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蘇軾 / 蘇轍

幾年前的舊作了,放在這裡是想要留個紀念。那時候的文字磨練還不夠,請多包涵。

 

其之ㄧ、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雲破月明,竟是斑斑桂影,澄澈如琉璃,圓渾似明珠,滑潤若暖玉,柔雲縷縷,寒風捲逝,而初綻梅枝留至。

  許是冬蟬淒切,擾的枕上人不得安寧,蘇轍一睜眼,鬱鬱蒼影盡映眼簾,細想必為居於谷地之故,只見滿城山色,皆納入胸口。

  綠竹垂柳,搖曳生姿,冷然的流光在庭院中穿梭,迴旋至一株刺桐旁的人影上,皎亮的月光在他臉上投射出深深的影子,依稀可見,隱於劍眉下的豪邁曠達,脣角的線條亦帶著幾分狂氣,那必是一個絕傲的人吧!?

  蘇轍赤足踏上房裡的泥地,一股濕潤之氣襲來,尚且寒,但他絲毫不介意,只是一勁兒地往外面走,跫音驟響,驚擾了蔭下的人。

  「子由。」那人突地轉了過來,沒給他半分說話的空間,眉間皺著顯而易見的薄責,「你怎可不披件外袍就闖出來?受了寒可不是好玩的!」蘇軾隨手將掛在椅背備用的袍子披上蘇轍的肩,又幫他攏了攏垂散的髮,這才讓他坐在一旁的青石椅上。

  蘇轍澹然一笑,並不多說什麼,子瞻一向霸氣,就由他吧!那也是一片好意。「適巧醒來,見大哥在月下獨坐,這才起了好奇心。」

  「腦子裡千頭萬緒,就讓它去渾沌吧!這時候謄寫『莊子』最是恰當,無法成眠,索性不睡了。」蘇軾拿起了巖雕紙鎮,抽出底下的麻紙,遞給蘇轍,「我仍欣賞他那以鵷雛自喻的志節,子由你說,大哥能達到那種境界嘛?」

 

  蘇轍仔細玩味蘇軾書法中那股霸氣與柔潤並濟的筆鋒,卻不免有些好笑,子瞻本喜好賈誼的議論文,沒想到一見到「莊子」,便覺其文筆放逸自由,情思飄渺深遠,完完全全被他收服。「大哥一向自視甚高,若論眼光深遠毫不遜於莊子。只是老莊思想的精華在小國寡民的安定方能印証。且不說大宋乃泱泱大國,大哥的理想和抱負若要實現,非進朝不可。陶元亮那樣的生活,我們還沒有足夠的滄桑去體會。大哥啊!你不是個安於沉靜的人。」

  蘇軾大笑,讚賞似的拍拍蘇轍的肩膀,道:「知我者莫若子由,我就是想聽這樣的話!尚有天下蒼生待我去拯救呢!」

  相視一笑,兩兄弟都清楚的知道,十年寒窗,為的不就是進仕的那天?

  湧泉涓涓,松柏與修竹共生池畔,相倚相持;干欄幽幽,劍蘭與清菊並存階下,互依互靠,手足之情莫過於如此吧?誰也沒有想到,幾年後,便會遠離千里,甚至,儋雷相隔。

 

  冬夏已遞嬗,寒梅開謝,若草茁生,春燕在廊下築了新巢,只見宛如銀箭迴旋,一來一往,想必巢內又有新生,似聽得燕喃啾啾,然而春去秋來,稚鳥成燕。

  岷江的江水依然奔流,凌雲山上的大佛如舊聳立,但,花無百日紅艷,終將如朝露,還是一場空......河床承載了山巒的血水,峨嵋峰上的雲裡也擔負了淚雨滴滴。

  九寨溝上的海子亙古澄碧,映照著塵世上的愛恨情仇,絲絲怨縷。宴設湖畔,淺斟一杯向春草,伴以落英繽紛,佐以清茶淡酒。

 

  「子瞻、子由,我給你們三年的期限。這段時間內,要把一切的責任盡完,否則一踏上京都的土地,就不知道何時能回來了!」一口氣乾了杯裡的酒,蘇洵趁著三分醉意道。

  蘇轍噙著微笑,又給父親倒了一杯酒,道:「爹,這事不急。難得出遊,先甭擔心了。」

  隨手折了枝櫻花,玩賞她那綽約麗姿,蘇軾亦笑道:「是嘛,爹!您瞧這山櫻多美,花瓣能釀酒,結實可漬糖.要不,給娘帶幾枝櫻枝回去也是好的。」

  蘇洵看著兩個兒子一搭一唱,搖了搖頭,「孩子似的!子由,你可別被你大哥教壞了,和他一個樣!」

  他自己讀書太晚,沒能有所成就,只能讓兩兄弟上鄉間私塾,多虧妻子程氏盡心盡力,一心要將二兒教導成才,盼他們有所成,而他們的才華怎麼能埋沒在這窮鄉僻壤,這兩顆星注定要閃耀的!

