「大關山隧道,標高2722公尺,南橫的至高點。」周煦說,拉著他擠到一個空位。「多數人前一天晚上住在埡口山莊就是為了看日出。」

 

  最前排的位子被幾個手拿專業相機的攝影師早早佔去,人群中有股躁動和緊張感,每個人都在摒息等待日出那一刻。夜空顏色逐漸變亮,金黃色的範圍逐漸擴大,直到將整片天空染成暖黃色調,遠方露出一點明亮的光芒,太陽慢慢升起,晨霧散去,天空的底色轉為天藍、鈷藍與群青的漸層,日光燦亮地讓人張不開眼。身邊一起看日出的其他登山客不約而同發出歡呼,卡在前排的攝影者快門按不停。

 

  他似乎也被歡快的氣氛感染,跟著旁邊一群趁著暑假旅遊的大學生輪流擊掌,他眼角餘光看見周煦似乎對他說了些什麼,被人群的歡呼聲掩蓋聽不清楚。

 

  「什麼?我聽不清楚?」

 

  周煦靠了過來,在他耳邊大聲地說:「聽說每次日出都是新的開始!」

 

  「所以?」

 

  「不管昨天有什麼事,都過去了!」

 

 

  

  從大關山隧道回到山莊的感覺相當不一樣,太陽已經完全升起,天色藍得透亮,遠方山岳的稜線十分清晰,近處的翠綠將道路環繞,他們迂迴在高大的林木之間,純淨的空氣裡比昨晚有更濃的樹木氣味。周煦放慢車速,讓他能仔細觀看周圍的景色,雖然接下來的行程也預計走同一條路上至高點拍照,但坐在遊覽車裡和機車上的感覺肯定完全不同,樊少勳試著張開雙臂、閉上眼睛,野風貼著皮膚上流過,他覺得自己被山林擁抱。

 

  「很危險啊,手不要放開。」

 

  周煦帶笑的聲音傳來,樊少勳趕緊把手放回對方腰上,山道坡陡,就算周煦騎車再怎麼穩,肉包鐵的機車一旦被甩飛出去,後果不堪設想。他不是個追尋刺激、輕易踩在危險邊緣的人,卻連續做了幾次不像自己的舉動,沒有考慮太多,只是想順應那股渴望。他只能把這個解釋成大自然和旅行的副作用,不是都說人在旅行的時候會變成另一個人嗎?

 

  回到山莊外的停車場,樊少勳才發現右側是一大片裸露的岩石山壁,由山頂一路延伸到山莊旁邊,山壁的紋理夾雜著黑與綠的片狀岩塊,靠近山莊處則是碎石。他們幾乎是直接站在這片斷崖絕壁底下,震撼感難以言喻,那是大自然絕對力量的展現。

 

  「向陽大崩壁,如果要去嘉明湖的話可以沿著這條稜線走。不同時段的陽光照在上面看起來不一樣,我自己最喜歡傍晚,夕陽會染紅整片山壁,俗稱『火燒山』,可惜你昨天沒看到。」

 

  「下次再來就好。」

 

  話才剛說出口,樊少勳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這次員工旅遊雖然安排了一個看似瘋狂的路線,考慮到同事裡有不少年紀稍長的大哥大姐,體力或許無法負荷,實際是削減版行程:上到埡口不看日出,之後進太魯閣也都是巴士可以到的景點。

 

  才短短一天,他已經深受到山林吸引,詫異自己作為一個成長於多山島嶼的人,怎麼從來沒有發現山的魅力,確實想過之後要趁休假再自己走一趟,但現在說出口就像邀請對方。如果是朋友或熟人,這樣的邀請並不失禮或突兀,而他不覺得短短的相處就能讓他跟周煦稱得上朋友,這話說得太不適當。

 

  「可以啊。」周煦彎起嘴角,巧妙地化解了他的尷尬。「到時候麻煩貴司要跟登山協會或旅行社指名我擔任領隊。」

 

  「你們都是透過協會或旅行社接案?」

 

  「不一定,也有人直接找上門。通常是熟客才會接,來路不明的客人我們也有風險。少勳來的話可以幫你打八五折。」

 

  樊少勳注意到對方不再稱呼他為「樊先生」,想想他都已經吃掉別人的消夜、不小心睡在別人的房間一整晚,再用先生來稱呼的確也很奇怪。

 

