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回到高雄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樊少勳試著打電話給周煦,但沒有人接。他知道周煦今天應該在家,昨晚睡前的電話中,周煦說要打掃家裡和保養登山用品,沒有出門的打算。所以他直接到了周煦家樓下,剛好遇上住戶走出大門,讓他得以直接進入公寓裡面。
 
  距離他第一次來到周煦的房子,並不是太久以前的事,他卻覺得已經過去好久,這中間發生了太多事情。他記得來找周煦的那一天,他急迫地想見對方,想要親吻擁抱,想要周煦為他拂去所有的不愉快,為他在令人窒息的現實生活中創造一個容身之地。
 
  如今周煦對他的意義遠超過一開始所能想像的。
 
  老公寓的樓梯間總是昏暗的,亮度偏低的燈泡將他的影子映在自己腳下,他想像周煦每天回家,獨自爬樓梯經過這些住戶的大門,聽著裡面傳來笑聲和話語,會想起曾經有過的快樂時光嗎?還是不後悔離開家裡一個人住?
 
  正準備要按門鈴,就發現周煦的門只是掩上而沒有關緊,香菸的味道從門裡飄了出來,但沒有光線或聲音,靜悄悄的不像有人在家。異樣的感覺驟起,他不覺得周煦是外出時會忘記關門的冒失鬼,幾個糟糕的猜測從腦中閃過,他推開門,讓樓梯間的燈光從他身後照進房子裡。
 
  現在天空已經是一片夜色,沒有半點光從外面照進來,陰影佔據了每一個角落,所有的東西僅能看見曖昧不清的輪廓。他站在那裡,藉著微光試圖看清,也讓眼睛漸漸適應黑暗。
 
  沙發上有一個模糊的人影,是周煦。
 
  光線太暗,他看不清楚周煦的表情,只能看見一片黑暗之中有微弱的火光,時明時滅,幾縷白煙裊裊而上。
 
  「周煦?」
 
  對方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半點動作。一股不安從胃裡升起,他踏進客廳,憑著記憶在牆上摸索電燈開關,好不容易才在電視櫃旁邊摸到一個熟悉的突起。光線隨著「啪」的一聲亮起,他才看清室內的樣子;擺設和上一次沒有什麼不同,只是茶几上多了幾包零食,是他們上次在北埔買的特產。
 
  他走到周煦身前,屈膝蹲下,輕輕取走對方手上燃燒到一半的菸,捻熄在一旁已經堆滿菸屁股的菸灰缸裡,注意到周煦另一隻手中握著紅色絨布的盒子,是銀樓用來裝飾品的那種。
 
  「周煦。」
 
  樊少勳再次呼喚對方的名字,周煦才像被驚醒一般抬頭望著他,表情很茫然,似乎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會坐在這裡,也不懂為什麼他會出現在自己面前。周煦輕皺眉頭,彷彿獨自在黑暗中坐了許久,已經接受夜晚不會遠去,突然重見光明,卻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無措與徬徨。
 
  「少勳?」
 
  他握緊周煦的手,那雙溫暖而略帶粗糙的手掌此時正泛著涼意,且微微顫抖。周煦的嗓音很乾啞,感覺已經獨自在這裡坐了許久,滴水未進。他想站起來幫周煦倒杯水,又不確定該不該在這個時候放開對方的手,猶豫之後還是決定先陪在身邊。
 
  「我在這裡。發生什麼事了?」
 
  「我……」周煦皺了皺眉,表情遲疑,似乎不太確定自己要說的話是真實發生,或者只是大夢一場。「我父親過世了。周澈打電話給我,他不過出門去便利商店一趟買牛奶,回來的時候爸已經躺在地上失去意識。救護車很快就來,但他還是到院前死亡……他們說因為是意外死亡,所以還要司法相驗……」
 
  水氣氤氳在那雙此時失去光彩的眼眸,雲霧聚集成雨,頃刻間從眼眶中跌下,沿著臉頰的弧度墜落,濺在他們緊握住的手上。周煦像是沒有意識到那是他自己的眼淚,被落下的水珠驚嚇,鬆開了手,紅色絨布盒掉落在地上。
 
  絨盒受到外力撞擊而彈開,他幫周煦撿起,仔細一看,表面的紅色已有些褪色,頗有年歲,裡面有條秀氣的黃金項鍊,底下墜飾是一枝作工精細、栩栩如生的梅花。
 
  「這是?」
 
  金鍊打造得十分細緻,是適合女性佩戴的款式,不會是周煦父親的東西。他把絨盒放回周煦手中,對方卻一句話都不說,抿緊了嘴唇,眼淚如不曾停歇的雨。和剛才空洞的表情不同,泥塑的雕像活了起來,周煦閃過太複雜的表情,愧疚、自責、遺憾……還有更多樊少勳讀不出來的。
 
