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春日正好,枯枝抽芽,瓊琚樓庭院裡前些日子由花匠細心種下、整理的花草亦開得奼紫嫣紅,任由誰看了都覺賞心悅目,恨不得白日長些。縱是如此,何仲棠仍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前夜與風清、月明左右護法商討計策,末了那兩人非要拉著他嚐嚐四處蒐集來的佳釀,特別是薊城名酒「淡菊」,造酒之法自余婆仙逝後便已失傳,待得躺上床榻早過寅時,天已微亮。眼見主子醒了,身旁一名年約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趕緊拎了絳紫外袍為他披上,緞面衣料色澤艷而不俗,衣襬以精細手法繡有百卉暗紋。
 
  「樓主要是餓了,廚房那兒備有幾樣小食與燕窩銀耳湯,巧燕為您去取。」
 
  巧燕從小隔間取來一盆子溫度恰好的清水,服侍主子梳洗,最後用絹帕拭乾面上水珠,露出俊朗面容。即使看慣了,她仍不禁感嘆上天將樓主生得真好,鼻樑英挺,長睫如羽,就是找來最好的工匠,窮盡畢生也鑿削不出這樣一張臉。
 
  「不用了。」
 
  何仲棠語調慵懶,伸手推開木窗,春陽便傾倒下來,涼風撫面,竄進這時節獨有的清甜氣味,他一下子就醒了大半。窗子下方便是內庭,外頭庭院花團錦簇,玉蘭與春鵑爭艷,迴廊涼亭處處細節別具匠心,是熱鬧中不失華貴的路子,當得起蘭城第一小倌館門面;內庭則清幽不少,小溪獨橋,芳草鮮美,錯落幾顆紋理耐人尋味的奇石,池畔一株銀樺滿樹綠蔭,底下幾株萱草要等到夏季才開花。
 
  護院師父正帶著一群年輕漢子考較功夫,共一十六人,兩兩相互切磋,共分為八組。何仲棠定睛一看,心想這些人都十分臉生,不是瓊琚樓過去聘用的武師。他向巧燕努努嘴,問道:「這是在做什麼?」
 
  巧燕從他身後探出頭來,手裡還拿著一把黃楊木梳子,此時已有三組人馬分出勝負,雖是空手相搏,各家拳法掌法身法皆有不同,或沉穩或輕靈,或古樸或繁亂,她畢竟年紀還小,見識不深,自是感覺有趣得很。只是就何仲棠看來,倒有半數是上不了檯面的粗淺功夫,餘下半數亦為尋常的江湖人招式。
 
  「前些日子您嫌那些人手粗腳粗,一個不小心就怠慢了咱們的貴客,陳師父只好重新招人啦。」她瞧得津津有味,連手裡的工作都停下來,轉眼間,又有兩人被打敗。
 
  何仲棠倒是不介意,他將頰旁散髮往耳後梳攏,趴在窗櫺上瞇起眼,嘴角揚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心中已有定論。
 
  「去告訴陳師父,那兩個滿臉大鬍子的、臉上有麻子都不能要,那些輸了躺在地上的身手太差勁。還有,穿黑色布袍的,也叫他回去吧。」
 
  「您這樣挑三揀四,又一個人都沒有啦。」
 
  「身手再好,要是醜得嚇走了貴客,還要不要做生意?」
 
  何仲棠往巧燕的腦門彈了個爆栗,出手疾如風,快得讓人看不清。眼見手指再次曲起,小姑娘一邊呼痛、一邊使出小擒拿手,想少受點皮肉之苦,速攻幾招,卻怎麼也抓不住何仲棠;她又急忙閃避,腳下踏著八卦方位,何奈對方總是在她招未使老,就好整以暇等在下一個方位,倒像是她將額頭湊上去讓人彈。
 
