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仲棠確實是倦了,頭疼得厲害,他喚巧燕進來擦洗更衣,順道換藥,風清麾下藥師確實厲害,傷勢收口良好,另有幾處瘀青,藥膏一抹上便覺清涼,去淤活血,至今日顏色已淡了許多。他本半瞇著眼休息,睜眼就看見巧燕一邊為他裹上乾淨布條,一邊皺著張要哭不哭的臉。何仲棠伸手往巧燕腦門上一彈,下手不輕,一下子就把小姑娘家逼出淚來。
 
  「很痛啊,門主!」巧燕哇哇大叫,噘嘴抱怨,總算恢復平常的樣子。
 
  何仲棠橫去一眼,立刻讓巧燕安靜下來,他問道:「你說說看,為何讓那大和尚輕易捉住了?」
 
  「他卑鄙!」
 
  何仲棠又往巧燕額上彈了一個爆栗,冷哼一聲,道:「卑鄙又如何?他勝過了你,便是勝了,不論手段為何,你總是輸了這一局。不想輸,那便要比旁人想得更遠、更果決,有機可趁時絕不心慈手軟。若要立於不敗之地,這個道理得記牢。」
 
  忽而窗外傳來「篤、篤」二聲,接著有人低聲道:「求見門主。」何仲棠輕輕應了一聲,便從窗外躍進兩條人影來,自是風清、月明左右護法,兩人皆以黑布掩面,此時將面罩撩起,風清面色蒼白、兩頰消瘦,比過去憔悴不少。
 
  既已揭露身份,何仲棠也就不再刻意摒退巧燕,讓她隨侍一旁。
 
  「啓秉門主,都收拾乾淨了。」月明道:「屬下確認過,普門寺一十餘人,沒有活口,已燒了個乾淨。」
 
  「地方官府?」
 
  「也打理妥當。」
 
  沉吟半晌,何仲棠嘆了口氣,臉上隱隱有悲痛之色,問道:「義父遺骨如今在何處?」
 
  「屬下請道士起出封罈,交由前任護法另尋寶地。」
 
  「倒是麻煩梓明叔和盈霜嬸四處奔波,好久不見他們倆,甚是想念。」何仲棠點了點頭,臉上綻開親暱的笑,拍了拍身旁椅子,道:「阿月,過來這裡。」
 
  月明一凜,既叫出「阿月」這個稱呼,那便是私下說話了,何仲棠對著她神情溫和,卻看也不看旁邊的風清一眼,她咬了咬唇,不知該不該為孿生弟弟求情,風清心思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卻更清楚此情終究落空。她在何仲棠身邊坐下,對方遞來荷花糕,她也就張口吃下,餘光撇見巧燕正收拾桌上杯盞,隨口問道:「仲棠哥哥,你有客人?」
 
  「不足掛齒。」
 
  「既不是什麼重要之人,何必病中接見?你氣血不足,應當好好休息才是。」
 
  「是凌霄派那人,是不是?」風清突然發話,咬牙切齒,彷彿與他口中那人有極深仇恨,他道:「你不曾讓瓊琚樓恩客進你臥房,白華、采露他們都知你在病中,不可能隨意打攪,只有那人,你贈他香囊,又讓他進到房裡,可還記得四大派對意歡門虎視眈眈?」
 
  何仲棠對風清聽若未聞,只顧著向月明說話,他問道:「盈霜嬸舊疾好些了沒有?若需藥材,盡可到各地分舵去取。」
 
  「娘她……」月明又望了望胞弟,內心嘆息,風清平時沉默寡言,一旦開口,十之八九與何仲棠有關。於公,風清佔理,凌霄派終歸是意歡門仇敵,不論那人何以得到門主青睞,都留不得;於私,她實在不願意夾在兩人中間左右為難,莫說何仲棠這樣的態度,那是頭一遭。她道:「她這些年靜休調養,身子已好得差不多,她還笑說吃了這麼多靈藥補品,只怕比年輕時更勇健一些。仲棠哥哥,你……」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你把那人留在身邊,又從他那裡得到些什麼線索了?值得嗎?」風清不顧冷落又道,聲音嘶啞:「那人帶走萸城分舵叛徒,誰知道他從叛徒那裡知道了多少?你身為意歡門門主,怎能置自身安危不顧?」
 
  「前兩年梓明叔說想打把趁手的新刀,我已找到一塊上好殞鐵,只是鑄劍師傅難尋,還是得靠梓明叔的人脈。」何仲棠嘴角微揚,往月明面前的小碟裡放了塊豆兒糕,笑道:「若材料有餘,也能幫你打一把新的。」
 
  月明還未答話,風清便急道:「我這就去把他給殺了!」他右足一點,轉身朝半開的窗口疾躍,他快,只見一只茶杯去勢更快,向窗框飛去,一道勁風將窗闔上,而茶杯整個完好無缺平平嵌入木框之中,正好把那扇窗封了起來。
 
  「放肆!沒我准許,誰敢擅自動手。」
 
  擲出茶杯的正是何仲棠,他此刻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寒霜,眼神凌厲,與平時判若兩人,在場無人見過他這般模樣,自何仲棠接掌意歡門來歷經多少大事,哪一次他不是雲淡風輕笑著將事情給了結了。他沉聲說道:「左護法風清,你打算違抗命令麼?」
 
  風清神情滿是不可置信,一條細痕劃過臉頰,顯是被茶杯勁風所傷,不住滲血,他顫聲說道:「你竟為了他傷我?」
 
  巧燕低呼一聲,眾人隨著她的視線看去,原來何仲棠擲杯用的是左手,因妄動真氣,左臂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又迸裂開來,剎那間鮮血淋漓。
 
