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這幾天夜間山上大概下過雨,木板棧道及地面都顯得濕滑,但幸好開始攀登時空氣中雖有水氣,還算是適合外出的晴天。五指山因五座連綿起伏的山峰而得名,遠遠看過去就像張開的手掌。考慮到他的體力,他們決定先從坡度較緩的拇指峰登山口起始,登上峰頂後循著稜線依序前行,走到小指峰後再回切中指峰,從那裡的山徑陡下,去看著名的一線天景觀。
 
  樊少勳睡得並不安穩,回到床上後他輾轉反側,即使入眠也睡得很淺,他能感覺到周煦刻意放輕手腳,盡量不驚動他爬進床的內側,但他還沒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只好假裝已經睡熟。周煦的氣息吹在他臉上,像是在黑暗中凝望著他,過了很久才在他嘴唇上淺淺一吻,翻身朝著內側入睡。
 
  第二天他跟周煦都睡過頭,還是石先生敲門道早安,他們才一起驚醒,匆匆吃過民宿準備的清粥小菜,在九點左右到達竹林禪苑的入山口。
 
  對山林的期待沒有失望,從登山入口沿著長著青苔的石階往上走十幾公尺,就是一片筆直聳立的柳杉林,他能夠分辨這種單一樹種的林相來自人為種植,通常是伐木之後的造林,但並不減損山林的美麗;巨大的姑婆芋與蕨類生長在山徑兩旁,空氣裡有一股潮濕微涼的氣味。
 
  他已經能夠辨識山林的味道,就像他習慣有周煦在身邊;然而他無法說自己熟知山岳,一如他也不能說自己對周煦有夠多的了解。
 
  五指山的棧道鋪得並不完整,登上拇指峰的前半段是木棧道與石階交錯,後半段則主要以泥土路和石階為主,林相也轉變為原生林,不管是哪一種路面都因為降雨而容易打滑,他得要花更多力氣來站穩,防止自己跌倒。
 
  品質糟糕的睡眠在剛起步不久就產生了影響,他覺得特別容易喘,呼吸不規律,幸好一路上都有可供休息的長椅,不至於過度疲累。他知道其中一部分的原因,是他沒有全神貫注在腳下的道路上,昨天夜裡聽見的話語還在腦中被反覆咀嚼。
 
  和藤枝那次相同,周煦走在他身後兩、三步,按照他的速度調整步伐。因為有值得信賴的人陪在身後,就算是不熟悉的山徑他也能放心攀爬,尤其是接近登頂的那一小段泥土路,坡度陡峭,需要使用繩索輔助,但他知道就算滑倒了也會有人接住。
 
  周煦比平常安靜,眉梢眼角帶了些清冷的味道,多半時候都抿唇不語,顯然也有心事。他想起第一次在南橫的星空下見到這個人,周煦就是這樣安靜而淡然,幾乎在黑夜的隱蔽下掩去氣息。
 
  他們才剛花了七十分鐘登上山頂,又要沿著稜線往下直到兩座山峰間低陷的鞍部,然後再朝食指峰頂攀爬,到頂之後同樣下切與中指峰之間的低谷。鞍部的蕨類植物長得茂密,蔓延成一片深綠的絨毯,岩石上的青苔也特別多,有些褐白色的蕈菇和苔蘚一起長在橫倒的樹木上,很像小小的庭園造景。
 
  樊少勳蹲下來觀賞,原本繁雜糾結的心緒也隨著登山而漸漸梳理開來。雖然聽見周煦和陳舜清的對話是個意外,可是他還是得知了本來不應該知曉的事,途中他有無數個機會闔上門、轉身回到床上去,可是他沒有這樣做。他放任自己聽下去,如同闖入不屬於自己的土地,無論土地的主人知不知道,都侵害了別人的權利。
 
  周煦有權不告訴他那些事,他必須坦白自己的罪行。
 
  「少勳,那不能吃。」周煦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蹲在他身邊,語氣像極了循循善誘的國小老師。
 