  「樓主欺負人!」她揉著前額,女孩兒家愛美,這下一、兩個時辰都要頂著泛紅的皮膚見人了,巧燕忿忿不平說道:「太醜不行,打輸了也不行。那位黑衣公子可是快打贏了啊?論起長相,在咱們這兒,就算不是頭牌也是探花吧?」
 
  「妳看清楚他使什麼拳法了?」
 
  「不就是最粗淺的霍家拳嘛。路旁賣藝的都會幾招,沒什麼稀奇。」
 
  「眼力不足,罰妳今晚多練功一個時辰。」何仲棠裝模作樣豎起長眉,佯怒道:「他雖使的是霍家拳,腳下所踏步法卻是靈山派的輕身功夫,還有,出拳前他先向右偏了偏,那是雲家渺渺十三掌的習慣。喔?看來不出三招就要分出勝負。」
 
  正如何仲棠所料,那黑衣人矮身避開對方重拳,佔角度之便,右掌劃了個弧度由下推上,直取下顎,逼得對方情急下只能後仰使出「鐵板橋」,他隨即變招攻其下盤,一個掃腿將人撂倒。這幾下乾淨俐落,旁人忍不住大聲喝采,那人抱拳回禮,還伸手拉起摔一屁股灰的對手。
 
  「他們打小半個時辰了,旁人氣喘吁吁,那人吐納分毫未亂,顯見內力亦有一定修為。」
 
  「多一個武功高強的護院,怎麼想都是咱們佔利吶。」
 
  「傻子。一個身兼靈山派和雲家之長的高手,何必到瓊琚樓來當護院?」
 
  「名門正派也得吃飯吧?」
 
  「莫不是把妳的腦子也一起彈壞了?」何仲棠拍了拍眼前的小腦袋瓜,笑道:「若是家中無產,又不好留在師門,他大可進鏢局走鏢,或開武館收弟子,就算要當護院,也還有達官貴人的深宅大院可去。溫飽的法子要多少有多少,名門正派什麼時候看得起小倌館啦?」
 
  巧燕這才恍然大悟,擊掌稱是。
 
  「我這就去找陳師父!」
 
  待巧燕急急忙忙出了房門,何仲棠又看向內庭,那黑衣人正與護院師父談天,只見陳師父說到激動處比手劃腳,重現比試的最後三招,想來是看出對方身手不凡,卻未看出更深一層的底,多半因得一可造之材而欣喜不已。要論真本事,只怕陳師父在那黑衣人底下過不了二十招,能獲靈山派與雲家真傳之年輕弟子,又豈是易與之輩。
 
  他看著小姑娘腳步輕快奔到陳師父身邊,還曉得將雙手合攏成筒狀,不讓他人聽了去。但要是那黑衣人如他所想是個高手,想必傳話內容聽得清清楚楚。陳師父點點頭,不經意往窗口瞥了一眼,才出聲打發那些年輕漢子離開。何仲棠心下不悅,半拉下細竹簾,遮去大半面孔,卻從縫隙中看見那黑衣人顯然注意到了陳師父的舉動,也往這裡看來,注目許久。
 
  「還隱瞞來歷呢。」他托著腮,揚起嘴角,望向那黑衣人隨其餘人等走出內庭的背影,像在看一齣有趣的戲,上半場演到了緊要關頭,下半場才正要開始。何仲棠淡淡說道:「刻意用了霍家拳,你想來這裡做什麼?又想知道些什麼?」
 
  這事雖怪,何仲棠派出的探子卻未打聽到什麼傳聞,名門正派也未有任何行動,他也就不再放在心上,想來不過是個初出江湖的正派弟子,想藉著打入瓊琚樓彰顯己能。自四大派齊聚靈山巔,揚言要剷除意歡門這淫窟毒穴已過去數載,然至今四大派對其仍所知甚少,唯一清楚的,是瓊琚樓這間小倌館乃意歡門旗下生意,而他們不知的是,那也是何仲棠刻意放出的消息。
 
  更沒有人知道,瓊琚樓樓主幽歌,便是意歡門門主何仲棠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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