  「爹,沒這回事!」蘇轍笑道。

  「還說呢!根本一個樣。」蘇洵扶著櫻樹起身,道:「有些醉了,你們繼續吧!我先回去了。」

  走了幾步,卻又被蘇軾叫住。他回頭問道:「怎麼?還有事?」

  蘇軾揚了揚手上的櫻花,笑道:「爹,您忘了這個。」

  「是啊!帶回去給娘吧!」掛在唇邊的,仍是和煦的淺笑。

  「你們這兩個孩子......」蘇洵歎了一口氣,接過花枝,又對蘇轍道:「對了!子由,前些時日,我聽你娘說有個女孩很喜歡你,人品也很不錯,家世清白。怎麼,爹替你定了這房媳婦,如何?」

  「多慮了,爹。」太早了,可不是?大哥都還沒有娶親呢......

  「欸,不會的。爹去看過了,這樣有教養且溫婉的孩子可不多見!」蘇洵笑道,可見他多滿意媳婦的人選。

  「爹,子由若不願,就別勉強他了!」蘇軾皺眉說著。

  「怎麼可以不要,爹都跟人家說好了!啊......」像是不小心說溜嘴似的,蘇洵連忙住了口。

  蘇轍急了,那女孩他見過,但,那不見得是他想相伴終身的對象啊!爹怎可如此草率!?「爹......」

 

  手端著酒杯停在半空,蘇軾有些驚異。子由要成親了!?那個一天到晚伴著他的弟弟?他不甚自在的放下竹樽。他們兄弟倆可是一起渡過了十六個年頭阿!一想到他會搬出和子由同榻的房間,而住進了一個陌生的女子,那是他的弟媳...「那家人答應了?」

  「是阿!子瞻,你也幫忙和你弟弟說說,你們是該成家了。」

  蘇轍苦笑道:「尚未有所成,又怎敢成家立業?」

  一提到學問,蘇洵就老奸巨猾了起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要想出人頭地,有個家在後頭支撐著是必然的。這事就這麼說定了!」

  目送著蘇洵的背影,蘇軾和蘇轍各有不同的表情,一個眉頭深鎖,一個則是仍未斂去訝異的表情。

 

 

其之二、

 

  春寒料峭,入夜的眉州冷的緊。

 

  「子瞻,你也說說子由!他這是什麼態度!?」狂怒的蘇洵在昏暗的燈下更顯的猙獰,全然失去雅士該有的器量,他一心只想好好教訓適才逆他的兒子,已不管左鄰右舍若聽到了,不僅蘇家名譽掃地,崔家的閨女也會被逼得自刎。

  程氏蹙眉,低聲道:「小聲點,他們倆都已經不是孩子了。」

  「就是這樣才不可原諒!」,蘇洵怒道:「他到底有什麼不滿的?為父的處心積慮只是要他早點成家,討一房有禮教的媳婦,我哪裡錯了!?」

  相較於程氏和蘇洵,蘇軾冷靜多了,道:「爹,給子由多一點時間吧!他才十六。」

  一聽此言,蘇洵的怒火轉向蘇軾。

  「你也一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難道要你們成親就這麼痛苦嗎?」

  「洵,你鎮定點!」程氏低喝,不希望蘇家在這裡丟盡了面子。「要說成親,等他們高中後還不遲啊!」

  「我不管,想忤逆我,我就更要他們照我的意思去做!都不把我放在眼裡了,這種兒子能要嗎?」

  蘇軾抬頭看了一眼門外垂垂的暮色,夜風漸寒,不由的擔心起來。

  「我去把子由找回來!」語罷,他大步往門外踏去。

  「你給我站住!」蘇洵還想追出去,卻被程氏拉住。

  「回來!你丟人現眼的還不夠嗎?」她扯住蘇洵的衣袖,眼裡泛著怒氣,「你再和他爭吵下去,全村的人都會知道轍兒是為了不想和崔家姑娘成親奪門而出,你要她以後拿什麼見人?更何況,又不是軾兒忤逆你,你再留他也沒用!」