  「那周煦找我開戶送你開運水晶,這可是大客戶才有的待遇。」

 

  周煦都來不及回答,他就被自己的話逗笑,當初高層提出這個方案時,他還暗暗覺得到底有誰會為了開運水晶開戶,但這個禮品吸引力意外不差,許多中小企業老闆收到禮物時相當滿意。

 

  「我只能回敬你開運毛巾了。」周煦望著他,也跟著笑出聲。

 

  樊少勳現在覺得,如果能跟這個人再走一次行程,不管是以什麼身份,肯定非常有趣。

 

 

  

  樊少勳今天總算能清醒的欣賞沿路美景,認真算起來睡眠時間不算長,可是大關山隧道的日出和雲海將他喚醒,就像周煦說的,他覺得自己是個全新的人。過去仍在,他可以看向前方。即使只是坐在遊覽車上往外觀賞,他也為一路經過的景色讚嘆,同樣都是山野,地貌多變。進入霧鹿峽谷區域後景觀為之一變,峭壁與清澈溪谷,崎嶇壯麗的地形卻帶給人寧靜感。

 

  「這裡是六口溫泉,接下來可以休息一下,泡泡腳。六口溫泉是當初南橫開鑿時發現的,工人後來就時常利用這裡休息和緩解壓力,大家平常在銀行工作,掌握金融命脈,壓力一定也很大,剛好趁這時候保養各位的美腿。要注意的是,六個池的水溫不一樣,源泉溫度高達九十度,不想變成水煮美人腿的話只能泡後面三池喔。」

 

  他們在路邊停了車,周煦開始景點介紹,說服大家嘗試泡腳,正好也短暫休息再上路。樊少勳正在好奇另外三池不能泡的泉水有什麼用途,打算待會問問周煦,就看到對方神奇地變出兩隻大水壺和一袋生雞蛋。

 

  「大家一定想知道這裡的溫泉還可以做什麼?答案是溫泉蛋!甚至可以選擇不同的熟度,旁邊兩池的水溫大概是六、七十度,吃起來非常滑嫩,源泉則是蛋白全熟的糖心蛋。休息結束後我們往前走一小段,前面有個天龍吊橋,也是值得一看的景點。」

 

  他跟其他幾個同事捲起褲管在溫泉池畔坐下,看著資深同事大姐們熱切圍著周煦聊天,連平常很會照顧人、不過略顯嚴肅的麗香姐都是其中一員,笑得十分開懷,他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少勳,你失寵了欸。」同事小黃用手肘推了推他,對著他擠眉弄眼,滿滿調侃的意味。

 

  「對嘛!平常不管是素芬姐還是雅玲姐都恨不得把手上的水果塞進少勳嘴裡,現在看到更帥的就拋棄我們少勳了。」同事小洪貌似遺憾地拍拍樊少勳的肩,語氣裡倒是顯得歡快:「沒辦法,少勳是奶油小生臉,殺傷力有限。」

 

  「師奶殺手就要像周導遊那種類型,又帥又有男人味,笑起來還很陽光。」小黃贊同地點點頭。

 

  「不過你看年輕美眉都沒圍過去,代表少勳在適婚年齡層還是吃香的。」

 

  顯然不是只有樊少勳一個人注意到這個現象。

 

  他對兩邊的同事各翻了一個白眼,不想跟他們計較,他知道自己仗著好皮相,平常沒少受媽媽型資深同事們疼愛,三不五時有切好用保鮮盒裝的水果遞到手上。這兩位年輕的男同事也偶爾會拿到水果,只是次數比較低而已。

 

  朝著周煦的方向看過去,第一批溫泉蛋做好了,他看見周煦把蛋分發給資深大姐們,接著不知道大姐們說了什麼,那些蛋又有一部分回到對方手上,一顆顆剝好後再還給大姐們。剛才調侃樊少勳的那些同事似乎覺得煮蛋很有趣,泡腳也泡膩了,便過去接手煮蛋的工作。周煦起身向他走過來,他將眼神轉開。

 

  這個池子只剩樊少勳一個人,周煦挨著他坐下,遞給他一顆溫泉蛋,是剝好的。他一口咬下,熟度正好,蛋白全熟不過硬,蛋黃則是濃稠的半固體。

 

