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樊少勳把車停好,家人幫他留了一盞小燈,即使放下車庫的鐵門,也不至於讓整個一樓陷入黑暗。他連跨兩階樓梯往二樓跑,對自己的晚歸有些罪惡感。他跟周煦聊得太開心,以至於完全沒注意到時間,只能匆匆告辭。周煦並不介意,雖然聽到他突然說「接下來還有事,必須離開時」有些錯愕,但也立刻起身陪他走回分行的停車場。

 

  考慮到隔天還要上班和開車回家,他克制著只喝半瓶啤酒,周煦也喝不多,一瓶喝完就沒有再續,應該不需要擔心。

 

  推開一二樓之間的門,樊少慈正拿著新開的沐浴乳往浴室走。

 

  「姊,對不起,我太晚回來了。」

 

  「沒關係。你也很久沒跟朋友一起吃飯了。」樊少慈看起來有點疲憊,語氣仍溫和,她指了指浴室的方向:「媽才正準備幫爸洗澡,你換了衣服再過來。」

 

  他點點頭,上樓回到自己房間,手腳俐落地換下西裝,穿上不怕被弄濕的居家服。回想起姊姊顯得疲累的神情,暗暗明白父親今天大概又發了脾氣。

 

  自七年前父親左腦中風以來脾氣就不太好,因為發現得遲,影響範圍很大,一個站在講台上執教鞭數十年的國文老師,突然變成右半側軀體麻痺、連話都說不好的病人。從那之後父親的脾氣變得暴躁易怒。患病已經夠不愉快了,手腳還不聽使喚,生活起居都要仰賴別人,話也說不清楚,只能生悶氣。不是沒有努力復健,效果卻有限,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回復過往的生活,甚至必須提早退休,他可以理解父親的挫敗和鬱悶。

 

  母親也不年輕了,這幾年來多虧姊姊平常在家照顧中風的父親,而他只負責每天晚上攙扶父親到浴室,並協助洗澡;若是像員工旅行那樣推辭不開,需要在外面過夜的活動,則由母親和姊姊承擔起這個工作。

 

  浴室裡,父親已經坐在防滑洗澡椅上,用不靈便的手腳脫去身上的衣服。樊少勳將髒衣服放進洗衣籃,持著蓮蓬頭幫父親沖濕身體,將擠上沐浴乳、起好泡的洗澡球遞給父親。

 

  「今、今……哪……去、去……了?」

 

  「臨時和朋友約了吃飯。」

 

  「……識、識嗎?」

 

  「爸沒見過。是才剛認識不久的新朋友。」

 

  「很、很……」父親企圖把話講完整,努力許久才擠出正確的詞:「……好。」

 

  「他是個很好的人。」

 

  父親一向對自己很關心,即使中風後也不太會對自己發脾氣,過去不怎麼有機會談心的父子,反而現在每日協助父親洗澡時便是親子談話的時刻。以樊家的家庭教育來說,在別人面前赤身露體是羞恥的,他猜想父親也不願意讓孩子看見自己一絲不掛的身軀,便樂於以不流利的談話來防止彼此尷尬。

 

  他讓洗髮精在手上搓出泡沫,一邊幫父親洗頭,一邊分神想著自己和周煦是否能稱為朋友?周煦向別人介紹他是朋友,在員工旅遊時他也覺得自己受到不少特殊待遇,但朝天宮那天周煦的話依然烙印在他的腦海,這讓他不敢輕易將自己放到朋友的位置上──或許還有誰也被帶去看日出,也一起吃了宵夜,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少……少勳!」

 

  「對不起!爸!」

 

  心一驚,他趕緊拿毛巾幫父親擦拭。他想得太出神,沒發現洗髮精的泡沫往下流,刺激父親的眼睛。

 

  「很久沒聽你說認識新朋友了。新來的同事嗎?」

 

  姊姊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為了安全和通風,除了冬天,父親洗澡時浴室門總是開著的,姊姊也會在門外待命,確保不會發生父親滑倒而他一個人無法把人攙扶起來的意外。

 

  「不是,員工旅遊時的導遊,跟他很聊得來。」

 

  「喔?沒聽你聊過他。」

 

  樊少勳也不知道為何要隱瞞周煦這個人。從員工旅遊回來的隔天,他就把整趟行程和家人講述過一遍,包括逢甲夜市的攤販賣些什麼,花蓮有什麼好吃的,像交上一份戶外教學報告,就是沒有提到周煦,以及不在行程表上的大關山隧道日出。他將這件事歸類於成年人多少有些沒告訴家人的隱私,例如他不讓家人知道與前女友分手的真正原因,被問起時總說他們個性不合。

 

  「大概是忘了說。」

 