  「我知道不能吃。」他對周煦翻了個白眼。
 
  「就算不是顏色鮮豔的蘑菇,也可能是有毒的。好一點的狀況是上吐下瀉,糟糕一點則有生命危險。」周煦認真解釋完關於蕈菇的常識,又補充了一句:「你看起來很餓。」
 
  他確實有點餓了,清粥本來就容易消化,早上匆匆忙忙出門也吃不多,經過一個多小時劇烈的體力消耗,那一點點的食物攝取對成年男性來說實在不夠。他頓時張口結舌、無法反駁,只能強行轉移話題重點。
 
  「你吃過?」
 
  「吃過,所以才會告訴你那不能吃。」
 
  周煦答得毫不猶豫,完全超乎他的預期,在樊少勳的想像中,這個問題的回答應該是「沒有」,尤其像周煦這樣專業的高山嚮導,對山野間常見的動植物肯定很熟悉,如此一來他們就可以不需要繼續糾結於他真的沒有打算吃的菇類上。他震驚地抓住周煦的手,完全忘記上一刻他還覺得自己的智商受到鄙視。
 
  「有沒有怎麼樣?」
 
  「早就沒事了,而且台灣的毒菇大部分都毒性不強。」周煦彎起鴨舌帽下的雙眼,從背包中掏出燕麥棒塞進他手裡。「就算是有經驗的高山嚮導也不免被自己的團員拖累。一般來說,我們上山不會帶菇類這類容易壓壞和出水的食材,但那名團員是新手,看到泡麵裡的菇時我只以為對方缺乏準備食材經驗,沒想到他是就地取材。」
 
  他拆開燕麥棒的包裝咬著,掙扎於不知道該不該問一個十分不恰當的問題,最後仍是好奇心獲勝。
 
  「好吃嗎?」
 
  「放進麻辣牛肉泡麵裡,沒有東西會難吃。」
 
  樊少勳被周煦的語氣逗樂,他明白毒蘑菇和晚安吻都一樣,不過是周煦注意到他狀態不佳,想讓他開心一點的做法。眼前這個人太溫柔了,他能用什麼來回報這份溫柔?
 
  或許是濕度太高,山上慢慢起了霧,薄紗般的霧氣由峰頂被風吹動,漫到了鞍部,植物霎時間被籠罩在一層白煙之中,彷彿傳說裡才會出現的秘境。由於只是薄霧,能見度並不差,還是能看見前方的陡峭的山徑,他仍不免有走進霧裡就會前往另一段旅程的錯覺。
 
  「周煦。」
 
  他想,每次遇上周煦的事情,他總是會選擇風險最高,然而卻也能獲利最高的那個選項。把自己的感情賠上去,豪賭一把。
 
  「昨天晚上我聽見你們聊天了。」
 
  「我們昨天說了很多話。」周煦仍是笑著,微微皺起的眉頭顯示了困惑,身體有不自覺的緊繃。「包括阿清說下次來高雄,想找我們一起吃頓飯,在那之前不准分手。」
 
  沒想到陳舜清會這麼說,他一愣,又想起陳舜清也說過周煦的戀情皆沒有好結果,對方是真的希望他們能夠好好在一起。威脅不准分手的話聽起來像是最真切的祝福。
 
  「他說你好像真的很喜歡我。」
 
  「這個你已經知道了。」周煦的語調很柔軟,輕得就像此刻伴隨著霧氣撫過臉頰的微風。
 
  「他還提到你父親和你弟弟。」他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到空蕩蕩的胃袋一陣緊縮,需要一些勇氣才能繼續把話說完。「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聽。」
 
  但這不是做出這種行為的藉口。
 
  他沒有仔細想過周煦應該有什麼反應,但憤怒是合理的,氣到破口大罵也很正常,甚至就算周煦指責他人品低劣,他也覺得這是應得的懲罰。他不知道他們的感情是否穩固到能讓周煦原諒他,縱然他要的也不是原諒,在判決降臨之前只能忐忑。
 