  「這裡很棒吧?」周煦仰頭半瞇著眼,感受微風從臉上撫過,眉梢嘴角都有淺淺的笑意。

 

  「很棒。」膝蓋以下溫暖舒適,上半身又吹著清涼的山風,除了他們這團遊客之外就沒有其他人,溪水流動的聲音讓人將心緒沉澱下來,他忍不住看著周煦,眼裡盛滿好奇。

 

  兩天一夜的相處稱不上熟識,更別說他還有一整天都睡得不省人事,但這個人就像南橫沿路的地景一樣多變,引起他的好奇心。面對團員的周煦熱情又活力十足,偶爾不著痕跡捧捧他們這些團員,誰也不會把那些恭維的話當真,卻提升不少好感度。應對進退得宜,對資深大姐們很溫柔,樊少勳看著自己手上的半顆溫泉蛋,然而現在坐在他身邊的周煦又回到那種溫和、帶有距離感的樣子。

 

  「你看那裡。」周煦指著溪谷中一處冒著白煙的區域,「那裡也是溫泉的出水口,只可惜沒有弄成野溪溫泉。」

 

  「野溪溫泉?」

 

  「很多地方都有野溪溫泉。扛著背包,走了一天的山路,在天地之間把自己脫光,泡到天然的溫泉池裡,人工湯屋完全比不上那種感覺。」

 

  「在野外全裸?」他有些難以置信,當兵時跟一群人一起洗戰鬥澡已經是他的極限,至少那時候沒有人有時間和心思看別人的裸體,在風景秀麗的野外慢慢泡湯則完全屬於他的經驗範圍之外,不確定腦子裡現在該有些什麼想像,他的臉頰不可控制地發燙起來。

 

  「不然你想泡完之後穿著溼答答的內褲下山嗎?」

 

  周煦笑了出來,眼睛半彎成一尾魚,樊少勳莫名其妙想起小時候自己總喜歡亂翻父親書桌上的厚重精裝本,好像在哪裡看過這樣的形容:「笑起來一雙眼又秀又媚,卻是不笑起來又冷若冰霜」周煦的輪廓確實頗具男人味,偏偏眼型一點都不陽剛,笑起來更帶著些撩撥的風情。

 

  而他還沒有見過周煦冷若冰霜的樣子。

 

 

  

  樊少勳從人滿為患的糕餅舖裡走出來,他在店裡猶豫很久,最後還是選擇店員推薦的狀元餅和伍仁餅各一,麻粩兩包,既然掛著招牌口味應該不會出錯。雖然並非特殊節日,遊客還是絡繹不絕,朝天宮在整個社區的中心,所有的商家都是從圓心輻射出去,街道上也掛有大紅燈籠,上頭寫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或許因為這是員工旅遊的最後一天,也是表定上最後一個景點,同事們全都擠在各類商店裡瘋狂採買伴手禮,彷彿要把這幾天以來的額度一口氣梭哈。實際玩下來才發覺這個行程是真的累,停留點不算多,路程卻遠,多虧他們雇用了司機,眾人還能在車上稍微補眠,也多虧他們有周煦,才能將時間抓得恰好,前一個地點耽誤的都能在後面補回來,不至於落差太多。

 

  他應該要期待回到日常生活,畢竟旅行就只是旅行,五天四夜也夠了,需要回到安適熟悉的家裡好好休養,現下他卻有些依依不捨。難以忘懷大關山隧道的日出和霧鹿峽谷,燕子口和七星潭,愚公斷崖和福壽山天池,腦中仍有深刻印象可以回味,但和親身站在高山險谷的彭湃感依舊有不少落差。他沒想到一趟員工旅遊就把他變成喜歡山林的人。

 

  樊少勳掂了掂手上的土產,家裡只有父母、姊姊和他四個人,一塊大餅和麻粩應該就足夠,就是不知道小姨家喜不喜歡吃。距離集合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他還可以到處走走逛逛,只是對北港的街道不熟,對於從何逛起毫無頭緒。

 

  一抬頭,他就看見周煦站在對面街角抽菸,背後靠著店家的磚牆,右手夾著菸,左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身邊喧鬧的遊客來來往往,似乎都不影響,周煦的視線沒有落在眼前的任何一處,整個人看起來疏離而漠然。樊少勳原地站了幾分鐘,直到周煦發現他,向他微笑招手,才穿越馬路站到周煦身邊。