  蘇洵默默無語。

  「讓軾兒去勸勸轍兒吧!不成親不打緊,別鬧脾氣。」

 

 

  蘇軾腳步輕緩的踏於丘壑,速度卻忽快忽慢,他望著手上的外掛,細細尋思,猶豫不決.子由需要時間,但山裡的夜十分危險,且即使春日已到,風還是冷的。

  他知道子由會在哪裡,在那座小丘後,有一片深幽的綠竹林,飛泉鳴鳴,清溪淙淙,土地柔軟而不泥濘,竹葉為衾,見者無不神往。

  唉!蘇軾重重的歎了口氣,心道:「爹要我勸子由,但,從何勸起?又怎忍心勸?」

 

  「大哥...爹怒了?」蘇轍幽然道。

  「勃然大怒。」

  蘇軾仍是不知不覺的走到了那片竹林,這樣也好,能和他談談。

  蘇轍佇立在生滿青苔的石橋上,雙手抓緊扶欄,怔怔的凝望奔流而過的溪水,不發一語,但指節都已泛白,隱隱約約的透出透明的感覺。

  蘇軾將外袍遞予蘇轍,道:「披上吧!瞧你,指尖都凍得青紫。」

  「又讓大哥操心了。是我不好...」蘇轍深深掬了一個躬,皺起的眉未解,道:「爹怎可如此輕易就和人許諾,此事攸關終身啊!」隨之語罷,激憤難洩的蘇轍狠狠的往橋上一拳一拳打去,過不多時,拿慣筆墨的手已傷痕累累。

  眼見弟弟自殘,蘇軾卻無力阻止。

  他像是被釘住似的,心中想起父親交代的話語,卻一句也講不出口,他是不忍,也是不願,話總到了喉頭又被硬生生嚥下,化作滿懷愁思。

  好不容易,蘇轍停了下來,任由鮮血滴落溪水,滲入其中,暈成漣漪,猶如最艷色的血玉,這樣的哀悽,必唯有女媧喀其惻惻而得的吧!?他頭也不抬的問道:「大哥,你說呢?你也贊同嗎?你告訴我、你告訴我!」說到最後,語音已帶哽咽。

  「子由...」蘇軾極艱難地擠出話,只是呼喚他的名字,便感到心痛。但,身為兄長,怎能如此自私?該說的,還是要說。「爹說的沒錯,你是到了適婚的年紀了。崔家姑娘人品好,且對你頗有意。這樣的好事,你上哪兒去找?」

  最難說出的話,僅此一句,就在這瞬間溢出,且把說者和聽者的心,鋸的血肉糢糊。

  蘇轍的心口猛然一震,他咬緊牙根,心道:「他真是這樣想的嗎?還是只是要說服我?」

  「再說,你也不能老纏著大哥,我總有一天也是要成家的。」豁出去了,蘇軾幾乎一口氣再也提不起來,真當是痛徹心肺!

  「軾......」

  「不可以、不可以!子由,你不能喚大哥的單字,這是有違倫常的啊!」蘇軾痛苦的想著。

 

  「軾和轍,本來就是車前與車後的橫木,命中注定如此.子瞻,我怎能不跟著你?」蘇轍揚起一個苦澀的笑,道:「我賭上去了!我會答應爹...如果到了那天,洞房花燭夜,大哥都不曾阻止,那...算我輸了吧!賠上我一輩子!」

  蘇轍自橋上往回走,摟緊了外袍,低聲道:「現在大哥留給我的東西,也只剩這件外衣了。」

  目送蘇轍回家的背影,蘇軾恍然若失,胸口空蕩蕩的,像是心已被刨去。「子由,拿一輩子當賭注,太沉重...」

 

  弦月當空,池中的芙蓉已然綻放,花蕊中蘊含的露水,是楊柳枝上的甘露,亦或是為誰,掬盡一把相思淚?若蒼天無情,又怎會讓白蓮獨清;若蒼天有情,又怎會讓梨花帶淚?

