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又過一載,期間四大派與意歡門各有死傷。萸城分舵有個小倌假戲真做愛上聿河派弟子,為獲對方信任,不僅叛逃出門,竟將分舵之事抖了出去。幸得那人年紀輕,武功亦低微,不過是意歡門中一名尋常弟子,對於機密全然不知。當夜聿河派聯合其他地方幫派圍攻分舵,待得何仲棠收到消息,已是七天之後。他與右護法月明快馬加鞭趕到萸城,清點人數後,除逃竄到其他分舵的弟子,其餘人等若非交戰中已身亡,即是在受俘後自盡,出賣本門者除那小倌外,一個人也沒有。
 
  這筆帳,何仲棠是一定要算的。
 
  思及此,他面上不見半分狠戾之色,唇邊笑靨反而更深,手裡的剪子愈發不留情,別說樹型,倒將那株「青龍臥墨池」給剪禿大半。花匠在旁看得膽顫心驚,那株牡丹可是珍品,所費不貲,抵得過一般殷實人家好幾年開銷。何仲棠對牡丹毫不在意,隨手將剪子還給花匠,撣了撣袖上的草木碎屑,打算回房好好睡個午覺,未想衣角讓人一把抓住。
 
  「小公子,瞧瞧你、瞧瞧你這笑,我就是千金買它也不可惜。今晚讓好哥哥疼疼你,設宴邀人來捧你的場好否?」
 
  何仲棠今年二十有六,身量也比那人高出不少,小公子這稱呼十分無禮。
 
  「客官自重。」他嘴角仍銜著笑,卻毫不留情揮袖甩開那人的手。
 
  現下剛過未時,街上無人,整條花街皆尚未開門迎客,小倌妓女們才正在梳洗,準備用膳。那人一身酒氣,短短幾句話便咬了幾次舌,顯見昨夜大概在哪家青樓留住一宿,也不知是勸酒還是自個兒喝的,日正當中便醉醺醺。這人不是瓊琚樓客人,能進此樓者非富即貴,皆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此人看來不過尋常富商,真要在瓊琚樓買他歡縱一晚,八成也負擔不起。
 
  「沒想到南風館裡還有你這樣的人物。」那人又湊過來,一股油膩氣味襲上。「和我共渡一晚,好哥哥肯定讓你畢生難忘。」
 
  他生性愛潔,只覺得那人身上氣味讓他說不出的厭煩,長眉微蹙,指尖動了動,起了殺意。
 
  「望這位兄台三思後行。即便在煙花之地,也得守煙花之地的規矩。」
 
  何仲棠纏在臂上的軟劍才探出劍尖,便有好事之人來強出頭,那登徒子想伸手去摸他臉,中途便讓人拗了手臂,那人大聲呼痛,嘴裡還不乾不淨說些難聽話,無論如何,他是不能出手了。
 
  「多謝公子出手相助。」
 
  他抬眸一看,那位公子劍眉入鬢、眸正神清,正是一年前那個以霍家拳得到陳師父賞識的男子。當初那人一身黑色布袍,做尋常武生打扮,現下身著水綠綢緞春衫,蘭草繡紋腰帶,懸掛配戴蝠紋白玉珮,腳踩軟鞋而非武人常穿布靴,手裡還拿著一把扇面繪有墨竹的摺扇,端得是一個正要逛窯子的富家公子哥兒。
 
  天下哪有如此湊巧之事?何仲棠疑心頓起,表面上仍不動聲色,私底下卻決心要將這人身家背景查了個遍。
 
  此人正是凌霄派大弟子封如閑,這身衣服穿得他渾身不自在,然而探查意歡門迫在眉睫,自萸城一事後,討伐聲浪更盛,月餘後四大派便要再聚靈山山巔,依師父之命,凌霄派既為四大派之首,沒有理由連半點消息也查不到,豈不叫人看輕。他已失敗過一次,後續夜探幾次瓊琚樓,亦發現外圍送往迎來,無可疑之處;內層則戒備森嚴,若再深入便會打草驚蛇。此番實在不得已,只得另謀他計,假扮富家子弟光明正大入內探查,凌霄派弟子裡亦有家中為官者,遵從師命為他備了這套衣服,他平時粗服布履慣了,實在彆扭。只好先穿上身,等習慣了再讓該弟子帶他入瓊琚樓,誰料發生此事。
 