  周煦的眼淚是靜默的,如同山林中無聲無息降下的雨,卻侵蝕著他的胸口,每滴眼淚都燒灼出一個疼痛的傷口。
 
  「周煦,」他嘆了口氣,正準備站起身,鬆開緊握的手。「我去幫你倒杯水好嗎?」
 
  他還沒站穩,就被周煦摟住頸項,抓著抱進懷裡,一個踉蹌又回到蹲跪著的姿勢。周煦將臉埋在他的肩上,哭得無聲且壓抑,卻也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抓著他,似乎一鬆手就會溺斃,無聲吶喊著「不要離開」,淚水很快就浸濕布料,染出一片深色的印痕。他慢慢撫過周煦的背,感覺懷中這個總是堅強溫柔、看似總是游刃有餘的男人,也不過是個還沒有長大的孩子。
 
  「我為什麼沒有花更多時間陪在他身邊……」
 
  這是周煦第一次在他面前顯得脆弱,他知道此時此刻,沒有任何一句安慰的話能夠讓對方好受些,仍對於自己的無力感到懊惱,胸口有著針刺般的疼痛,他願意用淌下的每一滴血來將眼前這個人的心拼湊起,但求對方歲月安然。
 
  樊少勳今天早上出門時,以為不過又是一個普通的假日,接近十二月的南部仍有二十五度的氣溫和煦煦冬陽,是適合爬山的天氣。他知道自己或許要花很長的時間,先敲出一條細縫,然後再一點一滴讓裂縫布滿整個蛋殼,才有辦法窺見殼裡面的周煦。
 
  他沒想到命運揮下了重槌,將周煦擊打粉碎。
 
  不確定過了多長的時間,周煦的眼淚終於緩和下來,也放開緊擁著他的手,帶著疲憊的神情走進浴室。他舒展蹲跪太久而發麻的雙腿,撿起再次掉落在地的紅色絨布盒,到廚房為兩個人各倒了一杯水,經過許久,周煦依然沒從浴室裡出來,他只能從偶爾傳出的一點聲音確認對方還好好的。
 
  桌上周煦的手機已經響了好幾次,在他猶豫是否該幫忙接起電話時又掛斷,間隔數秒再次打來,來電顯示的名稱都是周澈。
 
  「周煦,我幫你接電話好嗎?周澈打來。」他拿著手機站在浴室門口揚聲詢問,遲遲等不到對方的回答,等待時電話掛斷又打來第五次,擔心有什麼緊急的事情,他把周煦的反應當成默許。
 
  他按下接通鍵,才剛「喂」了一聲,甚至來不及說明自己只是代替現在不方便的周煦接電話,電話那頭就傳來年輕而暴躁的男性聲音,對方語速太快,一連串的話如連珠炮,他完全找不到空隙解釋。
 
  「哥你這王八蛋!叫你回家拿爸爸的衣服和東西,一口氣消失好幾個小時,手機也不接!以為別人都不會擔心嗎?是不是要當成沒有你這個人,你才高興?爸爸說你出去像丟掉、回來像撿到,人都死了你還不肯過來陪他!還有,你要是敢把媽的金鍊子扔掉試試看,我絕對會找你算帳!爸指定要跟媽的項鍊一起火化,你不要害他死不瞑目,連這點屁要求都辦不到!」
 
  正如他來不及解釋,他還來不及說任何話,周澈已經掛掉了電話。
 
  「周澈那時候還小,他不記得了。」周煦站在浴室門口,顯然聽見了剛才電話裡的那一頓咆哮。「他只知道,我爸一直都很愛她,就算她早就離開了也一樣。」
 
  周煦看起來很狼狽,聲音沙啞、雙眼紅腫,看起來在浴室中又哭了一次,仍然是安靜無聲的。
 
  他怎麼會現在才注意到這個人早就傷痕累累?
 
  「爸一直說他們的相遇是命運,是敲響愛情的鐘。他以前常把我抱在腿上,指著他們掛在牆上的結婚照片,說能娶到她,他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周煦皺著眉,嘴角露出一個小小的弧度,像是想起了過去快樂的時光,但笑容稍縱即逝。「可是她的幸福不在這裡,在我八歲、周澈四歲的時候,一聲不響離開家去追尋自己的幸福。她什麼都沒帶走,衣服、皮包、化妝品……」
 
