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巳時,花街上一片靜悄悄,勾欄裡的姑娘小倌都還睡著,白華卻醒了。

  他打發睡眼惺忪的婢子,披上外衣,信步往中庭走去,直到抬頭就能望見門主居住的院落,才停了下來。白華沉吟半晌,心頭始終不寧,他知何仲棠今日興致勃勃,已出了門,一來是與那位公子有約,二來一條佈了許久的線已可收網,按門主性子,當有萬全準備,仍有不祥之感。

  突然腳步聲錯雜,一名小廝匆匆忙忙自裡頭跑了出來,手裡還捧著一隻雪白雀鳥。白華識得這小廝負責打理這個院落,但平時不進樓房,那是巧燕的地盤,他蹙眉正要譴責幾句,那小廝便說了起來:原來那小廝見門主房間窗戶忘了闔起,便進到房裡,卻見這隻雀鳥停在窗櫺上,怎麼趕也趕不走,仔細一看才發現鳥爪上綁了一個小皮筒,他不敢大意,只得抓了鳥,慌慌張張下樓,恰好遇見白華在此。那小廝神情緊張,看來不似撒謊。

  小皮筒裡必是機密,何仲棠若知道雀鳥要來,斷不會離開瓊琚樓,可見消息之緊急。現在門主與左右護法皆不在,白華便是唯一有權讀信之人。他拆開紙捲,紙上寥寥數語,字跡潦草,他卻臉色鐵青,對小廝厲聲道:「備馬!越快越好!」

  


  繁花坂就在城東郊外,若是騎得快些,半日內倒也能快馬來回,每年夏季都會開上一大片側金盞,高逾三尺,花朵足有碗大,桃紅與粉白相間,其中更有星星點點深紫色花瓣點綴,景色煞是動人。繁花中央建有一座涼亭,可供人遮去炎炎烈日,歇口氣,喝些涼水。此地美景應當是遊玩休憩的好所在,遊人卻甚少,一來因前朝曾有草寇在此據地為王,擄來不少貌美女子,最後都在寨子裡成了一縷芳魂,有法力高深的道士曾斷言,此地百年內怨、煞氣甚深,只怕難以化解;二來則因前往繁花坂的山路難行,不僅路面窄小,坡度崎嶇,難如天梯,一旦跌落深谷,那可是九死一生。所謂的半日來去,指的是到山腳下。

  此時山道上正有一輛馬車正緩緩前行,馬車邊跟著幾個穿著尋常布衣的漢子,肩上挑著扁擔,馬匹看似毫不起眼,拖拉起一輛紅木製的堅實馬車卻毫不費力,可見其腿力強健。趕車的是一個十來歲的姑娘,她握著韁繩,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偷偷掏出零嘴往口中塞,小曲兒也就不太成調。

  「別唱了。」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馬車裡傳出來,姑娘立刻嘟起嘴,不服地說:「就算巧燕唱曲及不上采露公子的一半,也沒那麼不堪入耳罷?」

  車廂裡的人拉開簾子,一雙狐狸眼微瞇,正是何仲棠,他道:「聽你唱曲,我寧願看你練劍。」

  巧燕立刻高興起來,輕晃繫在髮上的荷葉綠絲帶,笑道:「門主這是誇我呢。」

  何仲棠嘆道:「這就當成誇了,無怪劍術沒一點長進。」

  巧燕本還想反駁些什麼,突然整張臉皺了起來,緊握韁繩,緊張兮兮左盼右顧一番,確認山道上除他們一眾外別無他人後,才低聲問道:「門主,『那些人』真當會動手麼?」

  「靈山派盯著咱們一陣子了,若要動手,機會最佳。」何仲棠打了個哈欠,唇角微揚,笑道:「他們二代弟子武功差勁得很,讓你練練手,再好不過。」

  他早已獲得密報,四大派齊聚靈山之巔,齟齬不斷,光是哪個門派該作為領頭羊便爭論不休,最後不歡而散,仍是各做各的。既然合作破局,便有人蠢蠢欲動,急著證明自己的能耐。多年來靈山派始終屈居人下,與凌霄派之間心結沉痾許久,要是討伐意歡門有功,便可風水輪流轉。

