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少勳放下電話,才喘口氣,小黃立刻催著他一起去茶水間吃午飯。長桌上放著用塑膠袋裝好的便當,他們今天訂了在地知名的排骨飯便當,從門口就能聞到炸排骨的香味。打開便當盒,裡面除了排骨外就只有白飯、滷蛋和酸菜,淋上一大匙帶有肥嫩碎肉的滷汁。幾個同事圍在一起大快朵頤,閒聊和八卦中夾雜近期的金融新聞,他吃著便當卻有些心不在焉。

 

  員工旅遊已經過了兩週,一開始大家再怎麼激情澎湃,到這時候也差不多冷靜下來,回歸生活和工作,只是聊天時偶爾會講起一、兩句那趟旅程中的趣事。他覺得有一部分的心思遺落在標高兩千多公尺的某一處,伴隨星夜與山野,沒有跟隨他回到城市裡;其餘的部分則催促著他去尋回失落的一塊,再次回到那裡。

 

  銀行員是能夠做一輩子的工作,公股銀行尤其是,幾乎不擔心被辭退、公司倒閉或發不出薪水。他的未來是能夠預期的,考了幾張加點的證照,累積多少年資,他可以估計自己多久以後年薪能達到某個標準,人生如同一步步的階梯,他每一步都能踏實。這樣的規劃曾經讓他覺得滿意,對他自己和家人都是最好的安排,並認定直到退休為止都不需要煩惱日子該怎麼過,可以固守一方小天地,這個世界規律而有秩序。

 

  而他竟然開始覺得無聊,一成不變的生活突然失去吸引力,都市中灰撲撲的色調相比山林的翠綠和澗水的藍太過乏味,他曾見過富有生命力的景色,身邊的風景就顯得枯燥。

 

  以及……

 

  他食不知味地將午飯送進嘴裡,有個念頭悄悄在他腦海裡發芽,兩周以來逐漸長成擎天巨木,枝葉茂盛、盤根錯節,等他發現時已經無法拔除,又不敢細想。

 

  「……好在少勳多帶一套衣服,不然感冒就是你這雨男害的。」

 

  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樊少勳回過神,發現所有人都盯著他看。他眨眨眼,把嘴裡的排骨嚥下去,一臉無辜。

 

  「幹嘛?」

 

  「我們在說,氣象局明明預報最後一天降雨機率很低,結果在朝天宮還不是突然下西北雨。也不知道你跑去哪裡淋得一身濕,幸好你有多帶一套衣服。」

 

  「絕對是黃建岡害的,只要跟他出門一定會下雨。」

 

  同事們七嘴八舌,話題很快就轉到暱稱是小黃的黃建岡身上,紛紛數落對方雨男屬性,沒有人再提起北港那天的午後。多帶衣服是他的習慣,為了應付意外狀況備用的,只是向來用不上。他記得自己為什麼沒找到屋簷躲雨,記得自己有多一廂情願──如果有客戶向自己提出交友要求,他肯定尷尬萬分又不好拒絕,只好用官腔回應。他差點就讓周煦為難。

 

  也許是便當太過油膩,結束午休前樊少勳覺得胃有點堵,嘴裡隱隱有發酸的跡象,為了轉移注意力,他打算趁最後十分鐘玩個貪食蛇,過不過關無所謂,能放空就好。他掏出手機,手機裡有一封簡訊,是沒見過的號碼,他疑惑地打開,訊息不長,卻足以讓他不甚安穩的胃又翻了兩翻。

 

  「你有東西忘在巴士上,司機大哥托我拿給你,今天晚上有空嗎?周煦」

 

  句子毫無意義地進入他的眼簾,看起來僅是文字隨機的排列組合,他一瞬間讀不懂裡面的語意,只剩最後兩個字能被辨識。周煦。是周煦傳給他的訊息。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讀了兩遍訊息內容,才勉強理解句子的意思。

 

  腦袋還在亂七八糟地想著為什麼周煦會有他的號碼,手就自動打好了今天下班可以見面的訊息,習慣使然,他按下發送鍵之前還記得再檢查一遍,寄出訊息後一眼都不敢多看就把手機扔進置物櫃裡。

 

  樊少勳直到營業時間結束才冷靜下來,想起員工旅遊的行程表上有每一個人的聯絡方式,包括他自己和周煦的。

 

  他原以為六點半能準時赴約,但下午的工作並不順利,三點半前分行湧進一批薪資轉帳的客戶,即使加開兩個櫃台,他們直到四點都沒能將鐵門拉下。他自己今天要送出的文件資料六點前已經處理完畢,倒是臨櫃關帳出了點問題,小洪負責的櫃位對帳少了兩百塊,本來已經鎖進金庫的現金盤又全部拿出來,重新清查和盤點所有單據與現金。