  樊少勳跟著周煦將視線落在桌上的紅色絨布盒,突然覺得那個顏色有點刺眼。
 
  「還有這條結婚時爸送她的金鍊子。」
 
  收回視線,周煦低垂著眼,好幾種情緒在臉上衝突,恨著愛著,有憤怒也有痛苦,想完全忘了卻又放不下,還有赧於提起這些事的難堪,最後露出一個苦笑。
 
  「我猜她覺得這些都是不需要的。」
 
  周煦的話很輕,低低地說著,比起說給他聽,更像是說給自己聽。他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害怕一旦打擾,會有什麼東西就此枯萎腐爛。
 
  父親以前在頂樓陽台種植幾株植物盆栽,有一天他發現刺柑樹枝上攀著兩隻翠綠肥碩的毛毛蟲,外表有一雙巨大的擬眼,他開始每天爬上頂樓觀察它們,終於在兩週後看見毛蟲結成蛹。當天晚上他假裝鑽進被窩,趁全家人都睡著後窩在頂樓,撐著睡意看著蛹的外殼轉成半透明,黑紅色彩在小小的蛹中清晰可見,屏息等待羽化的時候黎明也抵達。晨光裡其中一隻蝴蝶順利羽化展翅,翅膀完全乾燥後就飛走,另一顆蛹卻在緩緩動了幾下後再也沒有動靜,他又不死心持續等了好幾天,然後是好幾週,才終於接受他永遠都無法知道那隻蝴蝶翅膀的模樣。
 
  「爸覺得她還會回來,一直在等,直到我上國中那一年,她不知道從哪裡寄來一張簽好名的離婚申請書……可是離婚手續要兩個人一起去戶政才能辦啊,那張申請書只讓我爸開始喝酒。原本是喝個一、兩杯幫助入睡,後來不喝到爛醉就睡不著。」
 
  他注意到周煦說著這些事時,始終用「她」來稱呼他母親,好像這樣就能拉開一點彼此的距離,不需要受到傷害,不用承認自己是被拋下的。明明說著這些話的人是周煦,他卻很想哭,為了現在依然故作堅強的周煦,也為了過去那個被迫長大、成熟的周煦。
 
  「幾年前,有個男人上門找我爸,他說他是卡車司機,一路遠從花蓮開車到高雄。那個男人說她在醫院病故,死前的願望是把遺骨留在花蓮,留在那個人身邊。可是她跟爸的離婚手續根本沒有辦,依照法律,要把遺體交給我們……他想懇求我爸成全。」
 
  「爸答應了,但是留下遺囑,如果有一天他走了,要跟她的金鍊子一起火化,骨灰灑進花蓮的海裡,這樣他就能一直陪著她。」周煦輕輕笑起來,眼睛彎成一枚上弦月,嚐起來卻都是苦澀。「是不是很傻?她根本不要你了啊。」
 
  樊少勳遽然想起李昀瑄在冷泉說的那部電影,追求自身快樂的母親拋棄了她的四個孩子,然而這些孩子的幸福又該由誰給予?周煦反常的行為有了原因。記憶閃現在他的腦海,他在更早的時候就知道這部電影,那是一個下著暴雨的近午,他們在百視達挑選要看的電影,他被周煦逗得腦袋一片空白,只好隨便抽起一部日文電影,而對方故意把恐怖片擺在他面前。
 
  後來他們沒真的租《咒怨》回家,周煦知道他看不了恐怖片,另外挑了兩部普通的日文電影,就像惡作劇只是為了讓他放下那部《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其實看什麼都無所謂。
 
  周煦的傷痕無人知曉。
 
  他到底能為這個人做些什麼呢?要怎麼做才能讓周煦別再那麼溫柔,不要在應該哭泣的時候微笑?
 
  
 
 
  樊少勳將明天上班要穿的西裝裝進行李袋裡,確認東西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才穿過走廊去敲樊少慈的門。雖然看護會在他下班前幫父親洗好澡,他依舊保留了幫父親用乳液保養變得脆薄的皮膚和筋絡按摩的習慣,畢竟那是他們父子少有的親密時刻。把雜事都做完,也把自己打理乾淨,夜已經深了,他可以聽見附近幾間專做宵夜時段的餐飲店將鐵門拉下的聲音,而樊少慈的燈還亮著。
 
  書桌上堆放著課本和參考書,旁邊是姊姊從以前用到現在的舊檯燈,新換燈泡的光線照在攤開的紙面上。
 
  「少勳,怎麼了?」樊少慈奇怪地看著他,注意到他穿的是外出服。「你要出去?」
 
  「我這陣子可能會常常睡在外面,想先跟姊說一聲。我會回來幫爸按摩,等他們都睡了再出門,隔天直接去上班。」他頓了頓,明知姊姊對他們感情的態度,要說出口更加困難。「周煦的父親過世了,我想陪他。」
 