  蘇軾自抱著一罈酒,斜倚在苔石旁,席地而坐,山霧已浸得他渾身溼透,卻還無動於衷。一任刺骨的寒風在身邊狂颯,紛紛擾擾,一切都與他無關。

 

  「軾兒。」不知何時,程氏已悄立於他身後。

  「娘。」蘇軾還是沒有回頭,清亮的月光灑在他身上,也只是徒增寂寥。

  程氏輕輕將蘇軾懷裡的酒罈取下,放置腳邊,眼中盡是歷經歲月的睿智與明瞭,她問道:「怎麼一個人在這裡獨酌?你平日不是最愛和轍兒飲酒賦詩,說那才是人生真趣?」程氏細心地取出一條白絹,拭盡石上污穢,這才落坐。

  「沒的,娘。」聽見蘇轍的名字,蘇軾的胸口就莫名的抽痛,他強顏歡笑道:「子由好不容易決定成家,我這是偷偷的先慶祝。娘,您找我有事嗎?」

  「唉......」

  程氏長嘆了一口氣,憂心忡忡道:「你爹本來要我來問你,找一個好日子辦喜事,但你這付樣子......」

  「四月吧!四月中旬有『宜嫁娶』的好日子,況且,正是桃花開的時節。」

  程氏輕輕摟住蘇軾,正如他還是個孩子,她柔聲道:「傻孩子,沒必要隱瞞娘。你和轍兒的事,娘怎會不知道?只盼你別一頭栽進死胡同裡啊!」

  見蘇軾仍不語,程氏喟然長嘆,緩移蓮步,走進屋裡,道:「你好好想想吧!還有,你怎麼打算?」又看兒子一眼,只能搖頭,她已經盡力了。

  那夜,回答她的,只有豆點大的雨打在屋簷上的滴答聲,以及,一個在雨中淋的渾身狼狽的人。

 

永遇樂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

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枕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 空鎖樓中燕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 但有舊歡新怨

異時對,黃樓夜景

為余浩嘆

 

 

 其之三、

  春光明媚,岷江的江面波光粼粼,青空萬里。

  近來蘇家總特別忙,一向安靜的村子也喧鬧了起來。不為什麼,只因蘇家的么子要做新郎倌了!全村上下都爭著幫忙,反倒是當事人還整天悶在書齋裡,吭都不吭一聲,所有婚禮必備的東西蘇洵都一手包辦;蘇軾也是一個樣,除了寫寫喜帖,也沒見他出來幫弟弟打點,不過眾人都很諒解:唸書嘛!這兩個孩子將來可是做官的料,這種事交給爹娘去操心就成了!

 

  「欸,我說蘇先生啊!準備差不多了吧?」一名幫忙的村人隨手抓了條汗巾擦汗,笑的咧開大嘴,露出整口骯髒的黃牙。

  「當然,這都要多謝各位鄉親父老的幫忙,蘇某銘記於心!」蘇洵滿意的看著佈置成大紅色的喜堂,滿心歡喜,春風得意。

  「哎,都是老同鄉了,說這做什麼!」村人毫不介意的揮了揮手,隨即問道:「不過怎麼會是二少爺先呢?我一直以為會是大少爺先有喜事的。」他頗為困惑。

  「年輕人嘛!再說,子瞻和子由也不過差了兩歲,明年再辦還不遲!那時又要麻煩你們了!」蘇洵難得的略微斂起笑容。他不由得想起當初子由是如何反對這樁婚事,要不是有子瞻在一旁勸說,只怕就這麼吹了!對,下次就該子瞻了,可要留意有沒適合的好女孩,不能虧待了他。

  「幫點忙算啥?到時候請我們喝喜酒不就成了?二少爺也真是好福氣,娶到崔小姐這樣的姑娘,端莊賢淑,人又生的端正,這嫁衣一披上,定是個漂亮的新娘子,和二少爺可匹配了!」村人興高采烈的說著。

  「我說老常啊!到底是誰家要娶媳婦兒,你怎麼一付比我還高興的樣子?」蘇洵對著村人擠眉弄眼,開玩笑似的說著。

  「一樣、一樣!」

  蘇洵和村人手舞足蹈著,但,干欄旁的劍蘭已謝,而相依的清菊只餘一根殘枝......

 

  伸手推向門扉,程氏小心翼翼地捧著手上滾燙的雞湯,生怕一個不注意給翻了.她輕步走向臥床,在床邊一張藤椅坐了下來,順手將那盅湯擱在桌上,眉間隱隱含著憂色,道:「軾兒,起來了!娘幫你送了雞湯。」

  床上的人本是向著內床,此時轉了過來,又是讓程氏一驚.憔悴瘦弱,一頭烏絲也黯淡無光地垂散下來,露出深深凹陷的眼眶,臘黃的膚色,這怎會是她那意氣風發的軾兒呢!?蘇軾勉強扶著床沿坐起身,道:「您留著自己喝吧!這陣子為了子由的婚事,你們二老省吃簡用,我又怎能這樣不知道好歹?」他嘲諷似的笑了笑,續道:「更何況我還是個臥病在床的廢人!」