 

  「就不能我自己貼兩百塊進去就好嗎?」小洪低聲抱怨。

 

  反覆清點的確是件繁瑣、容易不耐煩的工作,小洪本名是洪育成,才剛進分行三個月,尚不習慣這份工作能夠多乏味,可是嚴謹也代表他們帶給人的信賴感。他還來不及提醒小洪這種話是禁語,就看到雅玲姐向對方投去一記凌厲的眼刀,嚇得小洪繼續低頭點鈔。

 

  「你今天貼兩百塊,那明天如果多了兩百塊出來,你打算怎麼辦?」雅玲姐語氣銳利,聲音不大卻讓每個人都聽得到:「後天如果少了兩萬呢?下禮拜如果少了兩百萬呢?你是不是都要自己貼進去?」

 

  「我知道錯了啦……只是說說而已嘛……」洪育成委屈巴巴地回答。

 

  或許是看小洪的樣子太過可憐,雅玲姐放他一馬,沒有接著追問,其他人也笑了出來,繼續手上工作的同時順口調侃。

 

  「他要是能拿兩百萬出來賠的話,哪會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

 

  「他如果隨便就有兩百萬,就不需要出來工作啦!」

 

  樊少勳也跟著其他人笑了笑,但時間前進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讓他焦躁不已,所有人都在幫著小洪找出那下落不明的兩百塊,他也不好離開位子去置物櫃拿手機,傳訊息告訴周煦自己會遲到,而現在他已經比約定時間晚了十五分鐘。

  

 


  離開銀行時早過了七點,他的手機裡只有一封寫著「我到了」的訊息,連未接來電都沒有。他不能確定周煦還在等他,距離他們約好的時間過去四十分鐘以上,對方就算等到生氣都是應該的。

 

  樊少勳握著手機,猶豫要不要打電話跟對方致歉,另外再約時間,就看到周煦站在銀行外的人行道上,像那天在北港一樣,低著頭點菸。周煦穿著休閒款式的白襯衫和牛仔褲站在那裡,袖子挽起,天色才剛剛變暗,路燈光線還不太明顯,打火機的火光在周煦的手中亮起又熄滅。現在正是下班吃晚飯的時間,行人來來去去,不同方向的路途交錯,而周煦就站在那裡。

 

  他的胸口宛如被握緊,又隨即放開,一壓一放間有什麼東西流了進來。

 

  快步向周煦走去,他忐忑不安。

 

  「對不起,我遲到了。」

 

  「沒關係,」周煦臉上沒有絲毫不快的表情,眼尾微微上揚。「我知道你們常有突發狀況。」

 

  「還是對不起讓你久等。」他再次道歉,正色說:「如果不是我把東西忘在車上,你也不用特地跑一趟。」

 

  不過他也暗暗納悶,自己到底把什麼東西遺落在巴士上沒有帶走?當天回家後他立刻收拾了行李,確認過東西都在,沒有少,才將物品回歸原位;員工旅遊也過了兩周,司機大哥總不會現在才清理車子。

 

  「喔,那個啊,是我看錯了。本來以為是你的東西,仔細一想又覺得應該不是。」周煦對他笑笑,把菸捻熄在隨身煙灰盒裡。

 

  「是什麼?」

 

  「豹紋丁字褲。」

 

  樊少勳瞪大眼睛,無法想像自己穿上豹紋丁字褲的樣子,那不適合他,像兩片形狀不合硬要放在一起的拼圖,反而比較像同事合資買給小黃當生日禮物的惡作劇,而黃建岡可能哪一天真的把它穿來上班,或是……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周煦的牛仔褲,雖然對方衣著似乎偏好素色,但穿豹紋丁字褲應該也一點都不奇怪。

 

  「你真的覺得那是我的?」

 

  「說不定呢,」周煦的尾音上揚,嘴角有一抹藏不住的笑意:「一個人有什麼嗜好旁人無從得知啊。」

 

  樊少勳還處於震驚之中,沒想到自己在對方眼裡竟然是這樣的形象,思考著是不是該買件豹紋丁字褲來穿,手裡就被塞進一包嶄新的菸,跟之前周煦給他的同一個牌子。

 

  「我想你也差不多抽完了。」

 

  按照他平常的習慣,周煦給他的半包菸大概可以抽上一年半載,可是這兩周他每隔一兩天就會點支菸,前幾天終於抽到最後一根,他把菸從包裝裡拿出來擺了許久,終究收回抽屜裡。

 

