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大街向來為蘭城白日最熱鬧之處,店鋪鱗次櫛比,小販們都聚集到這裡,有吃有玩,這頭一批胡椒餅剛出爐,另一頭桌上擺著玉珮古玩的老闆又吆喝起來,長街上應有盡有,市井小民從娘胎落地到駕鶴歸西都能在這條街上操辦──除了棺材店,那樣晦氣的東西要到西大街去。

  賣饅頭蒸點的大娘從蒸籠裡端出熱騰騰的桂花糕,一時間街上米香四溢,桂香濃郁,甜香氣息讓好幾個人忍不住回頭,但還得放涼才能切成一塊塊潔白如玉的茶點。大娘用蒲扇搧著風,眼角餘光瞧見了熟人,連忙叫住對方:「翠蓮,今個兒有采露公子上回要的豆兒糕,我幫你留了一些。」被喚作翠蓮的女子停住腳步,勉強擠出笑容,說道:「謝謝大娘,我現在有急事耽擱不得,晚些再過來取。」大娘見對方行色匆匆,也不再挽留,擺了擺手道:「知道了,我讓喜兒直接送去瓊琚樓。」翠蓮行了個禮,很快消失在大街盡頭。
 
  沒過多久,一抹人影從屋簷縱下,他落腳之處恰是死巷,在人來人往的東大街竟未引起半分注意,此人正是封如閑。他朝翠蓮離去的方向注視一會兒,才緩步向南大街走去。
 
  與東大街不同,南大街高門深院,居於此地者,要不為官,要不在各方有一席之地。封如閑拐入小巷,從小門進到一戶白牆黑瓦的大宅裡,婢僕都識得他,是自家公子的貴客,因此無人攔阻。他熟門熟路到一處僻靜小院落,拐進月洞門,已有人在樹下等著,一見到封如閑便起身前迎。
 
  「師兄可回來了。不久前接到師父飛鴿傳書,我讓下人去找,四處都找不著你。」
 
  那人身穿淡黃綢緞,頭上戴冠,亦為尋花問柳的富家公子打扮,正是凌霄派弟子、封如閑的師弟宋修齊。他伸出掌心,手裡有個小小紙捲,封如閑取了過去,攤開一看,紙張薄如蟬翼,上頭密密麻麻以小楷寫滿要事,正是凌霄派掌門人的字跡。
 
  「我還讓福伯在門口等你呢,師兄沒見到他麼?從小門進府的?」
 
  「後頭跟著人。」封如閑面上微燥,想起自己的確耽擱了不少時間,怕宋修齊擔心連累一家老小,又道:「已經甩開了,沒讓她追到這裡來。」
 
  天下樓內,兩人相談甚歡,封如閑喜茶,對茶如數家珍,何仲棠是吃穿用度皆講究的人,對茶自然也有幾分見解,便投其所好,論茶樹風土、製茶手法、茶量水溫,要用山泉或井水、紫砂或鐵壺,各自有其樂趣。聊到投機處,封如閑一時忘了對方說不定在意歡門身居高位,是正道恨不得除之後快的邪道,只感覺是個值得親近之人。
 
  一踏出天下樓,他便察覺有人跟著,此人輕功頗佳,加之大街上人聲鼎沸,易隱匿行蹤,若換做耳力較差、疑心較弱者,十有八九不會注意到身後有人。他走得不疾不徐,假意被市集吸引,將人引到東大街,除了仗著熱鬧容易脫身,亦可使追蹤者洩漏行蹤,果不其然,跟在他身後的姑娘一急就露了餡。
 
  宋修齊點點頭,道:「既然師兄說沒有,就是沒有。」他向來敬佩這位大師兄,人品自然極好,論武功在這一輩江湖人中更是拔尖的好手,師父總告誡其他弟子,縱如大師兄這樣天資聰穎者,亦須每日勤練不輟,更何況是資質平庸之輩。想起師父,少年人好奇心起,忍不住湊上去問道:「師父說了些什麼啊?」
 
  封如閑遞過紙捲,淡然道:「聿河派已搶先一步。」
 
 
  
 
  華燈初上,夜色漸濃,瓊琚樓裡的春色亦濃豔起來。何仲棠百般無聊擺弄眼前那枝碩大的玉樓春,任由巧燕為他梳理一頭如瀑長髮,絲竹之聲越過內庭仍隱約可聞。今日前廳有白華坐鎮,采露隨側,場面自是熱鬧萬分,想必富商巨賈、達官顯貴又是一砸千金,只為換得佳人傾城一笑,他這樓主反倒是無事可做了。他從糖匣中捻起一顆櫻桃蜜餞吃了,又往巧燕嘴裡餵去一顆,這麼幾次往來竟也將整盒蜜餞吃掉大半。
 