  「巧燕不會讓門主失望!」

  剎時「轟」一聲,地搖天動,震得人五臟六腑都挪了位,若非幾人皆為好手,只怕當場便站不住腳,跌進深谷裡去。緊接著又是轟隆巨響,抬頭一看,山壁上大小石塊紛紛滾落,那氣勢有如山洪爆發、長河潰堤,任憑絕世高手也會心生畏懼,只見落石未到,風壓已刮得人皮膚隱隱生疼,往一行人身上狠狠砸下。拉車的馬匹驚得高聲嘶鳴,前蹄高高舉起,想往前疾衝,何奈身上被套了韁繩,還拖著一輛馬車,躲也躲不開,終是化作一灘肉泥。

  這下變故太快,眾人不免左支右絀,即刻就有兩三人受傷、一人被砸落谷底。此地山勢崚峭,本就有落石風險,但漫天塵埃中,卻有一絲火藥味,只怕非是天災,而是人禍。

  何仲棠自是毫髮無傷,巧燕在他出手相護下亦是絲毫未損,所乘馬車已被砸得支離破碎,要不是何仲棠反應極快,在巨石落下時帶著巧燕飛身而起,只怕兩人也像馬兒一樣血肉模糊。何仲棠臉色不豫,他適才揮掌震開落石,牽動真氣,在普門寺所受皮肉傷本就還未好的完全,現下亦迸裂開來,滲出血水。此行帶來的好手已折損一半,則是始料未及。

  地鳴聲尚未完全消散,煙塵茫茫,便有數條人影隨著一聲清嘯由山崖上躍下,隨即又有七、八人跟著冒出,將何仲棠等人圈在中間,呈包圍之勢。待得塵土散去,眼前四人身穿道士衣袍,鬚髮皆白,怪的是面上光滑泛紅如嬰孩,一條皺紋也沒有,可見其內力之深厚精純,他們手上拿的也不是拂塵,而是四把精鋼長劍。四人劍尖指地,先禮後兵,然而守勢嚴謹,難有破綻。

  何仲棠看來不動聲色,心下卻是打了個突,他使眼色要其餘幾人暫且按兵不動,自己往前踏出一步,朗聲道:「無嶂道長好大的面子,竟將『靈山四松』也請了出來。」

  無嶂道長乃靈山派現任掌門,十餘年前與其師兄無淵、無石三人以掌門信物為注一戰,勝者為下任掌門,接掌靈山派至今,並未愧對前任交托。「靈山四松」則是祖輩師叔,將一套「松濤劍法」用得爐火純青,江湖上少有敵手,獲得四松美名。這四人早已退隱,因年事已高,行蹤成謎,多年來武林中知者甚少。

  何仲棠知此戰凶多吉少,年輕一輩靈山派弟子不足為懼,這回帶上來的好手皆可以一敵三,巧燕近來大有進展,單打獨鬥能不落下風,但靈山四松確實難纏,光是其中任何一個,他都沒有必勝把握,比起普門寺一戰,豈止凶險萬分。他錯估無嶂勢在必得的決心,以為對方只會派出二代弟子,畢竟自己在這些正派人士眼中,不過是個小小的瓊琚樓樓主。

  「聽聞貴派人才濟濟,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何仲棠看了看四周落石碎塊,笑意盈盈,他讚道:「不僅劍法有獨到之處,掌力亦能開石裂碑,讓人好生佩服。」

  江湖上,使用毒、暗器或火藥,都是不光彩的作法,名門正派多半不屑為之,何仲棠以言語擠兌,猜想對方或許會心生羞愧,能為己方帶來幾分優勢。不料那領頭道人對此聽若未聞,臉不紅氣不喘說道:「貧道松壹等人今日前來,想請幽歌樓主幫個忙,回答三個問題。」

  「若是回答了,道長便可放我一馬?」

  那道人搖了搖頭,道:「你意歡門多年來殘害多少江湖兒女,怎能放過?貧道允你絕不多加折磨,讓你死得痛快就是。」

  何仲棠聞此言並不惱氣,假如今日易地而處,他也會將這些人殺得乾乾淨淨,不留半個活口。何況靈山派用了炸藥這等卑劣手段,要是傳了出去,只怕在江湖上也為人不齒,這些名門正派,最看重的莫過於名聲。一抹身影浮現腦海,曾有個重恩義、守許諾的名門正派弟子,不在意名聲而願為一個小倌贖身。他暗暗嘆了口氣,不知自己為何在此時想起封如閑來。