  「軾兒!」程氏怒喝了一聲,杏眼微瞪,滿是不悅地道:「何必這樣糟蹋自己?不過是淋雨受了風寒,大病一場,悶退了燒就好,說那什麼話?你要娘把事情挑明嗎?」

  「挑明又如何?我服了藥,那是身為兒子的義務;這雞湯,您請帶回吧!」蘇軾早已萬念俱灰,存心讓自己多受折磨,大不了除一死而已。

  程氏衣襬一揮,那盅雞湯隨著片片碎瓷潑灑在地上,聲音響亮,卻也讓廂房裡更寂然無聲.她沉聲道:「不喝罷了,豈要我求你?若你真想『成全』轍兒,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會高興嗎?你分明是要轍兒受到良心苛責,好讓他來向你賠罪,這樣你就不用低聲下氣去阻止他了是吧!?」

  「非也。」蘇軾別過眼,不敢看母親盛怒的面容.何況,母親所句句屬實,他竟是抱著這樣的意念在凌虐身體,搏取子由的同情。

  「你和他的約定,我都知道了.放心,你爹並不曉得這件事!轍兒他並不情願啊!他甚至願意用一生去賭,你還這樣放不開嗎?」程氏的語氣趨漸和緩,但也越是沉重。

  子由的話還迴盪在耳邊:「我賭上去了!我會答應爹...如果到了那天,洞房花燭夜,大哥都不曾阻止,那...算我輸了吧!賠上我一輩子!」他做的已經那麼多了,他卻還避於隅裡懦弱,太不像樣了!

  「你這病是為了轍兒生的,若最後仍祝福他,也該為他把病養好。」程氏緊握了蘇軾的手,他多不希望兩個當中有誰受到傷害,這樣下去,賠上的還有崔姑娘的幸福,三個人都傷透了,該怪誰呢?

  有道是多情卻似總無情,單一「情」字,自古便令人唏噓,願縛在情繭中的痴兒女都傻了吧?不然怎會一頭往裡鑽哪!?唉......情難償!

 

  「娘...子由呢?他最近怎樣?」蘇軾問道,滿臉愁苦之色,表於形外。

  「和你一個樣!」程氏說到這個就有氣,這兩個孩子全然不珍惜自己,她一則喜、一則憂啊!喜的是兩人都是血性男兒,憂的是太過衝動,該怎麼辦才好?

  二話不說,蘇軾掙扎的翻下床,卻力不從心.程氏連忙將他扶回床上,道:「好好躺著,我已經派人送補品過去了。欸,這等倔強的個性像誰?」

 

  山抹微雲,天黏衰草,世事已熙熙攘攘又過數月,刺桐卻還是刺桐,其花烈性似火,猶自地開得如朱雀棲遲於上,千年來從未改變,連蔭下那沉穩似磐的人影也像是早就存在,而與天地共存。

  「大少爺?」遠處快步走來一個書僮,怯生生的問道。

  蘇軾放下手裡的書卷,轉身,掠過的衣襬盪起萬千漣漪.他問道:「有事?」清瞿的臉雖還是蒼白,大病初癒之色,但已不像之前病厭厭地,臉頰還是消瘦,讓他在臉上畫出更堅韌的線條,雙瞳亦閃耀著自信的光彩。

  「老爺說,二少爺再不多時就要成親了,要您把屋裡的清一清,全送到現在住的廂房。」

  「是嗎?告訴老爺,我馬上去。」蘇軾的嘴角露出了苦笑,該遇見的,還是會遇見,前些日子是怕風寒傳染給子由,這些日子子由又夜宿書齋,一直都沒撞見。這下回去清理東西,定會遇見子由吧!

  呵!自詡輕狂,到這時候卻還是放不開......

  蘇軾恍惚的想著,竟把書卷忘在園中,他緩緩踱步,只見清風徐來,將書頁吹開了幾頁,入目,是白樂天的長恨歌:「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推扉入內,房內竟無一人,蘇軾愣了下,隨及釋懷:「是娘吧!?多虧她又替我操心了,只是...風寒好了,這裡,」他緊抓著胸口的衣襟,「卻痛如萬箭穿心!」

  他隨手往桌上一抹,厚重的塵埃即附上指尖,他不由得有些厭惡,見這些陪伴了他十六年的物件蒙塵,既是萬分無奈,又是百般傷感,蘇軾拉開櫃子的抽屜,裡頭盡是些童玩,竹杯、木馬和一些泥做的小人兒,他不禁莞爾一笑,憶起七八歲時的兒時趣事。突地,一隻斑鳩闖入了廂房,卻怎麼飛也飛不出去,在房裡橫衝直撞,處處碰壁,只聽「喀」的一聲,牠摔落在門前的地板上,蘇軾急忙走上前一看,斑鳩已殞翼,骨頭穿破肌肉暴露在外,牠已奄奄一息,只剩下衰弱的哀鳴,他將牠捧在手心,心知肚明,牠沒得救了!