  樊少慈看著他,欲言又止。
 
  他知道姊姊想說什麼,他跟周煦是不對的、不自然的,就算他出現在周煦父親的靈堂,也只會是某個熟識的友人,永遠都不會成為對方家裡的一員,別人前來鞠躬致意的時候尷尬地站在一旁,無法以家屬的身分還禮,名字也不會刻在墓碑上、周煦的旁邊。親戚們或許會有閒言碎語,私下猜測他和周煦的關係,各種難聽的說法像指尖上被紙割裂的傷口,分明想要忽略,又痛得讓人不得不意識到它。
 
  但他真的不是很在乎這些,如果能夠藉由陪伴為周煦做些什麼,那他心甘情願付出這些代價。
 
  「別擔心爸爸,我會照顧他們。」樊少慈嘆了口很長的氣,語調一如以往溫和。「就去做你想做的事。」
 
  「姊……」
 
  這是他沒有預料到會聽見的回答,驚愕地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已經想好反駁的說法、說服姊姊的理由,或者乾脆不要執著在這些問題上,姊姊的態度他是知道的,沒有必要硬是讓彼此都不開心。這巨大的善意是他始料未及。
 
  「不要誤會。我現在還是覺得周先生很好,但你們應該當朋友而不是……」樊少慈倏然噤聲,露出一個尷尬的表情,似乎找不到適當的詞語來描述他們之間的關係,索性不講出口。「總之,我不贊成你們在一起。可是你是個成年人了,本來做什麼事都不需要我、或爸媽的贊成,你的決定要自己負責。更何況,你決定的事情向來會做到底,不管別人怎麼說。」
 
  他笑了起來,覺得姊姊的口氣中有著熟悉的無奈感,像他們小時候姊姊一副小大人樣對他訓話的樣子,通常訓話完姊姊多半還是會順著他,只要不是太超過、會被父親抓起來痛揍屁股的事,樊少慈總任由他去。
 
  「謝謝姊。」
 
  樊少慈怔怔地望著他許久,低聲說:「他對你很重要。」
 
  語氣裡有不容忽視的失落。
 
  「很重要。」樊少勳點點頭,那雙落寞的眼睛出現在他的腦海裡,然後是冷若冰霜的,還有笑起來如同滿園春色的眼波,胸口立刻痛了起來。「比他自己以為的更重要。」
 
  「有重要的人……不是件壞事。」
 
  他好像知道姊姊的失落從何而來。這個話題他們從來沒有放到檯面上討論過,不管是他還是姊姊自己都避而不談,把發生過的事當成不可碰觸的地雷。即使知道那某個人曾經是重要的,有段快樂的人生曾經相當靠近,依然鴕鳥地以為不需要談,傷痕自然會隨著時間模糊不見。
 
  「姊,簡大哥他……」
 
  「很久以前就不再聯絡了。」樊少慈打斷他,眼眶有些濕潤。「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但是做決定勢必要有取捨,只是能否承擔得起而已。」
 
  「我希望妳也能快樂。」
 
  「我知道。」
 
 
  
 
  樊少勳將車子靠邊停好,核對了門牌上的地址,確定這是周煦的老家,那輛飛雅特就停在近處。從熱鬧的大馬路切進來,小巷裡沒什麼聲音,可能因為是舊社區,居住者年齡偏長,總是早早入睡,四周的窗戶大部分都暗了,只剩下路燈的光線。街道的對面有一間教堂,手擁鮮花的聖女像在燈光中垂目靜禱。他訝異地發現這裡離周煦四維路底的那間公寓不算遠,開車二十分鐘左右的距離,離他家更近,途中會經過果貿眷村。
 
  他正要打電話告訴周煦自己到了,鐵門早他一步拉起,鐵門捲動的聲音在寧靜的夜晚巷道中特別響亮,整條街道的人都聽得見,周煦站在那裡。
 
  「我想你跟周澈可能都還沒吃,買了點東西過來。」他把手裡的海產粥和鱸魚麵線遞給周煦,另一手拎著兩杯薏仁湯,想著如果對方真的吃不下,至少可以喝一點墊墊胃。
 
  「其實你真的不用過來,少勳,有我跟周澈就夠了。」周煦的聲音很沙啞,語氣裡滿是疲憊,表情一片空白:「你明天還有工作,需要休息。」
 
  「如果不會造成麻煩,我想陪在你身邊。」
 
  他不知道自己能夠為周煦做什麼,陪在身邊是他唯一能做的。要說他是自我滿足也好,但如果周煦累了想找人幫忙,睡不著要人唱搖籃曲,落淚的時候需要肩膀,至少他能作為支持著周煦的那個人,這樣就足夠了。
 
  周煦用複雜的眼神看著他,過了半晌才點點頭,「謝謝你。」
 
  
 