  他拿起一旁的搓澡巾,擠了沐浴乳幫父親刷背,莫名覺得自己的聲音有股心虛感。但他並不是學生時期偷偷交女朋友的青少年,背著家人寫情書和打電話,周煦是個普通的同性友人,他沒什麼好遮遮掩掩。

 

  「對了,小姨今天打電話來,稱讚你買回來的大餅很好吃。問你什麼時候去她家坐坐?」

 

  「現在晚了,我改天再打給她。」

 

  「你媽……也、也……歡。」

 

  「媽喜歡的話,我問問店家能不能電話訂購,順便再買一份給小姨。一樣口味的?」

 

  「對……」

 

  父親差不多把能自行處理的部位都洗好,剩下洗不到的地方他三兩下刷洗乾淨,接著沖水擦乾,換上乾淨衣服。他將父親攙扶回現在已經改裝成臥房的二樓客廳,趁著幫父親吹頭髮和按摩患肢的時候和母親閒聊家常,但他的生活單純,能聊的只有工作上的事,道晚安後他問起想吃的大餅口味,母親也說照舊就好。

 

  等到把自己也收拾乾淨,躺在床上,樊少勳雖然累了卻還不想睡。

 

  多年下來,父親又比剛中風的時候老了不少,老人斑覆蓋在堆滿皺紋的臉上,鬆垮缺乏彈性的皮膚顯出骨頭的形狀,動作變得更僵硬和凝滯。當時大二的他和剛出社會不久的姊姊早早做好心理準備,明白父母親只會變得更加老邁,身體狀況越來越糟糕,父親那方的親戚都在大陸,沒有人可以依靠。

 

  縱使如此,這仍是巨大的打擊,未來被推擠到了他們眼前。

 

  這大概就是七彩琉璃珠沒有辦法解決問題的現實。

 

  周煦在他的生活開了一扇窗口,讓他能從方正而且沒有出口的房間裡看見不同的景色,窗外有山嵐、有翠綠的茂林、有日出時雲海邊緣的那一道金光,多變而且讓人嚮往。房間裡沒什麼不好,安穩、平靜、不受風吹雨打侵擾,但是窗外的景色太過誘人,他忍不住想去看一看那一側的世界。

 

  樊少勳拿著手機,遲遲無法決定是否將簡訊傳出去,才剛分開不到幾個小時,他就想問周煦什麼時候能再見面。

 

 

  

  放下筷子,樊少勳起身幫兩人補充比例各半的紅茶豆漿,將其中一杯推到周煦面前,他坐下後繼續剛才的話題,順手把碗裡的蝦子吃掉,盛了半碗酸菜白肉鍋的湯。

 

  「……那個阿姨的大兒子也出現了,大罵弟弟私自帶母親來解除定存,對他不公平,跟弟弟在分行櫃前打成一團。」

 

  「後來呢?這種事情對行員很麻煩吧?」

 

  「遇到這種事一概報警處理,派出所離分行不遠,警察很快就到。」

 

  樊少勳注意到周煦剝完了所有蝦子,將蝦肉分成兩小堆,正用旁邊的溼紙巾把手擦拭乾淨,而他記得自己去倒飲料時碗是空的。在家吃飯時,母親和姊姊常會剝了蝦就往他碗裡放,習慣成自然,剛才看到有蝦他就直接挾起吃了,想想那應該是周煦剝給他的。

 

  「周煦……」他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吃得那麼理直氣壯。「謝謝。」

 

  「反正不管剝幾隻蝦子手都會弄髒,乾脆全部剝完比較省事。」

 

  「警察來之前,阿姨一邊哭、一邊對兩個兒子喊『不要打了』,但誰都沒理老人家。同事把阿姨扶到旁邊休息,聽說這幾年都是小兒子在照顧她,大兒子只會偶爾打電話關心。現在小兒子要結婚了,阿姨想幫小兒子付新房的頭期款,所以才來分行轉帳。」

 

  「阿姨想必很難過。」

 

  「或許吧,這也不是我們行員可以插手的。」

 

  「旅行社也遇過類似的事。女兒帶媽媽一起去旅遊,卻被其他兄弟姊妹指責刻意討好媽媽,其實只是為了分更多遺產。」

 

  又隨意聊了幾句,他看看手錶,又看看桌面的剩菜,大部分他們都吃得一乾二淨,牛肉捲餅和蟹黃湯包一上桌就先分食,因為周煦堅持冷了不好吃,只剩下幾根乾煸四季豆、一塊三色蛋和少許酸菜白肉鍋湯,並不浪費。

 

  「我得走了。」他把最後一塊三色蛋塞進嘴哩,口齒不清地說。

 

