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一路上的感覺和南橫很不一樣,空氣裡還是有山的味道,或許是因為海拔較低,溫度是比平地的酷暑來得舒服許多,但沒有那種讓鼻尖冰涼的冷冽感。周煦解釋,由於藤枝算是中低海拔的交界處,動植物種類比高山更多,也讓人感覺更親近。

 

  樊少勳降下車窗,一股屬於山野的風從外面吹進車裡,他閉上眼睛感受空氣流動過他的雙頰,明明是沒有來過的地方,卻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他們預約了園區內部的住宿,本來以為還沒到進房時間不能入住,只想先把行李放在櫃台,沒想到房間已經整理好。房間裡是木頭地板,配置兩張單人床、茶几和兩張椅子,和埡口山莊一樣沒有電視,但有冰箱可以保存自備的食物,也有熱水壺能泡泡麵。

 

  藤枝對於他這樣的登山初學者來說很友善,到處都是平緩的坡道和整理好的台階,可以說是老少咸宜,也難怪遊客不少。考慮到他缺乏登山經驗,每天都坐在辦公桌前也可能讓體力不堪負荷,他們決定從最簡單的步道開始暖身,先自住宿的藤枝山莊走到遊客中心,由那裡銜接樹海循環步道,最後評估體力狀態後再決定要不要挑戰難度最高的西施花步道,前往來藤枝不能錯過的瞭望台。

 

  步道開端就是高聳筆直的樹幹,空氣偏涼,穿著薄外套正好,陽光從樹間的縫隙透進來,因為有風,能聽見整片森林樹葉摩擦的聲音,不論視覺還是聽覺都像面對綠色的海浪。

 

  「這裡叫森濤。藤枝其實是日治時期為了供應木材的柳杉造林,一開始屬於京都大學的實習林地,光復後林務局接手持續人工造林,後面還有雲杉、台灣杉和紅檜等等樹種。」

 

  「這裡是人造林?」

 

  「不覺得這段步道樹種很單一嗎?」

 

  他頗為訝異,原以為森林都是天然形成,提起人造林只會想到鄉下樹苗種植的園藝農家,在農地種上一排又一排直挺挺、整齊劃一的樹木,每棵樹都和前一棵對齊,距離相等,遠遠看過去並不能體會到太多美感,只覺得怪異。

 

  但是這裡的森林很美,並不亞於他第一次被震撼的那種美麗,只是比較平易近人,高聳的杉樹下覆蓋著各種蕨類、苔癬和一些草本植物。南橫的山野帶點難以親近、略嫌清冷的距離感,藤枝的山林則有溫和好接近的鄰家氣息。

 

  「失望了?」周煦對著他打趣。

 

  「沒有,不是自然的也很漂亮。」

 

  「園區裡面還是有天然林的,而且還有不少原生種植物,例如秋海棠和水晶蘭。」

 

  「植物看起來不太在乎他們的鄰居是自然還是人造的。」他靠在欄杆上看著底下叫不出名字的蕨類和一旁的柳杉,沒有誰像是外來者。

 

  「山很溫柔,不會拒絕任何人。」

 

  他轉身,周煦站在一旁,鴨舌帽下的眼睛帶笑望著他。

 

  一路停停走走,刻意放慢腳步,周煦也時不時講解少見的植物,當他們走到涼亭時已經是中午。這段步道是台灣杉的造林地,清風徐來,本來就很舒適,加上有涼亭屋頂遮擋正午後光線略強的陽光,是個適合停下來用餐的定點。本以為在車上吃了一堆零食應該沒有胃口,沒想到走步道消耗的體力比想像中多,確實是餓了。

 

  樊少勳從背包裡拿出兩個人的午餐,這次他負責準備在步道上簡單能填飽肚子的食物,周煦則負責他們在山莊的晚餐,因為不能開伙,都是以冷食為主,頂多可以用熱水壺泡泡麵當成宵夜。

 

  因為要帶上山,他盡可能選了輕易就能填飽肚子又不容易腐敗的飯糰餡料。

 

  「要香腸還是煙燻雞肉?」

 

  「能選紫米白米嗎?」

 

  「不行。」

 

  他對周煦翻了個白眼。

 

  「那我要香腸。」

 

  周煦道謝並接過飯糰,左手拿著午餐,另一手則攤開在售票口拿的園區步道圖,指著其中一個定位點。

 