  
 
  
 
  珍寶軒離製琴名師孟欣芝住處不遠,是以店小二也好、客人也好,都習慣了總有人包下二樓雅間以琴會友,能從孟欣芝手裡買琴,琴藝必得有一定水準,比起江湖賣藝的好聽不知幾許,還有客人就是為了聽琴而來。久而久之,不僅店家受惠,茯城老百姓都能對琴音評點一二。饒是常客和店小二都聽慣了好琴,這天傳出的琴聲仍讓他們聽得如癡如醉,原因無他,奏琴者技藝實在太高,指法繁複,音色多變,一會兒如高山流水,一會兒又如人聲低吟,從一連串琴音裡滾出變換多端的景色,帶著聽者翱翔四海,末了穩穩地將人放回地面,卻意猶未盡,想再聽一曲。
 
  幾聲清脆擊掌在雅間裡響起,只聞一個男聲朗朗說道:「幾月不見,李兄的琴藝又更上一層樓,令小弟望塵莫及。」那聲音頓了頓,道:「只是小弟這曲《空山語》原要表達的是遺世離群、孤傲不倨之意,李兄指下琴音卻多了幾分愁思,不知何故?」
 
  廂房裡靜了半晌,那聲音又道:「望李兄莫怪小弟交淺言深,斗膽一問,想來與李兄腿傷一事有關?」言至此,語調忿忿不平,他道:「若我有李兄這樣琴藝精湛的樂師,高興都來不及了,怎會派人打傷你的腿?這做法未免過於蠻橫!」
 
  靜默許久,但聽一聲長嘆,有另一悅耳聲音道:「此事不怪主子,是我不對。」
 
  那人生得濃眉大眼,此時眉心皺起,語氣裡流露出濃濃困惑,問道:「李兄難道……一點也不恨你家老爺麼?」
 
  姓李那人搖了搖頭,道:「前代對我有恩,卻早早亡故,主子年紀輕輕便扛起重擔,賞罰有度,從不徇私,我對他亦心悅誠服。若不是主子大發慈悲,我這雙手只怕早沒了,相較之下,斷一條腿算什麼。再說,主子也派人送來膏藥,否則今日哪能來與宣公子會面?」
 
  「以李兄之才,總有伯樂慧眼,何懼找不到新東家?」姓宣那人正色道:「若你有意離開,小弟或可為你尋覓容身之所。縱使你家老爺是什麼富賈皇商,或惡霸流氓,我執濤派好歹在四大派居次,論聲望論武力,定能護你周全。」他語氣一轉,循循善誘:「只是李兄,你家老爺待人如此殘酷,理當告發才好。如果真心待你,怎忍心施以酷刑?」
 
  姓李那人微覺異樣,卻未深究,他在琴弦上撥弄幾聲,猶豫道:「宣公子,主子其實待人甚好,你別誤解了他。」
 
  姓宣那人不再堅持,爽朗一笑,說道:「是文樂唐突了,想來李兄和你家老爺間情誼深厚。不論如何,望李兄將提議放在心上,小弟真心邀你入我執濤派,這樣的事,我總忍不住要管一管的。」
 
  兩人又聊了些琴譜指法,試奏幾段新作琴譜,直到有小廝上珍寶軒尋人,宣文樂才匆匆離去。姓李那人理好桌上琴譜,正要喚等在外頭的僕僮進來收拾,卻見木門吚呀一聲被推開,一個身穿朱紅素錦、臉戴半邊狐面的男子站在門前,笑吟吟道:「雅風,你的琴藝越發精進了。」
 
  原來那李姓男子即是瓊琚樓探花雅風,他看準何仲棠正在病中,便與執濤派少當家宣文樂相約在此,自是瞞著意歡門上上下下,就連白華和采露皆不知情,只說孟欣芝邀他試彈幾具新作好的琴,告假一天,隔日便回,誰料何仲棠竟出現在此。他臉色發白,全然不知消息從哪裡洩漏出去。
 
  雅風急著起身行禮,被打折的右髕卻隱隱作痛,他又跌坐回去。
 
  「雅風見過門主。」
 
  何仲棠揮了揮手,示意雅風不必起身,逕自落座,斜倚在桌邊,長指捻起盤中一顆蜜餞果子,舌尖勾起送入口中,他語氣溫溫淡淡,狐面遮去大半面容,神態難辨喜怒,道:「宣文樂是個惜才之人。」
 
  「宣公子只看重我的琴藝,我倆除談琴聊曲外,不說別的。」
 
  「可惜了,我有些話倒想讓你去對宣文樂說說。」何仲棠嘴角揚起,笑道:「他要是聽得高興了,說不定給你大筆賞金,到時候你我二一添作五,可不許獨吞。」
 
  雅風聽聞此言,立刻出了一身冷汗,知道何仲棠對他有疑心,不僅懷疑他將意歡門機密向宣文樂全盤托出,繞了個彎,也問他是否願意傳假消息給執濤派。他自是無意成為意歡門叛徒,但若要犧牲宣文樂這個他極為看重的琴友,他亦是不願。在宣文樂眼裡,他不過是一介尋常樂師,即便如此,對方仍為他的遭遇忿忿不平,甚至想為他討回公道,這等義氣,只怕世間少有。
 
  「雅風駑鈍,只怕辦不好門主交付之事,反而搞砸了。」雅風心驚膽跳答道。
 
  「我瓊琚樓裡豈有蠢人?能讓執濤派看重,多不容易。」何仲棠輕笑問道:「雅風,你說我該賞你什麼呢?」未待對方回答,他從袖底拿出一枚翠玉扳指,道:「當年輕薄你姊姊,逼得她投河自盡那人,你可知他現在身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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