  蘇軾頓時感到莫名的悲哀,他何不是身陷累紲?就算不死,也已折翼,飛不動了!

 

  漫步碧池旁,蘇轍拾起落在地上的書卷,道:「這不是白老的『白氏長慶集』嗎?怎麼會在這?」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麼,急奔回房,卻見屬於蘇軾的東西都已搬去,徒留一櫃童玩,倍添傷悲,更增悵然。

 

 

其之四、

  疏桐月影,暮春之時節百花爭妍,但入夜後只於一株夜曇獨綻,暗香浮動,華型艷艷,翠玉似的葉脈隨風捲動,舞姿娉婷。

  蘇軾手抱一罈已開封的清釀,腳步顛簸,甕中的酒潑出了些許,只見色如胭脂的甘醇趁著月色襲上他的衣襟,淺淺暈開,恰似一抹紅梅逕自開在寒雪之中,嬌柔且爛漫。

  同樣是紅,亦有許多相異的韻味,是絳紅?緋紅?赭紅?還是像今朝子由的喜服一樣,大刺刺的叫人生厭,紅的刺目!

  就算只是村頭到村尾,但兩家都是村裡有頭有臉的人,迎娶也得照古禮,八人大轎,奏樂的嗩吶氣焰高漲,像鬥贏的公雞,洋洋得意,翹首顧盼,一聲尖銳的音直拔雲霄,目空一切地攀爬著。

  一個揚首,束髮的綢絲掉落,蘇軾也不去管它,只是加快腳步朝一高樓而去,燈火闌珊後自有佳人不眠。

 

  拾級而上,急切的腳步在最後一階停下,他輕倚雕花木門,略揚起一絲笑容,道:「怎麼?不在新娘子的被窩裡消受美人恩,跑到這飛偣閣上做什麼?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子由!」

  樓閣上,狂風驟起,將蘇轍的髮梢吹亂,他定定望向梯旁的大哥,同樣是長髮披散,子瞻卻比自己多了一份狂態,幾綹青絲垂落眼前,亦掩不去他苦澀的雙眼,原來,兩人都不是能輕易放開的,不是只有一個人沉淪。蘇轍低聲道:「他們還在鬧酒,不想喝的太醉,就出來了。」

  「鬧酒有什麼好玩?鬧洞房才有趣哪!」蘇軾自喉嚨擠出幾聲乾笑,走到蘇轍身旁,續道:「不過你既然來了,就陪我喝酒吧!這可是茶酒,用十斤白毫烏龍釀成一斤酒,可謂絕品!」

  「大哥......」蘇轍蹙眉,不禁想伸手抹去蘇軾笑容後的落寞,但,終是忍住了,怔怔地望著他,心中悽然。

  蘇軾將酒甕往地上重重一放,從懷裡掏出酒杯,背過身去倒酒以強掩惆悵,僵笑道:「別說了,喝吧!」他驀然把酒往蘇轍手裡一塞,自己則仰首一口乾盡,不意卻被嗆住,不停咳嗽,一抬眼,但見蘇轍揚手將酒潑出樓外,哀道:「這杯,敬悼崔家小姐。」

  「怎......?」蘇軾一怔。

  「我輸了,情死,心也已死。大哥倒贏得清閒。」蘇轍又斟了一杯酒,低垂眼簾,似乎可見隱隱清淚。

  飛偣閣又沉寂了下來,悲悽之情猶如一曲簫音,低楚淒切。

 

  蘇轍房裡紅燭羅帳,窗上貼了大紅的〝囍〞字,平日的粗布被子已換了繡蝶繡龍鳳的錦被,亦擺放著鴛鴦枕,床沿坐著一個身著鳳冠霞披的女子,旁有一穿絳色身子的小婢,然,紅燭將盡,已是子夜。