  「你體力狀況如何?我們現在在E的這個點,接著可以走西施花步道上瞭望台,或繼續走樹海步道回山莊。」

 

  早上的路程比他想像的輕鬆,雖說也可能因為走得慢,他沒感覺到有太大負擔。不過現在才中午左右,他們還有大把時間,他覺得可以一試。藤枝好歹是森林遊樂園,適合不同年齡層遊玩,就算他只是個平常兩點一線的銀行員,也不至於沒辦法應付步道。

 

  他咬著飯糰裡已經不脆的老油條,想了想,決定給自己一次機會。

 

  「去瞭望台吧。」

 

  「不會太累?」

 

  「沒問題。」

 

  單吃飯糰有點乾,他從背包裡掏出保溫瓶,轉開蓋子,倒出一杯金針花豬肉湯,因為煮滾後才倒入保溫瓶,湯還冒著熱氣,些許香油和金針花乾的香氣飄散在空氣中,他遞給周煦,收穫對方訝異的表情。

 

  「你自己煮的?」

 

  「我姊煮的,她說上山最好還是喝些熱湯。」他拿回周煦喝完的保溫瓶蓋子幫自己也倒了一杯,補充說明:「她前男友是登山社社長。」

 

  「熱湯的確可以在微涼的天氣幫忙補充體力。」周煦點點頭,語調聽起來還是很驚訝:「你姊姊有跟對方一起去登山嗎?」

 

  「大概沒有。」

 

  樊少勳第一次聽姊姊說交了一個登山社男友,是大一升大二的暑假,那時姊姊已經大學畢業,剛從外宿的地方搬回家裡,正準備要到外商公司去上班,想找個時間向他介紹男友。開始工作的前幾個月樊少慈還是職場新鮮人,當然沒有太多休假,而大二開學後不久父親就中風了,所謂的登山社男友從此沒有再被提起,彷彿這個人從來就不存在。

 

  西施花步道是藤枝園區內難度最高的步道,坡度較陡,步道也沒有經過太多整建,地上有一層厚厚的落葉,容易腳滑,比午餐前耗費更多體力。雖然前半段樹海步道走得很順利,西施花步道僅前進了三分之一就讓樊少勳流了一身汗,明顯走起來也更喘,他覺得自己可能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或者低估步道的困難度,總之這就是平常不運動的下場,要真正和周煦去登山還遠遠不足。

 

  「還是我們折返走樹海步道回遊客中心?提早回山莊休息也可以。」

 

  周煦多數時候都走在他後方兩三步,明顯一路都依照他的狀況調整行走速度,此時快步走上前,在他身邊停下腳步,從口袋裡掏出園區地圖。

 

  「現在位置接近藤枝警備駐在所遺址,離樹海休息區還不遠,可以折回去。繼續走的話,等過瞭望台就要走雲山步道還是秋海棠步道才能回到遊客中心了。」

 

  森林裡雖涼,周煦還是有流汗的,只是明顯氣息穩得多,他站在周煦身後半步,清楚看見卸下背包後T-shirt上印了一大片汗漬,勾勒出結實的背部輪廓。樊少勳低下頭,抿了抿唇,突然覺得人生很不公平。

 

  不過沒什麼好不公平的,他們的職業性質差太多,他是一週五天……應該說七天都關在都市裡的上班族,周煦則大多數工作時間都往山林裡跑,體力更足、訓練更精良、更有技巧,否則也無法成為高山嚮導。

 

  「我想繼續走到瞭望台。」他做了幾個深呼吸調整氣息,等到不喘了才開口。「你不是說那裡能同時看到玉山、北大武山和大小關山?」

 

  「還有卑南主山。你確定?」

 

  「確定。」

 

  「那麼有挑戰精神?」

 

  「我不是喜歡挑戰,是決定要做一件事就不打算放棄。」

 

  「身體狀況真的沒問題?」

 

  「真的,休息一下就可以繼續走。」

 

  周煦上下將他打量了一遍,銳利的眼神像在確認他沒有對自己的狀況撒謊,才緩緩點了頭。

 