  「春霏十二劍練到第幾……」
 
  話才起頭,外頭便傳來敲門聲,巧燕前去應門,和傳話的小廝爭論起來:「瓊琚樓沒有海棠公子啊?」那小廝聽來相當為難:「我也是這樣說的。可采露公子在一旁聽見了,要我來找樓主通知一聲。」巧燕微慍道:「咱們樓主叫做幽歌!喂,你來多久啦?怎麼能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呢?」那小廝道:「跟著宋大人家公子爺一起來的,得罪不起啊。」巧燕道:「不管不管,你要樓主上哪找一個海棠公子出來?」那小廝又道:「這……總之我話傳到了,你自個兒向采露公子說去。」
 
  人人都知道巧燕是樓主在芷水邊買來的孩子,他給年幼失怙恃的六歲女娃二十兩銀子葬她全家,從此帶在身旁,表面上是需要一個婢子打理起居,還簽了賣身契,實則教她識字、指點武功,每年隨著身量為她裁衣,無異於樓主義女。那傳話小廝比她還大上幾歲,卻也不敢得罪。
 
  「巧燕。」方才兩人爭執何仲棠聽得清清楚楚,剛覺得無聊,樂子倒自己找上門,會到瓊琚樓找海棠公子者,僅有一人。他拋出了餌,散席時雖未約定何時再見,他仍確信「吳鳴」會再來,那人有所求,便會咬餌,殊不知他這條大魚等在食餌後頭。一陣欣喜油然而生,他竟忖量起該穿哪一套衣裳。
 
  「瓊琚樓確實沒有海棠公子啊。」巧燕關了門,兩頰微紅,氣呼呼說道:「不知是誰家小倌,冒用咱們的名義騙人?」
 
  瓊琚樓沒有名為海棠的小倌,然而白華、采露、雅風三人皆是他心腹,知他身份與本名,依其聰慧,要推測出海棠是誰的化名並不難。他以幽歌之名經營瓊琚樓,這樣大費周章隱瞞身分,來者多半是敵非友,輕忽不得。
 
  「你主子就是海棠公子。」何仲棠伸手捏了捏小姑娘臉頰。
 
  
 
 
  封如閑隨著一名提燈籠的小廝穿過大堂和內庭,來到一外廳,此處門口未掛燈籠,所燃薰香也與前頭大為不同,清冽中夾雜一股辛辣之氣,他心下防備,卻忍不住吸了一大口,沖淡一路沾染的馥郁花香。那小廝將人帶到後便不見人影,桌上已備好酒菜,素盤青盞,皆泛溫潤之色,膳食形色均美,真當是無處不風雅。
 
  一道人影自內室緩步而來,他早有所覺,亦知來人為海棠公子,仍被對方奪去心神。在天下樓,海棠公子雖穿著華貴,卻是素淨著一張臉,當時他只覺得此人面目俊逸,氣質甚好,此時對方身著朱色織錦,寬袖長袍,青絲如瀑,仍用一條細繩鬆鬆綰起,最為攝人的是眼角那抹胭脂,將那雙狐狸目襯得盡顯風流。
 
  「海棠公子。」封如閑強歛心神,抱拳行禮。
 
  「吳公子。」何仲棠頷首,擺手請人入座,為兩人斟上酒,貌作不知問道:「怎麼不見宋公子?」
 
  「白華公子邀他對弈。」封如閑苦笑道。他這師弟除仍有些少年人心性外,沒什麼缺點,就是頗有乃父之風,為棋痴也。縱橫十九道,迷煞多少人,一局好棋在宋修齊眼裡盡可與觀戰當世武林高手相比,據傳白華公子棋力強盛,難逢敵手,卻不輕易與人對弈,此番邀約是不可能不去了。
 
  「甚是可惜。」何仲棠淺酌一口,嘴角勾起笑意,道:「此酒難得,原是想請宋公子品嘗。」
 
  封如閑一愣,仰頭將杯中物全數飲盡,只覺酒液香醇,卻帶有稍許澀味,口感不佳,在他心裡反而比不過天下樓那杯苡城春茶了。他言不由衷讚道:「好酒。」何仲棠亦將殘酒飲盡,再幫兩人斟滿,桌上紅燭火焰明晃晃倒映在杯盞中,他又道:「能與吳公子單獨對飲,倒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偏首將酒液倒入口中,半點不留。
 
  「海棠公子好客,是在下之福。」封如閑依樣畫葫蘆喝乾第二杯酒,未料澀味略減,順口許多。他提起酒壺斟滿空杯,端起敬酒,說道:「不知改日能否同飲公子故鄉香茗?」何仲棠也執起酒杯,輕輕碰了碰,聲響清脆,笑道:「這個簡單。我是蘭城本地人。」
 
  三杯酒下肚,封如閑才剛舉箸,驀地一陣天旋地轉,筷子掉落在地。他心下大驚,自知酒量雖不足飲河吞海,亦不算差,兼之內力到了一定火候,仗著能將酒氣循環過十二周天,鮮少喝醉,斷無三杯即醉倒的道理。他勉力支持,正要厲聲質問對方,卻見海棠公子已早他一步俯倒在桌上,疑惑頓起,卻也抵不過藥效,暈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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