  嘆口氣,從口袋掏出錢包,他把點單上的價格算好兩人份,拿出自己的那一半。其實他們在這裡也坐得夠久,從來客熱絡的晚餐時段吃到店家已經開始準備打烊,只是每次他都覺得聊得正開心,時間卻過得太快。

 

  他還想跟周煦待久一點。

 

  他喜歡周煦告訴他的那些傳說和風景,也喜歡和對方談論工作上遇到的案子,無論聊什麼都不覺得乏味,甚至話題根本不是重點,世界盃足球賽、新上映的電影,一句話都不說也沒關係,他就是不可克制地想親近這個人,周煦身上有種讓人想一探究竟的魅力。

 

  「抱歉,每次好像都是我先說要離開。」

 

  「你先走吧,我還在等哪天可以撿到少勳的玻璃鞋。」

 

  「什麼意思?」他楞了一下,覺得周煦的話沒頭沒尾。

 

  「如果沒有九點鐘左右離開,馬車就會變成南瓜,車夫變回老鼠。千萬不能輕忽魔法的時效性。」

 

  周煦用一種「這世界上的確有聖誕老人,而且他們利用FedEx在平安夜送完全世界的聖誕禮物」的語調,一本正經地胡言亂語,那雙眼眸卻背叛了他,笑得彎起。

 

  「少勳明顯是九點鐘的灰姑娘。」

 

  那雙眼裡的笑意太過燦爛,他一瞬間無法動彈。

 

  樊少勳望著自己腳上那雙在大連街買的27號黑色素面皮鞋,和工作一整天所以皺巴巴的襯衫,這個打扮要參加皇宮舞會似乎略顯樸素,大概在門口就會被侍衛當成路人甲乙丙丁,沒辦法在這花花世界裡集體遊戲。但眼前這個王子也不過穿著一件淡黃色的襯衫和牛仔褲,腳上還踩著工程靴,沒有比他好到哪裡去。

 

  「我是真的有事得先離開。」

 

  周煦只是在開玩笑,他明白,不免還是覺得有些委屈。

 

  「我知道。」周煦收起笑容,語氣輕柔:「如果需要幫忙,隨時都可以告訴我。」

 

  他們結了帳,一起走出店門,走去開車的路上他簡單說了父親中風的事,他與母親和姊姊的分工,身上肩負的責任。他坦承得自己都訝異,父親有需要維護的尊嚴,尤其在生活起居難以完全自理、部分身體不受自己指揮的狀況下,僅存的尊嚴更彌足可貴,因此他極少向他人提起這些事,分行同事都不清楚他的家庭情況,就連前女友也是在交往滿三年後,考慮結婚才開誠佈公。或許周煦就是這樣的人,只要看著那雙眼睛,就能讓人透露出原本緘口不談的話題。

 

  「最近狀況變得更差,中風久了血液循環會不好,末梢容易冰冷,我試著開始幫我爸按按手腳,似乎不太有效。」

 

  「幾年前我學過經絡按摩,可能會比普通按摩更有效一點。你要試試嗎?」

 

  他們在路燈下站定,樊少勳乖乖伸出手,周煦將他的袖子推高,在手肘橫紋和手腕之間的中間點略高處輕輕前後按壓。周煦的體溫比他略高,被碰觸的那個點感覺正被微微熨著,溫度在皮膚上擴散。

 

  「這條是手太陰肺經,叫孔最穴。」

 

  按壓時間不長,周煦很快就換了另一個位置,這次改按大拇指掌骨的中心位置。為了讓他放鬆,周煦一隻手輕按穴道,另一隻手則輕輕托著他的手掌,讓他不需要施力。

 

  「這裡是魚際穴。感覺如何?」

 

  雖然是夏天,不過餐廳的冷氣開得很強,他剛好坐在冷氣風口下方,吃到最後已經有點覺得冷。此刻被周煦按壓過的部位就像放上熱水袋,溫度慢慢向外擴散,很快就開始發熱,甚至一發不可收拾地燒到臉上。

 

  「好像有效。」他胡亂點點頭,突然很想再來兩杯冰涼的紅茶豆漿,希望周煦沒看見自己發燙的臉頰,刻意轉開了話題。「導遊和領隊兩張執照,高山嚮導資格,經絡按摩,你還有什麼不會的?」

 

  「不會的東西都可以學。最近計畫冬天要去北海道學滑雪,你要不要一起去?」

 

  周煦的提議太讓人心癢難耐。

 

  他還沒看過雪景,也沒去過日本,以往聽見同事討論出國玩的行程,或者組團出遊的計畫,他總是興趣缺缺,一方面是因為家裡有不能丟下的責任,另一方面則是旅行對他沒有特別的吸引力。但是周煦肯定是個優秀的旅伴,不論去到哪裡,都能把旅行編織成最美好的故事。