 
  
 
  14
 
 
  周煦家也是透天厝,一樓直接是客廳,磨石子地板踩起來冰涼。樊少勳在玄關換了鞋,穿上周煦準備的室內拖,一抬頭就看見沙發上坐著和周煦有幾分神似的人。周澈的輪廓和周煦相同,都是充滿陽剛味的線條,稜角偏硬一些,五官濃眉大眼,嘴唇更薄,鼻樑骨的線條相近,但沒有那雙飛揚又艷麗的眼。
 
  「周澈,這是我的朋友樊少勳。」周煦將手裡的食物放在桌上,「他幫我們帶宵夜過來,有海產粥和鱸魚麵線,你挑喜歡的吃。」
 
  「不好意思,讓樊先生破費了。」周澈簡單地道謝,站起來湊近周煦低聲問:「哥,你說朋友要來的時候,我以為是筱禎姐還是至南哥?」
 
  「少勳晚上會住這裡,他睡我房間。」
 
  周澈大概這個時候才發現他提著行李袋,一瞬間看起來有些困惑,不過在喪家過夜的人確實奇怪,周澈隨即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所以,是至南哥那樣的朋友?」
 
  周煦沒有回答,只是交代周澈多吃點,吃完記得收拾乾淨,然後示意樊少勳跟著他走。客廳的後方就是廚房和飯廳,沒有開燈,但看得出來不常使用;他們藉著樓梯上方的燈往二樓走,由前到後分割為陽台、兩個獨立的房間及浴廁。
 
  後方的房間是周煦的,看得出來已經很久不住在這裡了,書桌和衣櫃上積了一些灰塵,書架上放的是頗有年代的漫畫及書,房間裡都是舊家具,床單和被子則像新換上去的。相比這裡,四維路底的公寓更有周煦的感覺,這個房間則是被塵封的鐵盒,舊時的回憶堆放在這裡,可是沒有人願意將它打開。
 
  他在床尾放下行李,覺得自己一腳踏入了被禁止的領域裡,太過私密,每一道痕跡都刻著周煦的過去,那些連本人都不願碰觸的部分,此刻毫無保留呈現在他眼前。
 
  周煦看起來不排斥讓他進來,樊少勳鬆了一口氣。
 
  他們走進與陽台連通的那個房間,房間裡擺著一張雙人床,淺色木頭地板,髮油的味道撲鼻而來,一疊疊的衣服堆在床上等著整理,牆角的衣架上還掛著一件燙好的白襯衫。
 
  「檢察官說明天相驗結束才能把我爸領回來。周澈已經挑好要放進棺木的衣服,他知道爸爸喜歡穿哪幾件,剩下的我們打算捐出去。」周煦在床緣坐下,手裡拿起一件襯衫開始折,露出苦笑:「這些衣服我都沒看過……」
 
  「我來吧。」他坐到周煦身邊,想拿過對方手上的衣服。
 
  「這是我最後能為他做的了,讓我自己來吧。」
 
  拗不過周煦,也明白對方堅持的理由,他在周煦身邊坐下,等著將分類好、摺疊好的衣服放進搬家用的大袋子裡。床頭櫃上放了裱框的老照片,其中幾張是周煦和周澈的幼時照,光看眼型就能分辨誰是誰,另外幾張則是夫妻合照,或者女子單人的照片。周澈的濃眉大眼顯然遺傳父親,和年輕時的周父簡直如出一轍,至於周煦……他將視線移到女子的單人照上,彼時的周母有一雙靈動且撫媚的眼睛,睫毛纖長濃密,小巧的鼻子,嘴唇線條柔和,是看過就難以忘記的美人。
 
  「周澈長得像爸爸。」周煦注意到他的視線,淡淡地說,沒有繼續說下去,但誰都看得出來,周煦的眼睛和嘴唇像母親,尤其是那雙彷彿會奪去人呼吸的眼。
 
  他思考著該怎麼適宜繼續這個話題,才不會愚蠢又魯莽地在陳年的傷口上再次撒鹽,安慰人向來不是他的強項,是周煦的。
 
  「哥,我先去睡了,明天一大早要聯絡葬儀社。」周澈從門邊探出頭來,年輕的臉上有克制的好奇,並不讓人討厭。說完後又特別向他點了點頭,語氣誠懇:「樊先生,謝謝你來陪我哥。」接著有些難為情地補充,「我哥這個人有時候很難理解……」
 
  他一時間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應這聲道謝。或許是因為樊少慈不贊同他們的關係,所以他將所有的家人都視為反對者,對於突如其來的熱切善意不知所措,總認為友好之中或多或少會帶著些距離。周澈的態度明快單純,總之是直直朝著人而來。
 