 

  「抽菸嗎?」

 

  周煦從襯衫口袋掏出一包沒看過的牌子的菸晃了兩下。

 

  樊少勳不習慣抽菸,只是大學時期學會之後,偶爾情緒低落時會抽上一兩根,買的菸還會在抽屜裡放到受潮,他猜周煦也是,畢竟幾天相處下來這是第一次看見周煦抽菸。他本來想拒絕,畢竟是員工旅遊,他不想讓同事以為自己有菸癮,但這個時候他很想跟周煦一起抽一根。

 

  他點點頭。

 

  他們轉進沒什麼遊客的小巷,午後的陽光稍嫌熾烈,路旁剛好有棵老榕樹帶來些許遮蔭,比起站在大馬路上涼爽不少。周煦湊上去幫他點菸,兩個人靠得極近,那一瞬間他盯著周煦叼著菸的嘴唇,腦子裡裝不下任何東西。點菸不過是幾秒鐘的事,周煦很快就退開,背靠著另一側的牆面,巷子很窄,但他們之間還是隔有一、兩步的距離。

 

  他垂下眼,盯著腳下一半被太陽直射、一半被樹蔭遮擋的柏油路面,覺得自己現在的確需要來根菸。

 

  「喜歡嗎?」

 

  「什麼?」他慌張抬頭,莫名地有種心虛感。

 

  「我是說,這款菸喜歡嗎?」周煦對著他燦笑,挑起單邊眉毛,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似乎對他的反應感到有趣。

 

  「很不錯。」他急忙吸了一口,發覺相當順口,從口腔進到肺部再吐出來有種一氣呵成的舒服感。「我好像沒有看過這個牌子?」

 

  「托國外線的朋友幫忙買的,台灣沒有代理商進口。」周煦從口袋中掏出還剩半包的香菸塞進他手裡,「給你了。」

 

  「啊,謝謝。我要給你多少?」

 

  樊少勳手忙腳亂掏出錢包,壓根沒想到自己還有包幾乎沒拆封的香菸已經放在抽屜好幾個月,只有旅行前的那晚抽了兩根。

 

  「不用了,我請朋友幫忙買很方便,也不貴。」

 

  平地溫度不比高山,何況今天還是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八月底的暑氣從柏油路上冒起,熱空氣蒸騰讓眼前的景象有點扭曲,有種不現實的錯覺,彷彿這段旅程還沒有要結束。

 

  「順利的話,六點前就能回到高雄。」

 

  「這幾天受你照顧了。」

 

  他發自肺腑說這句話,從第一天晚上之後他們好像就有了默契,總有其中一方拎著在當地買的消夜和啤酒去找對方,可能待在周煦房間,不然周煦也能找到不受人打擾的角落,讓兩個人可以毫無顧忌隨意閒聊,跟對方在一起很放鬆。他沒有想過能在員工旅遊時收穫新的友誼,或許這也是旅行的魅力之一。

 

  「沒什麼,這是我的工作啊。」

 

  周煦輕描淡寫地說,樊少勳卻像被潑了一盆冷水。他突然意識到他是周煦的客戶,旅程中的所有事情都是工作的一部分,就像他在上班時間即使遇到再惹人厭的客戶,也會不厭其煩地用最和善的態度跟對方周旋,務求對方能成為他的業績。他是早八晚五的上班族,周煦上班的時間則是這整整五天四夜,除了白天隨車導覽和管控行程沒有延誤,晚上如果有團員出現狀況也隨時都要處理。進太魯閣的那天雅玲姐不就中暑了,還是周煦幫忙刮痧的。

 

  一時間他面部僵硬,不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什麼表情?幸好周煦沒有看向他,而是抬頭望著突然被大片烏雲遮住的天色,瞥了一眼手錶後皺起眉頭。

 

  「快要下雨了,氣象局明明說今天不會下雨。我得去確認集合的地方有沒有遮雨棚,還要打電話給司機大哥,先走了。」

 

  周煦將菸捻熄,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匆匆離開。樊少勳也看向那片烏雲時,雨滴恰好落在他的眼皮上,轉瞬間雨勢就變得強勁,輕易打溼輕薄的夏季衣物,遊客急忙躲進商家或屋簷底下。

 

  小巷裡能避雨的地方只有那棵老榕,然而再茂盛的枝葉也不免有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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