  「我這義女年紀尚幼,道長何不網開一面?」

  瓊琚樓中眾人皆知巧燕身分特殊,雖名婢女,實則當作女兒來養,但何仲棠從未親口承認,此言一出,聽者無不感到詫異,巧燕更是紅了眼眶,晶瑩淚珠在裡頭打滾。

  「巧燕願與樓主共進退!」巧燕急道,錚的一聲從身後抽出兩把短劍,眼見就要上前拼命,卻被何仲棠揮袖斥退。

  「不成。雖是幼苗,未來也必是個禍害,縱放不得。」

  何仲棠偏著頭,長眉挑起,笑道:「既是如此,那三個問題也無須再問。」不待對方回答,他右臂輕顫,執劍在手,銀白軟劍透著雪色鋒芒,一招「煙波十里」遞了出去,劍勢凌厲,已將松壹道人籠罩於劍光之下,霎時一片桃花漫漫,肅殺劍氣中竟揉進春色。

  松壹道人非省油的燈,看出此招不過是個試探,並不與其交鋒,反倒側身一避,喝道:「邪魔歪道!若你老實交代何仲棠人在何處,或者貧道可以手下留情,准你自盡。」

  何仲棠冷笑道:「意歡門門主,豈容你這糊塗老兒隨意拜見?就是道長承諾饒我一命,只怕也難以取信於人。」

  他揉身再上,手中長劍如靈蛇出洞,盡是殺招,一時間松壹道人饒是功力深厚、臨敵經驗豐富,也不能佔上風。

  松壹久未下山,不料這年輕魔頭奸詐狡猾,武功不弱,竟將他逼退幾步。習武之人多半勝負心極強,非要爭個高低,況且在場尚有後輩弟子,他這一退,更是顏面掛不住,氣得滿臉脹紅,他怒道:「邪魔歪道!貧道今天就替上蒼收了你!」

  隨著松壹一喝,兩群人登時便鬥了起來。意歡門一行中,自然以何仲棠武功最高,松壹雖自恃身分,卻也知這幽歌樓主絕非能輕易拿下,於是靈山四松中,倒有三個人都圍著他。何仲棠身法詭譎,飄忽如魅,四松不敢貿進,面對何仲棠一人,守勢竟多於攻勢,幸因如此,何仲棠暫能勉力支持,只是他朝其中一松的空門進招,另外三把森森長劍便趁隙搶上,要不是他速度太快,十次中有九次尚能回劍自救,身上早就被捅穿了無數個窟窿。

  那方靈山派二代弟子確實不足為敵,一上來便被意歡門好手殺傷大半,就連巧燕也殺了一人;靈山四松確實難對付,一炷香都還沒燒完,意歡門人又有兩人接連死在他三尺青鋒下。巧燕與賸下一名好手後背相貼,咬牙苦撐,然而功力畢竟相差太遠,縱然她將一雙短劍舞得密不透風,實在已使出生平絕學,仍是不敵,兩人節節敗退。

  但聽一聲哀鳴,那道人已將手中長劍刺入巧燕胸前。

  「巧燕!」

  武人皆知與人相鬥最忌分神,何況當下乃生死存亡之際,何仲棠本就無多少勝算,容不得半分差錯,然而巧燕從六歲開始隨侍在他身邊,至今整整七年,莫說何仲棠待她如兄如父,雖無血緣關係,情分卻濃,即便是主僕之情,也足夠讓人神傷。此刻何仲棠親眼目睹巧燕重傷,心膽俱裂,也不過就是頓了一頓,高手過招哪容得如此,石破天驚的一掌已襲向何仲棠後背。

  一股巨力擊在身上,後續更有掌力綿延不絕,這氣勢萬鈞的一掌,實則層層疊疊,名為「九重天」。何仲棠嘔出一大口鮮血,將一襲素色淡緋夏衫濺得艷紅,猶如紅梅盛放。這掌不僅震傷他五臟六腑,更將何仲棠推出山道,由崖邊直直墜下無底深淵。

  「倒叫你見識見識,靈山派的掌力,確實開石裂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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