  「我不是要你從此以後對自己的事不能有任何隱瞞,或者一定要掏心掏肺把所有的事都說出來不可,只是想跟你坦白這件事。對不起。」
 
  周煦靜靜地看著他,眉頭仍然皺起,看上去卻像放下了某個重擔,好像有誰幫他說出了在心中斟酌許久的話,或者做出了某個猶豫不決的決定,那張臉上流露出些許哀傷的神情,怒氣在其中缺席。
 
  「我猜你想知道我爸的事。」周煦說得很慢,停頓許久,才繼續說下去:「以前我爸在鐵路局工作,鐵路局的職員坐車是免費的,雖然只能搭最便宜的復興號。」
 
  霧氣瀰漫在他們身邊,周煦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明明是伸手就能觸碰的距離,他被記憶沖刷到了樊少勳搆不到的海岸。
 
  「印象中,小的時候我爸會帶我跟周澈去搭火車,他的同事對我和弟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檢查我們的車票。現在也想不起來到底搭去哪裡,總感覺是很遠的地方,車子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可是在車上不無聊,窗外的景色一直在變,我爸會跟我們打賭:下一站上車的人數有多少?男的還是女的?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如果賭贏了,可以拿到一顆牛奶糖。」
 
  樊少勳可以想像小小的周煦跪在坐椅上,用膝蓋支起身,趴上火車的窗框,興奮又期待地看著窗外,等待列車接近下一個月台,身邊還有父親和弟弟陪伴。這該是溫馨快樂的童年時光,列車奔馳在鐵軌上,通往七彩的夢境;周煦語調低緩,但他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是破碎的。
 
  周煦半垂下眼睫,眉頭皺得更深,嘴角依然維持著淺淺的弧度,這比落淚還讓人無所適從。一股疼痛從心臟發根,迅速佔據了整個胸口,他忍不住伸手緊緊抱住周煦,將對方壓向自己的肩膀,手掌下是後腦杓剃得短短的髮根。
 
  他的動作弄掉了鴨舌帽,誰也沒有去撿,周煦順從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卻也沒有回抱,兩條手臂安靜垂在身旁。
 
  「後來他開始喝酒,不喝酒就睡不著,可是喝酒後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哭,忘記我跟周澈只是兩個還沒有長大、需要人照顧的小孩。待在家裡讓我覺得很痛苦,他並不怪我,但是……我以為自己是為了離開家,才選擇當上導遊……或許我只是想找到車窗外的風景。」
 
  周煦的語句開始支離破碎,聲音中沒有半點水氣,但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就像滂沱大雨。
 
  
 
 
 
  雖然是十一月,不過今天是晴朗的好天氣,暖陽高掛在半空中,溫度很舒適宜人。大概是因為山區有下雨,溪谷裡的水量稱不上豐沛,卻也不是涓涓細流,溪畔的芒花開了一大片,搭著藍天碧水,是相當美麗的景色。北埔冷泉的水溫偏涼,還是有幾家人帶著小孩子泡在溪流裡玩水,甚至待在攔沙壩的瀑布下,樊少勳和周煦因為沒帶更換的衣服,決定坐在一旁泡腳就好。
 
  北埔冷泉距離五指山步道開車不過十分鐘的距離,他們花了四個小時左右走完預定的行程,下到冷泉這裡還不到下午兩點。泡腳池周邊有樹,剛好擋去頂上的太陽,日光穿過樹葉在水面上投下細碎的光斑,輕輕撥動就會泛起漣漪。
 
  溪水清澈乾淨,泡腳池的水倒是顯得有些黃濁,一旁的告示牌寫明那是因為此地冷泉為碳酸和硫磺的共生泉,對皮膚很好。或許是因為天氣佳,大部分的遊客都下到溪谷,就算沒有進到溪流中,也在一旁野餐烤肉,泡腳處被他們兩個人獨佔。
 
  捲起褲管,稍作沖洗後,把走了一上午步道的腳泡進清涼的泉水中,舒服的感覺實在難以言喻。樊少勳做了個深呼吸,要不是還有其他遊客在附近,很想直接躺下。不過他可以退而求其次,靠在周煦身上。
 