  他發覺在山裡的周煦多了份謹慎,即使走的是海拔不高、整理過的步道,周煦仍帶著一份對山的敬畏,反覆確認他的狀況,不敢輕忽任何跡象,或許是因為一點小小的疏忽就可能帶來危險。他想起周煦說過的故事,一個前輩因為在山裡跟著不該聽見的聲音走,最後離開。這樣的故事周煦肯定聽過許多,也遇過許多,上了山,就是把人命交在嚮導手上。

 

  稍作休息繼續前行,西施花步道的樹種和前段不太一樣,透過周煦的解釋,他稍微能分辨這屬於天然林而非人造。順利越過警備駐在所遺址,也成功登上標高1804公尺的瞭望台,放眼望去的景色讓一路的辛苦都值得。

 

  「那裡是北大武山,是魯凱族和排灣族的聖山。我們運氣很好,今天天氣晴朗,視線很清楚。」周煦瞇眼看向遠方,嘴角有乾淨的笑意。

 

  「幸好決定要爬上來。」

 

  視野開闊,天色清朗,山岳的稜線遠近交疊,與身處山林之中又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他擦乾額頭的汗水,仰頭灌下一大口水,滋潤乾渴的喉嚨,覺得連水喝起來都特別甘甜。

 

  「想看到美景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但堅持過後也能獲得成果。」

 

  周煦從背包裡拿出話梅,從裡面掏了一顆塞進他嘴裡,他立刻就被酸得一時半刻說不出話。

 

  「都聽你的,樊先生。」

 

 

  

  山裡的夜都來得特別早,吃完周煦帶來的鹹水鴨、滷料和沖泡式湯包當晚飯,輪流洗去一身汗臭後,夜幕已經沉了下來。山莊裡沒什麼娛樂,雖然櫃台提供撲克牌和象棋可以借用,不過一整天都在走步道,樊少勳真的很累,沒有更多體力能耗費。他們賴在各自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他幾次都覺得自己眼皮快要掉下來,說話開始前言不對後語。

 

  由於隔天打算一早就離開,他們決定早點休息。

 

  才將頂燈關閉,留下床邊小燈,周煦突然壓低聲音,鄭重地坐到他面前。

 

  「少勳,有件重要的事我必須告訴你。」

 

  睡意被嚇走了一大半,樊少勳不自覺抱緊手上的枕頭,被周煦的聲音和表情帶著緊張起來。雖然知道眼前這個人即使一臉正經也不見得代表事態嚴重,應該說,當周煦擺出嚴肅的表情,下一秒他可能聽到的是更多胡說八道,什麼九點鐘的灰姑娘之類的。更何況他們剛洗好澡,舒舒服服窩在房間裡面,都蓋上被子準備好要睡了,能有什麼事情發生?

 

  「什麼事?」

 

  樊少勳試著吞了吞口水,發覺自己口乾舌燥,忍不住伸出舌頭舔過嘴唇。

 

  他隱隱有些期待,卻不知道在期待什麼。

 

  周煦正看著他,那雙漂亮、眼尾在笑起來會微微上揚的眼睛正在看著他,眼神情感飽滿卻又太過深沉,沒有辦法辨別出裡面是什麼。他突然有些心悸,可能是因為早起又大幅度消耗體力,身體太不習慣這樣的活動,暗暗提醒自己明天早上起床要記得吃維他命。

 

  「我早上很難起床,如果叫不醒的話,你可以打醒我。」

 

  「你不是都比團員早起嗎?」

 

  「工作的時候沒問題,但這次又不是工作,我絕對會賴床。」

 

  「就這樣?」

 

  「就這樣。」

 

  他用狐疑的眼神看著周煦認真的表情,等著對方再補充些更重要的事,例如天氣因素明天的行程可能需要更動,或像平常一樣,下一秒就會說出讓人不知該作出什麼反應的台詞,可是都沒有。

 

  他們就這樣相對無言了一段時間,無聲的氣氛在身邊蔓延,彷彿每天分行開門營業前的早會,而周煦的神情太過真摯,他差點就要相信這真的是什麼大事,重要性不亞於搬家或換工作,直到他看見周煦實在壓不住的嘴角。

 

  心放下來的同時,那份期待也被消失地無影無蹤,夾雜著一絲落寞。

 

  「這算什麼重要的事!」

 

  他抄起懷裡的枕頭就往周煦臉上扔過去,速度快,距離又短,枕頭正中紅心。

 

