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大堂歌舞不歇、燈火通明,這小廳只點著幾盞燈,桌上一支紅燭,慣遊花叢的人自能察覺其中旖旎之意。破空聲驟響,連續幾下,將屋裡的燈火給滅了,僅剩月光透窗而入,隱約能見得些許輪廓。約莫過了一炷香時間,屋裡毫無動靜,幾條穿夜行衣的人影從門外悄悄潛入,其中一人晃亮火摺子點起桌上紅燭,另有一人拾起地上暗器,原來打熄燈火的是幾枚鐵蓮子。
 
  來者共有五人,其中一人儼然便是那名提燈籠的小廝,他以足尖輕踢倒臥在地的封如閑,見對方一動也不動,他暗道:「這廝總覺得看來面熟,但我怎麼會認識這些紈褲子弟?這兔兒爺倒是眉目精巧,不輸樓裡的小倌。」一旁傳來低斥,領頭之人道:「師弟,此人只是尋常歡客,與意歡門無關,莫要傷了無辜之人。」那假扮小廝者道:「能迎進樓主房裡的,想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話雖如此,他倒是把腳收了回來,又道:「咱們運氣真好,原先這『不覺曉』是要用在白華身上的,誰知道他突然推辭大恩客,和那什麼宋公子下棋,還以為今夜成不了事呢,沒想到樓主竟破例接了初次見面的客人。」
 
  領頭人輕輕「嗯」了一聲,另一人問道:「師兄,既然知道瓊琚樓是意歡門分舵,師弟好不容易才混了進來,怎麼不聯合凌霄、靈山和執濤三派,一口氣將這妖窟挑了呢?」那領頭人道:「四大派中,凌霄派為首,靈山與執濤居次,咱們聿河派最末,總讓人感覺不是滋味。要是能先摸清意歡門的底,順藤摸瓜,豈不是大功一件?」眾人稱是。
 
  瓊琚樓畢竟不宜久待,眾人不敢大意,生怕有人闖進來壞事,打算將幽歌縛了,先帶去他處再做打算。其中一人見幽歌臉面朝下,身子也看不出呼吸起伏,擔憂迷藥下得太重,還問不出什麼線索即致人於死,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未料手還沒伸到面前,便見朱色長袖微動,那人心下大呼不好,正要警示餘人,只見眼前紅影閃動,劍尖已在喉嚨上刺出一個窟窿。
 
  「結陣!」領頭人反應迅速,大喝一聲,與賸下三人抽出短匕,結成五湖陣,據聞聿河派祖師爺觀五湖之間有河道相連,悟出陣位之間相互支應的道理,縱使遇上功力懸殊者,也能支撐一時。然而顧名思義,五湖陣要五人同使才能發揮最大效果,其中一人已被何仲棠擊殺,威力自然大減。
 
  只見銀光漸盛,何仲棠矯若遊龍,右手持劍,左手竟空手去接招,卻又聽到金屬相擊之聲,原來他左腕上有一枚精鋼所製手環,尋常刀劍不能傷它。他身法出奇地快,亦出奇地好看,舉手投足間,身後似是一片爛漫繁盛的桃花林,不見富麗,反而有種清秀峭拔的姿態。轉眼間,又有兩人傷在何仲棠劍下,一人穿心而過,一人肚破腸流,劍招美則美矣,卻皆是殺招。
 
  「聿河派的,你不錯。」何仲棠手下不停,淺笑道。
 
  分出勝負不過轉眼之間,那領頭人尚能勉力接下招式,另一人左支右拙,出招已全無章法,若非何仲棠有意戲弄,早成劍下亡魂。
 
  「你要殺就殺,莫玩那貓捉耗子的把戲!」領頭人怒道,手上搶攻一陣,竟將何仲棠逼退一小步。「就算今天我師兄弟落敗於你,終會是邪不勝正!」
 
  何仲棠偏頭閃避直刺,左腕手環盪開橫劈,但他長髮並未束起,不意竟被削去一小撮。他心下惱怒,右腕輕轉,斜裡刺去一劍,登時又了結一人性命。他手裡劍招趨緩,冷然道:「好大的口氣。連迷藥這樣下三濫的手段也使得出,佩服、佩服。是正是邪,全憑你們名門正派說法。」
 
  此時那領頭人招招進攻,是不要命的打法,拚著同歸於盡,也要將眼前人格殺於此。他道:「意歡門最毒的是藥。凡沾過『赤鱬』的人皆稱自己如至極樂,茶飯不思,武功人情、仁義道德全拋在腦後,想的只是再要更多,不惜代價,成了一個廢人。你敢說意歡門不是邪道?」
 
  「酒色皆可誤人,為賭拋家棄子者亦所在多有。」何仲棠招式不停,劍鋒泛起絲絲冷氣,殺意盡現,他眼角微彎,唇畔銜著一朵燦爛笑意,說道:「怎麼不見四大派肅清所有食肆酒樓、賭場妓院,卻偏偏找意歡門下手,莫非……」他倏地欺近,低聲道:「有多少正道弟子,成天耽溺在南風館裡?你們怕意歡門將這等醜事抖了出來,在江湖上無法立足?」
 
  那領頭人心驚,向後急躍,突然看見倒臥在地上的封如閑的臉,又是一陣驚駭,道:「他怎麼會在這?他是凌……」說時遲、那時快,只感覺皮膚微涼,何仲棠的劍刃已劃過頸項,立馬氣絕。
 