  如果樊少慈身邊有個人,像他陪伴周煦一樣,在他覺得自己對姊姊的情況插不上手時,能夠陪伴在她身邊,他肯定也會向對方說聲謝謝,只是無法說得那麼自然直爽。
 
  他隨即又覺得自己想太多,周澈說不定根本沒真正理解他和周煦的關係。無論如何,至少他知道了有另一個人是關心著周煦的。
 
  「我會一直在他身邊,不會離開。」
 
  這是說給周煦聽的。
 
  
 
  周煦的舊床是加大單人床,雖然有兩套枕頭和棉被,要擠兩個成年男子還是太勉強了些,只好背貼著背躺下。他們直到凌晨三點才整理完一個五斗櫃,要不是顧慮到他明天還要上班,且清楚知道他不會任由自己獨自整理父親的遺物,周煦肯定還不打算休息。結果他還是在接受周煦的溫柔,然而如果這可以成為周煦對自己好一點的原因,他就覺得待在這裡有價值。
 
  樊少勳很睏了,但周煦還醒著。他翻了個身,從背後抱住周煦,發覺對方有一瞬間的僵硬,很快又放鬆下來。他無法忘記周煦的後頸和背在陽光下,被照得有點暖,日光在漂亮的曲線塗抹上蜂蜜一般的色澤。上一次從背後這樣抱著周煦,是因為他想從對方那裡獲得些什麼,喜歡和需要有時候是同一件事,他現在想要給予些什麼,希望自己是對方需要的人。
 
  「周煦,筱禎姐和至南哥是誰?」渾渾噩噩的大腦裡不太能做複雜的思考,他拉出暫時擱置的疑惑,隨意問出口。「為什麼周澈說他們會來。」
 
  「你不會有興趣的。」
 
  周煦的語氣很輕,但他捕捉到裡面的一點點笑意,這足以讓他在黑暗中精神一振,繼續追問。他想念真正笑著的周煦。
 
  「可是我很有興趣。」
 
  他等了很久,在眼皮差點閉上的前一刻,周煦緩緩開口。
 
  「筱禎是我五專時期的前女友,那時候很常來家裡,爸和周澈都認識她,所有人以為等畢業後、我當完兵,我們就會結婚。入伍一年後,筱禎告訴我她喜歡上別人,因為那個人不會讓她覺得寂寞……我竟然覺得鬆了一口氣。」
 
  他抱緊周煦的腰,把臉貼在對方的背上蹭了蹭。明顯感受到有些東西不一樣了,如果是之前的周煦,會用巧妙的方式避開這些話題,與自己有關的、與家庭有關的,都三緘其口。打斷對話也好,或者轉移他的焦點,就像傑出的魔術師總先引開觀眾的注意力,才從背後拿出那隻鴿子。
 
  「至南是跟旅行社合作的遊覽車司機,剛開始工作那一、兩年我們常一起帶團,互動多了,就覺得這個人很有趣,交往過一段時間。那時候我租屋在新興市場附近,周澈來找我的時候剛好遇到至南。」
 
  話到這裡就斷了,但樊少勳知道周煦還醒著,他低聲問:
 
  「為什麼分手?」
 
  「他說他不懂我在想什麼。」周煦笑了出來,彷彿對自己說出口的話也感到荒謬和不可置信,「他說他雖然得到了我的人,卻沒能得到我的心。不知道是從哪裡抄來的台詞。」
 
  他以為他不會嫉妒周煦過去的戀人,原來還是會,說完全是嫉妒也不太準確,他只是想要更早一點遇見周煦。如果這樣的話,是不是可以讓這個人少受一點傷?他們在各自的荒野裡獨自行走,過了那麼久才在阡陌相交之處相遇,這些時間是有意義的嗎?
 
  「我都沒得到你的人。」他把周煦抱得更緊,不能否認這就是嫉妒。
 
  「但你得到我的心。」
 
  「我得到了嗎?」
 
  周煦沒有回答,黑暗中,在狹窄的床舖上翻了個身,輕柔的吻落在他的唇上。
 
 
 
  
 
  山離得很近,海卻近在咫尺。
 
  樊少勳看著靜靜坐在一旁的周煦,望著海的周煦沒有那樣清冷的氣息。
 
  日子過得很快,繁瑣又冗長的程序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完成,依照周煦父親的遺囑,不設靈堂、不辦公祭,來家祭弔念的親朋好友也不多,多半是周父在鐵路局工作時的老同事。周煦說那是因為「她」娘家的人沒臉過來,而「她」離開時父親又跟自己家族裡說「她」壞話的人全數鬧翻,人數自然僅剩這些。
 