  封如閑亦在打量何仲棠,他對布疋、配飾、繡工皆一竅不通,也看得出對方身上那套乳白泛金、外罩茜色輕紗的衣服價值不菲,長髮雖未束冠,僅以一條茜色細繩鬆鬆綁著,但上頭是串著兩顆拇指般大小的南海明珠,想來此人若不是瓊琚樓頭牌,也相去不遠。封如閑心道:「聽聞瓊琚樓以白華居首,雅風、采露各佔苗頭,不知眼前的是哪一位?」
 
  那方兩人各懷心思,這方那登徒子猶自大呼小叫:「混帳東西!你敢不敢相信小爺我一根手指頭就能弄死你!」手臂被人拗折自是疼痛,卻也沒痛到要哭爹喊娘的地步,只是這登徒子出身富商,從小到大哪受過半點皮肉之痛,加之酒醉未退,更是什麼話都說得出口了。
 
  「要是這人還不知分寸,公子不如……卸了他的肩膀,想必能生奇效。」何仲棠冷言道,他原先想說「剪了他的舌頭」,依他性子,就是將人殺了也不冤枉,但想來聽在名門正派耳裡未免過於殘酷些,於是便換了說法。
 
  「此言差矣。懲戒需有度,就在下看來,現已十分足夠。」封如閑正色道。
 
  何仲棠淺笑不語,招了招手,讓聽聞嘈雜聲而聚到門口來的護院武師將人架走,窯子對付這種鬧事酒鬼自有一套辦法。他遙指不遠處一家外頭掛著整排大紅燈籠的酒樓,做了個「請」的手勢,道:「承蒙公子出手相助,前方便是蘭城遠近馳名的『天下樓』,讓我作東,以答謝公子。」
 
  「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堂子裡有堂子裡的規矩,若公子執意推辭,倒教我好生為難。」
 
  規矩云云自然是何仲棠隨口胡謅,不過想藉機探探對方的底,但封如閑自小入凌霄派習武,少在市井中生活,十餘歲後獨自到江湖上闖蕩,吃穿用度亦從簡,不曾動過半分淫奢之念,莫說南風館,就連一般青樓也沒去過,又怎麼會知道煙花之地的規矩。他心念一動,原是為潛進瓊琚樓才換上這一身衣服,若能這人交好,探得些有用信息,倒也並非壞事。何況此人身分看來尊貴,或許身居高位,與意歡門關係密切,假以時日要是能說動對方回歸正道,將邪道一舉殲滅,更是妙哉。
 
  只是不知這人,手上又染了多少正派弟子的血。
 
  「有勞了。」封如閑道。
 
  
 
  天下樓以酒菜聞名,外觀大方氣派,是當地文人雅士、諸多商賈常光顧之地,尤以好酒名聲遠揚,一罈「花間醉」便值百兩,其氣味馥郁,帶有幽然花香,酒色濃如琥珀,一口飲下,卻是熱辣辣的烈酒。他們才踏進酒樓,跑堂的見是瓊琚樓樓主親自領人上門,豈敢怠慢,立刻將兩人帶到二樓東邊的雅軒去,相比外頭大堂人聲喧鬧,雅軒因位置偏僻,又有木板相隔,自是清淨許多。
 
  封如閑自稱「吳鳴」,取其無名之意;何仲棠則化名「海棠」,倒是用了本名中的一個字。
 
  何仲棠吩咐了幾樣糕點小食,隨之送上的不是天下樓最有名的花間醉,卻是茶,而且是好茶。一掀杯蓋茶香便撲鼻而來,茶湯色澤澄黃微綠,嫩芽在熱水裡舒展開,入口不苦不澀,喉間更有回甘滋味,正是苡城難得的春茶。
 
  封如閑低頭啜飲,苡城不只有茶,亦為凌霄派與幾個大大小小門派的根據地,此茶不好保存,產量稀少,在外地十分罕見,蘭城這間酒樓竟有此茶,且海棠公子在十數種茶葉中偏偏選中它,是機緣,還是……畢竟在意歡門的地盤上,他不得不慎。
 
  「公子官話裡帶點苡城口音,甚是好聽。」
 
  何仲棠笑道,彷彿猜中他心裡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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