  他沒有想到會再見到周煦,儘管想見到這個人的念頭一直都在。

 

  「那我……」

 

  「吃飽了嗎?」

 

  他才正要問該給多少錢,就被對方打斷。周煦的問句聽起來隨意,樊少勳卻不免想到他讓周煦在銀行外面罰站了快一個小時,對方肯定還沒吃晚餐,餓著肚子等人的感覺並不好受,如果周煦願意的話,他該請對方吃頓飯。

 

  「還沒。」他老實回答,在內心糾結一番,愧疚感而非勇氣讓他把話吐了出來:「要一起吃飯嗎?」

 

  「好。」

 

  他注意到周煦的眼睛裡有光。

  

 


  雖說邀請的人是他,選擇店家的人卻是周煦。那是一間離分行幾條巷子的熱炒店,門口掛著紅色燈籠,在略暗的街道裡相當顯眼,生意很好,店面的客人絡繹不絕。樊少勳進入這間分行工作已經有四年,一次也沒有走到這一側的街道,他多半只在住家與分行間移動,與同事外出吃飯時也常往自己熟悉的那幾間店去,或者讓對方做決定。

 

  分行所在地是辦公大樓區,鄰近就有其他銀行的分行和地方法院,就算有餐飲店也多是輕食和簡餐,價格偏高又總是人滿為患,所以同事們才會每天中午一起訂便當,省去找東西吃的時間。

 

  如果不是周煦帶他來,他可能到退休都不知道這裡有間熱炒店。

 

  這間熱炒店很隨意,店名就是門牌號碼,牆上是手寫菜單,不少品項都寫著時價,周煦說熟客甚至可以點任何菜單上沒有的料理,味道也全憑老闆自由發揮。

 

  他們點了四菜一湯,拉開啤酒拉環正準備乾杯時,突然被桌邊傳來的陌生女聲打斷。對方是二十出頭的幾個年輕女性,從妝容和偏正式的衣著看來跟他一樣都是上班族,或許也一樣剛下班,臉上滿是驚喜之色。

 

  「周先生?好巧!你也來這裡吃飯?」

 

  「哇,好久不見!」周煦放下啤酒罐,站起身,語氣熱切:「這麼晚吃飯?」

 

  「對啊,每天都差不多這個時間才下班。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周先生!」

 

  「那得跟你們請教維持身材的祕訣了,我只要晚吃飯隔天就腫一圈,每天都這樣吃的話,很快就能參加三峽的神豬大賽。」

 

  「周先生看起來很穠纖合度啊!」

 

  那幾個女性被逗得很開心,其中一個人注意到坐在一旁不說話的樊少勳,露出好奇的表情。

 

  「這位是……?」

 

  「我的朋友,樊先生。」

 

  他點了點頭,當成打招呼,對於成為關注焦點不太自在。

 

  「周先生和你朋友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飯?我們今天慶祝業績達標,打算小酌一下。」

 

  對方對他的興趣超乎預期,樊少勳臉上維持著業務用的禮貌,實則有些壓力,他並無預期今天要跟不認識的人同桌吃飯,不過那是周煦的朋友,拒絕與否都不該由他決定。頂多如果周煦決定接受邀請,他會選擇藉故離開,這頓飯只好改約下次。

 

  周煦看了他一眼。

 

  「我還有事需要跟少勳討論,不好打擾你們。」

 

  意料之內的,對方發出了失望的抱怨聲,又不死心地提了好幾次,周煦始終以不讓人感到冒犯的方式拒絕,最後對方才依依不捨放棄邀約。她們人多,一樓空間不夠,店員請她們移到二樓的位子,免除鄰桌吃飯的尷尬場面。

 

  看著那幾個人的背影消失在樓梯上,樊少勳對著坐回原位的周煦說:「其實你可以去的。」

 

  「我不跟團員私下來往。」

 

  那種熱切的態度從周煦身上消失了,只剩微溫,他甚至覺得說那句話的周煦帶著些讓人顫抖的冷意。

 

  「旅行有時候會帶來一些錯覺,以為自己很受某個人吸引,其實只是脫離了現實生活,所以才吸引人。在旅程中喜歡我的人,不一定會喜歡現實的我。」

 

  這個道理他早就明白,周煦是個很盡責的領隊,對自己的工作用心,五天四夜的旅程下來,同事們對周煦這個人只有稱讚而沒有抱怨,最差勁的評價頂多是「對這人沒什麼感覺」。

 

  認真工作的人本來就吸引人,更何況是周煦。

 

  但周煦為什麼約了自己?