  「不嫌熱嗎?」
 
  「很舒服啊,五星級的。」
 
  近乎耍賴地不肯挪動,旁邊的樹蔭提供了恰好的遮蔽,山間的涼風徐徐吹來,小腿以下浸在冷泉中,他覺得自己可以在這裡坐上一下午。
 
  沒有去看周煦的表情,但從聲音和身體些微的震動,他知道周煦在笑。可以了,現在這樣就夠了。在山上時,周煦告訴了他過去一部分的生活,國中之後的周煦再也沒有人帶他去搭火車,國中之後的周煦開始承擔起大部分的家務,包括幫忙照顧小四歲的周澈。
 
  拼圖還不完整,現在他可能連四個邊角都還沒湊齊,中間還有一大片的空白,但至少是個開端,他想周煦會慢慢告訴他其餘的故事。
 
  他可以當先開口的那個人。
 
  「周煦,陳先生和石先生來高雄的時候,我想帶他們去吃我小姨和姨丈開的餐廳。」
 
  「在地人的私房口袋名單?」
 
  「親朋好友打八五折,還有特別招待喔。」他一本正經地說,想到熱情好客的長輩時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這次如果不是小姨幫忙說服我媽,不知道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讓他們同意請看護。」
 
  「你跟阿姨感情很好?」
 
  「我家往來的親戚本來就很少,小姨和姨丈沒有小孩,從我小時候他們就把我跟姊姊當成自己的小孩疼愛,過年紅包甚至比爸媽給的更多。有一次我跟我爸吵架,氣到想離家出走,可是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裡,只好騎著腳踏車跑到小姨家,在那邊等到我爸冷靜下來才回去。」
 
  「為什麼跟你爸吵架?」
 
  「呃。」發覺自己挑了件丟臉的往事,他將漁夫帽拉下來蓋住臉,不想讓周煦看到自己的表情,極力維持語調平穩。「這不重要。」
 
  「有多不重要?珍藏在床底下的寫真集被發現了?」周煦低低地笑,語氣裡滿滿的調侃。「少勳喜歡的類型應該是細川文惠,而不是佐藤江梨子吧?」
 
  姑且不論周煦為什麼能精準命中他的喜好,樊少勳一時間不確定到底是自己跟隔壁班班花情書往來被父親發現,還因此吵架離家出走比較丟臉,還是乾脆承認在床底下有藏寫真集,反正那是每個國高中男生都做過的事?
 
  「這樣的話周煦喜歡的應該是青木裕子……」他坐直身體,不甘示弱地回擊,但對於自己的答案也沒有把握。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清亮甜美的聲音打斷。
 
  「樊先生!」
 
  不遠處,兩個年輕女性快步走過來,其中一個人穿著橫條紋的針織衫和短裙,而另一個人則是T-shirt加上牛仔褲的打扮,前者開心地對他揮手,但卻是他一點都不想見到第二次的人。
 
  「李小姐。」他僵硬地打了招呼。
 
  台灣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要在同一個觀光景點遇上的機會應該沒有那麼高,更何況北埔冷泉的旺季是夏天,現在都已經十一月了。今天的遊客不多,李昀瑄偏偏往泡腳池走過來,並跟她的同伴一起坐下。
 
  他看不見自己的表情,肯定十分鐵青難看,因為周煦欲言又止地瞄了他好幾眼。
 
  「樊先生應該不會看到我就走吧?難得在這邊遇到很有緣耶!」
 
  老實說樊少勳正有此打算,就算冷泉泡起來再舒服、陽光多燦爛,他都沒有興趣繼續待在這裡。周煦不知道那次相親的事,他不確定對方聽到之後會有什麼反應,但想來應該不會讓人太愉快。可是李昀瑄搶到了先機,現在如果說要離開,反而像他真的做了什麼虧心事。
 
  「不會,我們也才剛到沒多久。」
 
  既然無法當成不認識,就只好自我介紹,另一個女孩是李昀瑄的大學同學,姓呂,相較於她同伴的落落大方,呂薇薇顯得羞赧內向許多,更在李昀瑄指著他、興高采烈地介紹:「這就是我說八點五分的樊先生!」時,阻止了對方說出更沒禮貌的話。
 