  突地,燭火熄了,一陣混亂中,那小婢連忙摸出蠟燭點上,輕吁出一口氣,自言自語地道:「子夜了。」

  那坐在床上的女子顫了一下,素手微微掀開頭上的頭巾,問道:「香兒,妳去看看姑爺的那群朋友走了沒有?」

  被稱香兒的小婢急著壓下那女子的手,道:「欸,小姐,新嫁娘在新郎倌掀頭蓋之前是不能露臉的!妳坐好,我這就看看去!」她走出喜氣洋洋的新房,不一會兒,便折了回來,笑吟吟道:「小姐,他們還在鬧酒呢!還給了我一碇碎銀子當賞錢!不過,姑爺好似說是醉了到外頭走走。這姑爺也不知怎麼的,醉了酒也不回來歇息,累得咱們小姐......」她忽露幾絲頑皮神色,掩嘴笑道:「獨守空閨!」

  那女子啐了香兒一聲,輕聲道:「胡說,香兒!我看他們不到天亮是不會停的了。妳過來,幫我換下這身衣服,那麼重,都壓的胸口喘不過氣了!」這女子便是蘇洵替蘇轍挑選的媳婦──崔氏。

  「好、好、好,小姐怎麼說,我就怎麼辦!只是,要是姑爺天亮前回來了?」香兒嘴上說著,手卻已開始幫崔氏除去身上的衣服,倒不是突然改變了心意,實是從小和小姐一塊兒長大,不忍見她枯坐一夜,心裡頭是有些怪罪蘇轍這不稱職的姑爺不夜歸。

  「我想,蘇公子不是個不解情理之人,他應會諒解才是。」說是這麼說,崔氏的聲音裡還是有些遲疑,畢竟一切都憑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和蘇轍也沒見過幾次,心裡總是忐忑不安。

  「還叫蘇公子呢!都成親了,該叫相公吧!」香兒笑著,一邊眼明手快的幫主子更衣。

  此時崔氏頭蓋已揭 ,臉上飛紅,困窘道:「這樣叫夫君多丟人啊!香兒,別出餿主意。」她一面穿上一襲緗裙,思索道:「往後該怎麼稱呼他好呢?叫相公羞煞人了!叫子由--大伯是這麼叫他的--太生份了,叫他『轍』?」她臉上又是一片燥熱。

  「小姐?」

  「沒事,我出去走走。」

  「奴婢跟您去唄?」香兒急忙抱了一件皮裘,外頭可是冷的嚇人。

  「不!妳去休息吧!」崔氏一笑,接過皮裘。暗自想道,若能在後院遇見蘇轍那便再好不過。

 

 

 

其之五、

  清風徐至,但又怎吹的散樓上人心頭糾結的鬱悶?

  輕舉酒杯,就著月光望見杯內的緋嫣,杯壁薄如蟬翼,入手稍溫潤,想必是邢窯的瓷吧!?自古以來,瓷器的燒製便是在仿肖玉器:邢瓷如雪,觸感溫潤,自是臨摹白琥;越瓷似冰,略為冰冷,明著是巧奪青圭的光輝,可謂千峰之翠色。

  又淺嚐一口,蘇轍不禁擰起了眉,雖說是茶酒,但比起茶來還是烈的多,這種萬中選一的珍品不該是品香茗時的茶具嗎?大哥竟將它挪作酒杯?但,這酒和邢臺的茶倒都呈胭脂色啊......斜眼望去,蘇軾牛飲他口中的「絕品」,一杯接一杯,有大半都潑在衣襟上了,猛然一看,疑是如杜鵑啼血,月白衫子上的片片紅暈不似花影,倒有七分若月斑。

  同樣是黯然神傷,怎麼他不知愛惜自個兒的身軀?縱知皮囊百年之後仍會朽敗,到時眾生涅盤皆是幻影,但多享受一分歲月,便又添了十分留戀。

 

  「大哥......酒喝多會醉的。」一聲暗嘆,他仍是阻止了蘇軾又送往脣邊的酒。

  蘇軾亦學蘇轍一般,將酒灑出樓外,眼眸裡有罕見的放縱。出身書香世家,蘇洵不允他們有絲毫放縱,但狂是可以的。古今多少士人若非有那麼一點的傲骨,挾帶狂態,要如何在自炎黃五帝以來未曾停止的亂世裡生存?天下之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時的興盛不代表會有很久的安穩日子。人存在宇宙洪荒中飄渺的如一粒塵土,夸父奔隨太陽,又怎比的過歷史?一翻,就過了年頭幾千!

  將嘴角笑出狂人專屬的線條,蘇軾道:「就是醉了又何妨?今天是你大喜之日,沒道理不讓做哥哥的替你高興。難道,是你不願?」他醉了,放縱自己的思緒、自己的口舌去胡言亂語。古人不都說登高解愁?在這高樓上也不會有第三個人聽見了!