  但也因為如此,沒有人對站在周煦身邊的樊少勳有疑問。
 
  火化,碾碎,一個人到最後只剩下一方紙盒能裝得下的大小。原本海葬應該是周澈跟著一起來,但周澈的女朋友車禍受傷,住院開刀需要人照顧,他們明年就要舉行婚禮,照顧的責任當然由周澈一手攬下。
 
  「少勳哥,你可以陪我哥去花蓮嗎?他一直很反對把爸的骨灰撒在花蓮,我怕他不肯照著爸的遺願做。」
 
  火化的前一天晚上,樊少勳才把車停好,周澈就從旁邊埋伏的柱子後面冒出來,急急忙忙把自己塞進他的副駕駛座,這個動作非常有既視感。
 
  「爸爸從樓梯上摔下來我很難過,但我哥這幾天下來氣色很差,胃口也不好,比起爸爸我現在更擔心他,萬一過程中發生什麼事……而且哥現在的狀況很不適合長途開車。」
 
  他本來就考慮要陪周煦一起去,唯一的顧慮是周澈,這畢竟是他們的家務事,他怕對方會尷尬。既然周澈將這個重責大任託付給他,他就有正當理由陪在周煦身邊。
 
  請了假,跟姊姊說明情況,火化完的隔日是一個萬里無雲的晴天,冬陽和煦,天色澄澈透明,十二月的南部氣溫舒爽宜人,他拿著兩張從高雄到花蓮的自強號車票出現在周煦面前。
 
  「周煦,我們搭火車去吧。」他從背包裡掏出一盒森永牛奶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要太刻意。「要不要來打賭下一站上車的人有幾個?」
 
  周煦彎起一個淺淺的笑意,那雙眼睛些微上揚,眼尾有著撩人的弧度。
 
  他站在那裡,突然有種落淚的衝動。
 
  由高雄啟程,到達花蓮要花上四個多小時,因為由中央山脈的南端繞行,左側是山,右側則從台灣海峽一路前行到太平洋,南迴鐵路中途會經過幾個據說景色美不勝收的小站,但周煦一上車就睡著了。
 
  周煦睡得很熟,懷裡抱著裝有骨灰的背包,靠在他的肩上,即使列車停停走走,販售便當和零食的銷售人員經過好幾次,都沒能吵醒他。樊少勳看著窗外的景色,列車離開城市,逐漸開往人煙稀少的鄉間地區,由於是自強號,多數是過站不停的小站,月台上等車的人和列車上的他們擦肩而過,沒有停留。
 
  他想起周煦以南橫做的比喻,2568公尺不夠看見雲海上的日出,多數人選擇離開,追求更高的觀賞點,少數人選擇留下來,但有時候會因此後悔;他覺得每個人的旅程更像坐火車,手上車票的啟程和到達站本來就相異,同樣南行,也會在不同的車站下車。
 
  沒有夠或不夠遠的問題,只有要去哪裡。
 
  而他想待在周煦身邊。
 
  船家到車站接他們到港,是與葬儀社合作的船家,申請和文書作業都已經處理妥當,他們只需要搭乘船隻,到離港口六公里以上的海域,就能完成周煦父親的心願,將骨灰撒入海裡。從來不暈車的周煦意外暈了船,趴在船舷邊把他們在花蓮吃的第一餐吐得一乾二淨,也因此海葬和他想像的不太一樣,沒有儀式,到達定點後,周煦難受得只能將裝有骨灰的油紙袋向外拋去,船家便啟程回港。
 
  他詢問了船家,默默記下經緯度。
 
  
 
  樊少勳對海並不陌生,即使家裡並不是經常出門遠遊的類型,但因為走路不到五分鐘就能看見海,那股鹹腥的海風、浪濤拍打海岸的聲音和沙子踩在腳底下的觸感對他來說都很熟悉。然而花蓮的海和西半部的海不同,自有一抹艷麗的色澤。
 
  他們在這個月牙型的海灣坐了好幾個小時,兩側是向前延伸的高聳山岳,山上有雲,彷彿一雙臂膀將海圍繞,潮水拍打上礫石海岸,除了海潮聲之外,還有海水向後退去時捲動鵝卵石的聲音。沿著細碎的浪花往前看,海的顏色多變,不只是一成不變的湛藍,由淺至深,陽光灑落在碎浪上,靠近岸邊的海水帶點青,隨著深度增加,與天空交接處是會將人捲入的深藍。
 
  遠方的海面上有雲,為天空底部增加了泛白的色調。
 
  上一次到花蓮來,他們的員工旅遊行程直奔太魯閣,他只見到了花蓮的山,而沒有機會接觸花蓮的海,花蓮的海是一望無際的。其實就算站在西子灣,也看不見海的彼岸,台灣海峽在地圖上看來狹小,與另一端不過是一百八十公里的距離,人類也無法輕易望穿。但花蓮的海卻有一種遼闊感,無關乎能不能在海岸邊看見北美西岸,或者中間隔著十幾個小時的飛行距離。
 