  雖然一開始抱著排斥的態度,但四個年輕人一邊泡腳一邊閒聊並不如他所想像的討厭;周煦本來就擅長與人相處,不咄咄逼人時李昀瑄是個開朗大方的女孩子,呂薇薇則只會偶爾加入話題,多半時候都在傾聽。他們隨意聊著一路上的景點和古蹟,漸漸轉到了最近看了什麼電影的話題。
 
  「你們看過《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嗎?」
 
  電影名稱聽起來有點熟悉,可能在哪裡聽過別人推薦,但他確定自己沒有看過,如果有的話應該有印象。他轉頭看周煦,對方搖了搖頭。
 
  「沒有。」
 
  「這部電影……」
 
  「我去車上拿個飲料。」周煦站了起來,臉上露出歉意的微笑。「抱歉,有點渴了。」
 
  「我們有買飲料喔。一直不能決定要喝什麼就都買了,可以的話希望幫我們減輕一點重量。」
 
  李昀瑄遞過來一個便利商店的塑膠袋,裡面裝了六、七罐口味各自不同的飲料,鋁罐和保特瓶都有,有運動飲料也有茶,摸起來還是冰的。他從裡面挑了一瓶周煦喜歡的烏龍茶,和自己想喝的罐裝可樂,從口袋裡掏出相對應金額的零錢遞回去。李昀瑄沒有推拒,直接收下,這種乾脆的舉動給人不少好感。
 
  「總之,那部電影是真實故事改編,四個同母異父的小孩被媽媽遺棄在公寓裡,最大的哥哥十二歲,最小的妹妹才五歲,而且他們一直被媽媽恐嚇不能離開家裡,否則就會有人來把他們拆散。原本以為媽媽過一段時間會回家,可是媽媽其實是跟喜歡的男人離開了,組成另一個家庭。哥哥一肩扛起照顧弟妹的責任,就算知道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也不把這件事告訴其他的孩子。最小的妹妹後來死了,哥哥只能帶著她的屍體去看飛機。」
 
  李昀瑄的說明很簡略,不過也足夠了解整部電影的大致劇情,令人意外的是,一直很安靜的呂薇薇將話題接了下去,語氣悵然。
 
  「這部電影我們是一起看的,看了真的很難過。那些小朋友……好像比大人還要成熟、體貼、善解人意,可是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又很殘酷。」
 
  「所以,」李昀瑄稍微提高了音量,「我認為組織一個家庭最重要的不是愛情也不是麵包,是責任。如果電影裡的媽媽有責任的話,根本不會把孩子留在家裡。她跟孩子們的父親都有感情,可是這不能讓她成為一個好的母親。一個人可以不喜歡他的工作,但對工作如果有責任感,就不會搞砸。」
 
  「了解妳的論點了。」他有點啼笑皆非,結果重點還是放在她的「婚姻工作論」,他忍不住想提出不同的看法:「或許孩子的母親是因為對孩子沒有感情了,才會讓他們自生自滅?」
 
  「可是總不可能一輩子只喜歡一個人啊,這個時候重要的不就是責任嗎?」李昀瑄反問,不甘寂寞地將其他兩個人也拖進戰場。「薇薇和周先生怎麼想?」
 
  「嗯……我同意樊先生的看法,如果有感情的話,無論如何都不會把對方拋下吧?感情有很多形式啊。」
 
  「那周先生呢?」
 
  周煦低垂著眼,似乎沒有發現三個人都在看他,即使唇角還維持著微彎的弧度,樊少勳卻能感覺到周煦神情上的淡漠和疏離,那雙眼睛裡看不出任何情緒,彷彿將自己隔絕在世界之外。
 