  
 
 
 
 
 
 
  紅燭暖帳,美人在懷,封如閑醒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個景象。
 
  海棠公子僅著朱色中衣,青絲披散,衣襟微敞,露出小半塊蜜色肌膚與鎖骨,那雙惑人心神的狐狸目半開半闔,眼尾一抹胭脂仍未洗淨,此刻竟生出一股妖異之感。封如閑怔怔看著,移不開眼,他聽說南風館中以容貌雌雄莫辨者為上,白華公子便是此等貌若處子的絕代佳人,海棠公子非生女相,舉手投足間卻自有一番風采。
 
  房裡木窗並未緊閉,夜風吹過,燭火隨之而動,帶來一陣清涼。他心下一凜,察覺自個兒亦脫去長袍鞋襪,只比衣不蔽體好上一些;兩人同榻而眠,姿態親暱,半片袖子正壓在對方身下,饒是他對床笫之事不過懵懵懂懂,也不難猜測發生何事。
 
  他記得自己與海棠公子對飲三杯酒水,接著便不省人事,但怎會……
 
  封如閑猛然坐起,卻感覺頭痛欲裂、口乾舌燥,兼之手腳虛浮,竟使不出半分力道。
 
  「公子醒了。」
 
  何仲棠不急著起身,依舊壓著對方的半片袖子,嗓音略啞,搭著此情此景,任誰來看都十足曖昧。
 
  聿河派所使迷藥「不覺曉」乃藥王程夙獨門秘方,無色無味,只要三滴,就連一頭大象也能迷倒,已許久不在江湖上現跡;藥王曾為償還人情,將藥方給了一個人,那個人即是意歡門前任門主,也是何仲棠的義父于歡。江湖上你爭我奪的秘藥,不過是程夙弟子煉出的仿造品,不知道聿何派如何拿到真貨。
 
  酒液沾唇,他便知酒裡下了「不覺曉」,乾脆將計就計,把敵方一網打盡。他暗暗服下藏於袖裡的百解藥丸,迷藥於他無礙,而「吳鳴」不敵藥力倒下,足以證明和聿河派不是一夥。他暗自懊惱出手太快,沒聽清楚最後所殺那人說的話,能讓領頭人如此吃驚,想必是平時潔身自好、絕不會上青樓的四大派弟子之一,究竟是「凌霄」或「靈山」,可得查個清楚。
 
  何仲棠赤足下床,從茶几上端來一碗黑乎乎的藥汁,顏色雖讓人卻步,氣味卻不難聞。
 
  「解酒藥。小廝送錯了酒,那酒是薊城名家還沒問世的戲作,烈得很,得兌水方能入喉。」何仲棠微微一笑,說道:「公子有福先嚐了。」
 
  封如閑接過茶碗,低聲道謝,一口將藥汁喝了,滋味什麼的毫不在意。他對送錯酒云云並非無半分懷疑,只是現下忐忑不安,方寸大亂,實在無法分神去想其餘的事。他不曾與人歡好,對於該有什麼感覺全然不知,更何況對方同是男性,更分辨不出自己和海棠公子之間究竟誰是龍是鳳,腦子裡早就糊成一團。
 
  「海棠公子,我倆……」
 
  他猶豫再三,著實說不出口。
 
  「魚水之歡,一夜春宵,南風館裡尋常之事而已,公子不必介懷。」何仲棠彎起美目,語氣裡一派輕鬆。
 
  這要封如閑如何不介懷。他生性拘謹,凡事皆依照法度,自幼師父要求他做其他師弟妹的榜樣,來往之人亦多半循規蹈矩。潛入瓊琚樓尚有正當理由,如今卻與海棠公子一夜巫山雲雨,雖是酒後亂性,卻也無人強逼,終究是自己行差踏錯,失了分寸。
 
  沉吟半晌,他心意已決。
 
  「我想為公子贖身。」封如閑溫言道,神情誠懇:「若你願意,不論日後如何,在下總為公子留一個位置。」
 
  「公子何出此言?」何仲棠頓了頓,問道。
 
  「你我既有……之實,在下不能不負起責任。」
 
  「若人人一夜交歡後便為小倌贖身,這世上當無南風館。」何仲棠啞然失笑,他原是起了玩心,誰知道這位「吳鳴」公子迂腐得如老學究,開不得半點玩笑。「娶小倌為妻,公子不怕閒言閒語,說你有龍陽之癖麼?」
 
  「旁人是旁人,」封如閑正色道:「我是我。」
 
  何仲棠望進封如閑眼底,裡頭一片坦然,不躲不避,姓名是假,武功是假,但此刻心意是真。他十五歲自願接下意歡門門主,想走就走,沒人能留他,但他知道有多少瓊琚樓以外的小倌渴望能離開風月之地,做尋常販夫走卒,有人相守。
 
  若他是個小倌,只怕真會對這樣的人動了心。
 
  「玩笑話而已。你我之間不過是喝醉了躺在一塊兒,並無踰矩。」他假意嘆了口氣,彎起嘴角:「公子可不能誰的話都相信了。」
 
  封如閑愕然,懸掛著的十五個水桶落了地。
 
  「我……」
 
  他本想說「我信你」,話到了嘴邊又收回來,自知只是一時衝動,面對正邪之分,何談信任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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