 

  可是他沒辦法現在做出回答,要考慮的事情太多,工作的事、家裡的事,每一個蒼白無味的瑣事都使他不能輕易答應這個邀請。

 

  他發現周煦還握著他的手。

 

  「周煦……我真的得先走了。」

 

  對方像觸電般快速放開他,在路燈下,表情雖然沒什麼變化,周煦泛紅的耳尖卻太過清晰。樊少勳幾乎立刻後悔說了那句話,即使他不確定自己後悔的情緒從何處來,而且他真的得離開。

 

  「抱歉,把你留那麼晚。」

 

  夏天的晚風把周煦的聲音送進他耳中。

 

  「不會。」他艱澀地吐出這句話,想繼續留下的想法差點就到了舌尖,「經絡按摩我會回去試試,謝謝你。」

  

 

 

 

  沒辦法去北海道滑雪,倒是可以從藤枝兩天一夜的小旅行開始。

 

  儘管只是兩天一夜的短程旅行,樊少勳也猶豫許久。員工旅遊有種種難以推辭的理由,解釋起來非常麻煩,但跟周煦一起出門就是純粹的娛樂了。在照顧父親這件事上,他可以說承擔了最少的責任,怎麼還能因為自己微不足道的理由將事情推給平常已經十分辛苦的母親和姊姊?

 

  那天幫父親洗澡時他幾乎沒說話,面對父親的日常關懷,他也只是敷衍應和。直到父母都入睡,樊少慈才把他叫到廚房,問他心神不寧的原因。他們之間說不上是挖心掏肺、共享秘密的姊弟關係,但畢竟年齡相近,姊姊也很寵他,這些年來也一起面臨家裡的風浪,他對姊姊的詢問總是誠實以告。

 

  他提到去藤枝玩的邀請,還有周煦的名字,沒有說出自己的顧慮。

 

  「偶爾去玩玩沒關係啊。從爸生病後你幾乎沒跟朋友出去玩過,大學畢業旅行也沒參加,平常工作那麼辛苦,去玩個兩天一夜,休息一下很好。」

 

  「姊才是最辛苦的那個。妳這幾年也沒能跟朋友好好玩幾天。」

 

  「我跟你不一樣,比較喜歡窩在家裡。」樊少慈摸了摸他的頭,笑著說:「記得帶土產回來就好。」

 

  於是他們挑了周煦不需要出團的假日,一早就從高雄出發,為了把車子留在家裡以備不時之需,他們開的是周煦的車──一台小巧可愛的銘黃色飛雅特500,比起在路上跑的車子更像玩具,曲線十分有特色,相較下他自己的白色豐田簡直無趣至極。樊少勳以為周煦會買更帥氣的車款,像他的外型那樣,但開著車的周煦看起來無比和諧。

 

  剛出發時他還有些忐忑,多少有種乖學生翹課出去玩的心情,上了國道十之後就轉為雀躍的心情,帶著點莫名的緊張感。他告訴自己新的嘗試總會讓人繃緊神經,尤其是他這種生活如同一條水平線、毫無起伏的人,需要累積個數次經驗才能放鬆。

 

  「打開看看。」

 

  周煦單手從後座拎了一袋東西扔在他身上,沉甸甸的,他打開一看,是各種各樣的零食,鹹甜皆有,從牛肉乾、杏仁小魚到羊羹一應俱全,還有他之前說過喜歡的辣味蒟蒻條。如果不是他知道此行的目的地和行程,他會以為周煦打算綁架他,並把兩個人關在森林小屋裡面七天七夜。

 

  「這是一個零食沒有吃完旅行不能結束的狀況嗎?」他拿出辣蒟蒻晃兩下,對著正在開車的周煦挑眉。

 

  「這是一個沒有減輕重量可能會開不上山路的狀況。」周煦嚴肅地說,視線保持在前方。「你沒有聽過壓艙物嗎?」

 

  他忍不住笑出來,出發前就吃過早餐,肚子並不餓,卻被說得開始嘴饞。把辣蒟蒻塞回袋子,他從裡面挑了周煦喜歡的黑胡椒牛肉乾拆開。

 

  「你要現在吃嗎?」

 

  「你先吃吧。」

 

  周煦或許是覺得高速公路單手開車危險。他沒有多想,直接挑了一塊比較小的牛肉乾,一、兩口可以吃完的大小,湊到對方嘴唇上。他明顯看見周煦呆了一下,像是沒有想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然後才張口咬下。

 

  「少勳……」

 

  他才剛也塞了一塊牛肉乾進自己嘴裡,就聽到沉默了幾秒的周煦喊他的名字。

 

  「什麼事?」

 

  「太大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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