  「不是這樣的......」他略閃過一絲狼狽,心知肚明是他挑起這數月來種種事端,但,不後悔!

  「今後,咱們再沒其他的關係了!」只剩下單純的血緣,世間最澄澈的血脈連結,藕雖斷,絲猶連!早烙在注定洗不去的地方,不求不問,也沒必要躲躲藏藏。

  他仍是子由,蘇大公子蘇軾的弟弟;他仍是子瞻,蘇二公子蘇轍的長兄。

 

  蘇軾本以為心已沉如雲巖,還是被這句話惹怒了。

  他劍眉一軒,冷然道:「從不曾,往後也不會。還能有啥關係呢?子由,多慮了。」

  即使料到定會呈這番局面,蘇轍的胸口依舊如磐石重擊,狠狠的打在最致命的瘡疤上。他臉色鐵灰,道:「是,原是太遲了!看來,是我太有自信,反讓大哥麻煩!」

  蘇軾沉吟,這的確是最後一夜了,而他已醉的不管往後如何,既然是耽溺了,總要做個結束。再用言語互相傷害下去,不會比較好。誓許來生吧!能不能遇到,都是緣分......

  「子由,過來。」挾著幾分沙啞,蘇軾道。

  蘇轍緊咬下唇,充滿狐疑的走過去,怎麼!?他們這樣子還不夠嗎?

  蘇軾將頭靠在蘇轍的肩上,雙手穿過腰側交握在後腰,順勢一帶,他已擁他入懷。緊錮被包圍的腰,蘇軾輕嘆:「你瘦了!」多久,沒這樣抱著他了?記得是十二歲上下,子由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再不許他抱住他,冬天裡,就算冷的渾身打顫也寧可縮在內床的角落,現在想起,是怕情不自禁吧!他也真是駑鈍了,到現在,才發現他痛的多苦。

  「大哥!?」蘇轍睜大了眼,愕然問道。

  「約定來生吧,子由!等到你我都無掛礙的時候......」

  「來生......?」

  抬起蘇轍的下巴,蘇軾將唇瓣輕輕擦過他的。

  蘇轍將手環上他的頸,道:「烙下印記吧,大哥!這樣就不怕喝了孟婆茶後找不著你了!」他將蘇軾往下一扯,主動吻住他,是呵!還要等多久呢?

 

  庭院深深,景色幽遠,一流清淺蜿蜒過其間,泉水飛瀑,渾然天成,水動石變間,在月光下碧絲與銀箭交梭,更映的浮波蕩漾,水色瀲灩。

  崔氏在後苑裡漫步著,遠遠望見約莫百來步的地方有座高樓,正要走過去,卻被一呼聲喚住。

  「媳婦兒!」是程氏。

  「孩兒見過娘。」她福了一福。

  「睡不著嗎?」她溫婉淺笑,沒讓崔氏發現眼裡的一抹遺憾。她是個好媳婦,但,嫁錯人家了!

  「只是、只是走走!」半含羞怯,哪有人在新婚之夜對婆婆說出來找夫君的?

  「那麼快進屋去吧!這裡風大,會著涼的,娘想和你聊聊!」

  程氏望著隱在叢叢翠碧後的一角屋簷,笑了。

  「情」字還是只能靠那兩個孩子自個兒去頓悟,若已情苗深種,即使嘴上說的再難聽,眼波流盼間,那神情叫人看了就心痛。

  突地憶起了禪宗的偈語: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情不就是如此而已,若無法大徹大悟,再苦修一輩子也是枉然!

  人怎擺脫的了情債?

  絲絲糾葛,縷縷牽連,真有前世來生,也只是攬上纏上更多癡情淚。畢竟,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定有他的喜怒哀樂,否則怎稱之為人,是不?

 

  英宗治平三年,蘇軾妻亡。

  跪於掛滿白綾的靈堂內,蘇軾低喃著只有他聽的見的話。

  「弗,不是我要負妳。結髮十年,我承認惦記著另一個人,但我發誓,未曾對妳不貞。我們夫妻倆相敬如賓,我對妳的情是敬重,妳在那裡就聽娘好好的說吧!娘可是唯一知道的人呵!」

  他抬起頭來望著供奉的牌位,目光流露出不捨,道:「除了這事,其它我便沒再瞞妳。其實妳真是我的紅粉知已啊......十年,我埋葬在心裡十年了!我和他約定好的,要等到彼此都沒什麼好再歉疚才能放下,我願意等,就算是約定下世。」

  「但,子由......你何時才能無牽無掛呢?」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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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uanyu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