  「這很重要!你不知道有多少情侶一起旅遊完就分手!」

 

  周煦不甘示弱也抓起另一顆枕頭回擊,準確無誤地砸中他的臉。

 

  「會在意這種事,不如一開始就別在一起!」

 

  勝負心被挑起,他們各自抄起一顆枕頭開始大戰。

 

  樊少勳不記得自己那麼幼稚地打枕頭戰是多久以前的事。

 

  一陣打鬧之後,他將周煦壓制在底下,枕頭被扔到旁邊的地板上。他們倆人都氣喘吁吁,激烈動作過全身都在發熱,山裡的夜很涼,他們也才剛洗完澡,身上卻出了一層薄汗。他跨坐在周煦身上,他們身材相仿,一個大男人壓在身上應該不會太好受,然而對方已經笑得無力反抗,眼角還有些許淚水,臉頰和耳朵都泛紅,洗過之後看起來柔軟好摸的瀏海散在前額,周煦明亮的雙眼看起來宛如少年。

 

  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胸口由內而外敲打,幾乎要捶破那扇薄薄的門,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響,暈眩不已。他必須用手壓著心口,才不會讓胸骨被敲碎。

 

  「你沒事吧?」

 

  周煦收斂了笑意,眉頭皺起,眼裡盛著對他滿滿的擔憂。

 

  「沒事。」他呼吸一滯,搖搖頭。

 

  絕不是沒事,住在胸口的那個東西敲得更用力,大有一種就算把心臟炸得血肉模糊,也要破門而出的氣勢。

 

  「如果不舒服的話要說,雖然這裡的高度應該不會有高山症……」

 

  「周煦,我……」他打斷對方,卻又立刻咬住嘴唇噤聲。

 

  不可以。

 

  不可以發現。

 

  不可以讓自己發現。

 

  那些念頭幾次都像春雨後冒出的嫩筍,踩在土地上時能隱隱約約踏到筍尖,但他忽視腳底的觸感,假裝不去留意就不存在,他可以當成什麼都沒有,跟周煦繼續當普通的朋友。

 

  「少勳,告訴我哪裡不舒服。」

 

  周煦放柔了語調,低低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在哄不聽話的小孩。

 

  「我沒事,真的沒事。」

 

  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念頭已經破土而出,長成一片茂密的竹林。

 

  他也曾經以為只是旅行的幻覺,跳脫了尋常的生活,去到不一樣的地方,旅行讓他在那短短幾天之內變成一個不一樣的自己;旅程結束雖然惆悵,但一切都會回歸正軌,他回到如鐘擺般擺盪在家裡和公司的生活,規律而枯燥,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即使旅行結束他也還是想見周煦,他覺得自己被拿走了一部份,又加了一塊新的黏土重新揉合,外表看似相同,卻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樊少勳。假使周煦是吹笛人,他就是心甘情願被拐走的小孩,就好像等待了許久,等待有這樣的一個人出現在他的生命裡。

 

  如果他現在說出來,會失去什麼?如果他現在不說出來,又會失去什麼?

 

  明明就是不該察覺到的心情,為什麼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

 

  「周煦,我喜歡你。」

 

  話說出口的瞬間,感覺到的是巨大的痛楚,聲音彷彿不是自己的,聽起來陌生又遙遠,又重疊了好幾層,就像他每一個心動的時刻摺疊在一起。

 

  空氣裡唯有沉默,他不敢去看周煦的表情,只是低著頭,把視線停留在深藍色布料上的鯨魚圖騰,混亂地想著這個顏色和埡口那天晚上的夜空很相似,接著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還坐在對方身上,那頭鯨魚是周煦T-shirt上的印花。

 

  「抱歉。」他深吸一口氣,正打算挪開,卻被抓住手腕。

 

  「你還沒有聽到我的回答。」

 

  周煦伸手擦去他臉頰旁的水珠,他才發現自己剛才竟然落淚了。

 

  瘋狂捶打胸口的那個東西已經破門而出,交到對方手上,輕易就能夠被輾碎,留下來的房間空蕩蕩的嚇人。

 

  「我也喜歡你,樊少勳。」周煦攬著他的脖子往下拉,輕輕撫過後在嘴唇落下一個吻,碰觸太過小心翼翼和輕柔,也帶著抑制的渴望,像極在偷取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從一開始就喜歡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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