 

  他看著眼前的這個人,沒覺得和那五天四夜認識的那個人有什麼不同。旅行中的周煦也好,現實中的周煦也好,他看到的是周煦的多變性,有時候是讓人汗流浹背的盛夏,有時候是人如其名的煦煦春陽。他搞不懂這個人。

 

  「因為我還要去找你開戶啊,樊先生。」

 

  聽見周煦帶著笑的回答,樊少勳才發現他不知不覺中把問題說出口。

 

  「很需要開運水晶。」

 

  他壓下被逼出的笑意,咬著下唇,表情凝重,像在跟客戶解釋一筆數額不小、風險又高的投資案,雖然順利的話獲利頗豐,一個不小心也可能把身家老本都賠進去。

 

  「我一般也不跟客戶私下來往的,周先生,這不符合我的原則。」

 

  「這樣我會很為難。」

 

  樊少勳沒有機會問周煦會為難什麼,他還在謹慎選擇出口的話語時店家剛好上菜,熱騰騰的白飯和色香俱全的五更腸旺、劍筍肉絲、煎虱目魚以及炒高麗菜招喚著他空洞的胃,一大碗薑絲鱸魚湯就擺在他眼前。

 

  兩個人都餓了,稱不上是狼吞虎嚥,但也是快刀斬亂麻似掃光盤裡的菜,等待加點的菜脯蛋和麻油豬肝上桌時,他們才聊起周煦最近帶的登山團,從霧台進入中興林道,穿過戶亞羅山、大母母山和麻留賀山,最後由知本林道離開。

 

  「你聽過大鬼湖的傳說嗎?」

 

  「沒有。」

 

  他慢慢勺著鱸魚清湯喝,心思已經完全被周煦描述的林道吸引,步道旁邊的高山植物,雖然簡陋卻能遮風避雨的獵寮,他已經體驗過搭乘巴士穿過道路,也坐上周煦的機車感受過山裡的風和日光,縱然還需要許多準備與訓練,有朝一日他也想親自一步步走進山野。

 

  「巴冷公主是魯凱族達德勒部落頭目的女兒,別人都說她美得就像純潔嬌美的百合,清澈的眼睛則像山頂的朝陽。巴冷和其他族人上山摘採野菜時走散了,迷路時沿著笛聲走,在大鬼湖邊遇見一個英俊的男子阿達里歐,兩人就此相戀。阿達里歐帶著隨從到達德勒部落提親時,族人們才發現他是百步蛇王,是一條巨大的百步蛇。」

 

  「然後呢?」

 

  周煦的聲線本來就偏低,講起傳說更有床邊故事的味道,樊少勳連魚湯都放下了,專心在故事之中。

 

  「巴冷的父親認為人蛇不能在一起,也不敢得罪蛇郎君,只好設下難題,要阿達里歐在深海中,找到人類之母的眼淚化成的七彩琉璃珠,才能迎娶他的女兒。」

 

  「他找到了嗎?」

 

  「他在三年後帶著七彩琉璃珠回到部落迎娶巴冷,部落的族人一路送行,直到看見巴冷的頭飾消失在漩渦裡,和阿達里歐雙雙沉入大鬼湖中。」周煦暫停了一下,低聲說:「但也聽過有些耆老說,這個故事的真相是:魯凱族的女子愛上異族的男子,因為婚姻不被允許而兩人跳湖殉情。」

 

  「就算有七彩琉璃珠也沒用呢……」

 

  他有些悵然,原本以為傳說是個美麗的神話故事,人蛇相戀,終究跨越重重阻礙,沒想到背後竟有這樣淒涼的真實事件。如果明確知道怎麼樣才能天長地久,即使是再困難的七彩琉璃珠也能花上好幾年去尋找,但現實的故事裡卻沒有正確解答,有些困難怎麼也克服不了。

 

  「在現實裡要先找到阿達里歐啊。」周煦輕笑,一口氣喝光了罐子裡的啤酒。「這可能比找到七彩琉璃珠還困難。」

 

  「下次登山時聽聽哪裡有笛聲吧。」他對周煦眨眨眼。

 

  「沒聽過笛聲。不過如果有人在山裡聽見自己的名字,照慣例是不能應答的,會被魔神仔帶走。據說有個經驗豐富的前輩一時不查,跟著聲音走了,幾天後在土石崩落的坡壁下找到。」

 

  就算周煦沒明確將結果說出來,也是可想而知的。

 

  「看來山林也不是只有美麗的一面。」

 

  「豈止。」周煦淡淡地說,垂下眼睫看不清楚情緒。「山是善變又殘酷的,如果失去對山的畏懼或粗心大意,一瞬間就會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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