  在別人面前的周煦通常不是這個樣子。
 
  「周煦?」他覺得胸口被抽緊,握住了對方的手。
 
  「抱歉,我分心了。」周煦抬起眼,笑得很自然,那股清冷一點都不留痕跡,彷彿他剛才真的只是發了下呆。「可以把問題再問一次嗎?」
 
  「我們剛才在討論,對於構成家庭來說,愛情和責任哪一個才是最重要的?」李昀瑄將問題重述了一遍,眼神中頗有一定要得到回答的執著。
 
  「責任。如果不承擔起家庭的責任和義務,又何必組成家庭?」
 
  「周先生站在我這邊!」李昀瑄歡呼了一聲,隨即又不滿地抱怨:「這樣二對二就平手了啊。」
 
  樊少勳一點都不在乎到底誰贏了這場爭論,他只知道周煦的手心涼得嚇人。
 
  「所以8.5分是什麼意思?」周煦笑了笑,巧妙地轉換了話題。
 
  「因為樊先生是跟我相親過的人裡面,長相可以打到8.5分的啊!」
 
  
 
 
  由於隔天就要離開,他們逛完老街之後直接回到民宿,陳舜清和石桓禹幫他們準備大餐送行。和在三義吃過的客家餐廳不同,石桓禹的料理雖然也都使用當地食材,但或許是因為兩人都是外地人,並不執著於要在客家庄提供客家菜,料理手法反而比較接近義式,例如以當地冷泉米做的鮮蔬燉飯,還有餡料包裹柿乾和乳酪的義大利餃。
 
  明天還要早起開車,今天晚上不喝酒,反而是奉上了茶。琥珀色的茶湯在白瓷杯中萃出,一掀杯蓋便流洩出陣陣蜜香,茶湯清甜,是少有的細緻風味。搭配細漬入味的茶梅,的確適合在大吃大喝後去油消食。
 
  陳舜清硬是塞了兩罐當地盛產的東方美人茶給他們,從罐口的封條上看起來還是得獎的好茶。
 
  「記得幫我介紹旅行社的客人啊!」陳舜清隨意說著,看來不太在意。
 
  「這樣兩罐茶不夠欸,」周煦半是正經半是開玩笑的回答。「罐子裡面至少要各塞五千塊。」
 
  不到十點他們就被趕回房間,說是要好好休息,明天才能開長途車回到高雄。
 
  樊少勳趴在床上,讓周煦幫他伸展痠痛的小腿,他們今天整整走了四個小時的山徑,尤其是最後從中指峰陡下切到猴洞一線天的那段路,坡度陡峭,岩石上長滿了青苔,就算拉著繩子、底下還有周煦接著,他也爬得戰戰兢兢,努力不跌倒的願望在最後一步失敗,直接踩空滑倒在泥土路上。
 
  泡冷泉時毫無感覺,只覺得有點累,到吃晚飯的時間後肌肉痠痛卻一口氣湧了上來,而周煦竟然說「最痛的時候還沒到」,嘴角的笑意十分惡質。
 
  他把臉埋在枕頭上,無法不去回想在冷泉時周煦反常的樣子,第一次奇怪的舉動是李昀瑄聊起那部電影時出現的,在別人說話時起身拿飲料,周煦不是那麼沒禮貌的人;第二次則是他和李昀瑄爭論愛與責任,那時周煦的樣子也非常不對勁。
 
  但是對於相親這件事,周煦卻毫無反應。
 
  「你為什麼不問我?」他悶悶地說,卻不能肯定自己到底想得到什麼答案。
 
  「問你什麼?」
 
  「我跟李小姐相親的事。」
 
  背對著,他看不見周煦的臉,但對方的手停了下來,回應他的只有一片使人心慌的靜默。樊少勳急急翻過身,想說點什麼,後悔著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說清楚,他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參加那次相親,也好好拒絕了對方。他無意將這件事當成試探對方的籌碼,反而擔心造成他們之間的誤會,但……他的確想知道周煦的想法是什麼。
 
  周煦的表情很淡,淡得讓人看不出半點想法,那對彎起來顯得嫵媚、眼角染上春色的眼睛此刻沒有笑意,微微瞇了起來,寒意佈滿。所以,這就是那雙眼眸冷若冰霜的樣子。
 
  「樊少勳,你是獨子,總有一天要結婚的。」
 
  但是寒冷並非對著他,而是對著周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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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記得,《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這部電影之前就出現過了XDD
少勳跟周煦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他們感情裡很重要的議題,但周煦的話只是表面,問題不是那個。
 
因為寫完了所以決定提早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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