  面對這樣的海,很容易覺得平靜,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溜走。
 
  和山不同,山的包容似乎是有條件的,要走在山道上,要時時注意天氣的變化,要在傍晚之前下山,要懷著戒慎畏懼的心,否則就會看見山殘酷的那一面。在周煦跟他說過的那些故事裡,山神總是喜怒無常。
 
  他看著周煦的側臉,猜不透對方在想什麼。
 
  如果山讓人累了,能不能換成看海?
 
  望著海的周煦表情平淡,眉間不再像前些日子皺起,雖然疲累,但是很寧靜。
 
  「周煦。」
 
  周煦偏頭看著他,沒有說話,那雙像極他母親的眼睛微微瞇起。
 
  不對,海和山是一樣的,覺得海安全,是因為他僅在邊緣試探。人們在海灘玩耍、踏浪,小孩子堆起沙子做成碉堡,情侶撿拾貝殼或石頭,當成旅行的紀念,但這不過是海的邊緣而已,那些真正在海中求生存的人,知曉暗流與礁石,大概也必須對海懷抱敬畏的心。
 
  「周煦。」他又一次叫了周煦的名字。
 
  如果他想走進這個人的心裡,被傷害就是難免的,或者他也可以停留在邊緣徘徊,對周煦只有單一又淺薄的了解。他有勇氣走得更深嗎?一時間喉嚨緊縮,竟發不出聲音,想說的太多,反而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咬著嘴唇不說話,周煦卻先開了口。
 
  「以前,我常會央求我媽帶我跟周澈去租書店,就算不能租書也沒關係,看著架上一排排的漫畫和小說,光是想像裡面的故事就開心。」
 
  周煦的聲音很低,夾在浪潮聲和海風裡,聽起來像在說這片土地自古即存在的一個故事,人們口耳相傳,傳說裡的人物都變了姓名。他注意到周煦第一次不是用「她」來稱呼母親,周煦不只是講述者,而是裡面的一個角色。
 
  他摒住呼吸,知道這是拼圖最重要的那一片。
 
  「當然不能每天都去,沒有那麼多時間,租書也要錢。後來我媽開始一個禮拜帶我們去一次,她會給一點零用錢,然後把我跟周澈放在租書店整個下午,自己去燙頭髮或買東西,傍晚再回來接我們。我爸因為要輪班,家裡常常只有我們。
 
  她離開的前幾天,突然每天都帶我們去租書店,奇怪的是,我爸的生日明明還沒到,她卻說因為要幫爸爸準備驚喜,所以不要告訴他我們去了哪裡。那天我在租書店等了很久,她都沒有來,我跟周澈兩個人餓著肚子在那裡等,幸好當天爸排的是白班,回到家發現沒有半個人在,一路問到租書店去才找到我們。」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海面的顏色變得深沉,靠近水平線的天空浮上一層夕照的顏色,但這裡是東岸,不會有日落的景色,只會在不知不覺之間,夜色已經降臨,遠方的山消失在深藍色的背景中。
 
  「一開始我只能理解母親離開我們,所以爸爸很難過,我要幫忙照顧周澈。有天突然發覺,原來我是共犯,因為我和媽一起騙了他。從此以後,只要看到爸我就覺得很難受,愧疚感一點一點把我淹沒。我沒辦法繼續住在家裡,即使知道爸生病了、想見我,也不常回去。我總是想:等時間久一點,我就可以……但是現在都來不及了。這些事我從來沒有對誰說過,就連周澈也不知道他哥為什麼不願意回家。」
 
  周煦望著他,那雙眼睛在暮色下波光粼粼,有釋然也有悲傷,但已經沒有了想要卻不敢伸手的膽怯,那樣的神情幾乎讓樊少勳無法呼吸。周煦輕輕笑了起來,眼尾彎成一尾徜徉於浪湧中的魚。
 
  「怎麼辦啊,少勳?我好像已經喜歡你喜歡到,縱使有一天你會離開,我也不想放手。」
 
  他撲上前去抱住眼前這個人,眼淚無法停止,周煦也緊緊回抱。
 
  只要有這句話就夠了。
 
  「那就不要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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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完結了!
謝謝大家這三個月來的陪伴和鼓勵,沒有這些我很難維持每週五千字以上的更新,好好把它寫完,畢竟我是一個月更兩千還會拖到月底才更的那種文手XDDD
如果有一路看到最後的人,希望可以舉個手讓我知道,我會非常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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