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亮,多數青樓都熄了門口的燈籠,宋修齊在自家馬車上打了個哈欠,雖然車廂足夠寬敞,能伸直腿,又鋪有軟墊,終究不比床榻舒適,他已在瓊琚樓門口等了一個多時辰,仍不見大師兄身影。與白華公子下了一夜的棋,他擔心拖得太久,被大師兄責罵,但棋局結束後,他要小廝去請吳公子出來,未料對方回答對方正在海棠公子房裡歇著,不敢打攪。宋修齊心下起疑,師兄並非縱情聲色之人,他們潛入瓊琚樓亦為正事,怎麼可能真與小倌同床共枕,莫非中了埋伏?他轉念又想,師兄武功高強,瓊琚樓內無人得知他的身分,又是隨著自己這官宦子弟前來,沒理由中伏,想來只得見機行事,莫打草驚蛇。
 
 
  傳來「篤、篤」的敲擊聲,車夫低聲道:「公子,人出來了。」宋修齊連忙探頭去看,果然見封如閑正踏出瓊琚樓,身旁有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相送。他越看越怪,直到那小姑娘轉身回去、師兄往馬車走來,才想到師兄到這兒時分明穿著自己準備的水綠春衫,現在卻換做靛藍長袍,布面未繡花紋,看來樸素,布料卻在晨光下波光瀲灩,裁量得宜,顯見選了這套衣衫的人眼光甚好。
 
  封如閑鑽進馬車裡,見宋修齊一臉極睏的神情,心下歉然,嘴上卻公事公辦,問道:「聿河派有動靜麼?」
 
  宋修齊搖頭,道:「我整夜醒著,連半點動靜都沒聽見,外頭也沒見有人埋伏。」
 
  封如閑又問道:「你與白華公子下了整夜的棋?」
 
  宋修齊一掃睏意,眼神亮了起來,喜道:「是啊!我與白華公子互不相讓,每步棋皆如履薄冰,最後平局收官,但我執黑子,便算是輸了。沒想到南風館中也有此等能人!」
 
  封如閑抿唇不語,他這師弟雖是棋癡,棋力卻平平,勉強能說中等偏上,光是凌霄派弟子能勝他的就有數人,若白華公子真如坊間所傳棋力強盛,絕無可能耗費一整夜還與宋修齊戰成平手,除非刻意相讓。至於為何相讓,他倒是一時辨不清,是刻意拖延時間,或者看在宋大人的面子上示好,兩者皆有可能。據師傅傳書,聿河派昨晚欲拔得頭籌、先三大派而動,卻也無消無息,不知又是為何?
 
  他想得出神,完全沒將心思放在師弟興高采烈講解自己和白華公子如何布局、又如何在中盤你來我往,忽而聽見宋修齊問道:「師兄怎麼換了衣服?」封如閑面上微熱,狀若不在意,道:「吃酒太急,弄髒衣服,多虧海棠公子借我一套衣裳。」
 
  這不算謊話,至少海棠公子在他遍尋不著外袍時是這麼說的,而後一彈指,外頭走進一個年未及笄的姑娘,手裡捧著衣服。海棠公子將房間留給他,封如閑不習慣讓人服侍,凌霄派雖有僕僮幫著做些灑掃打水的活,他長年在外,倒是自個兒打理慣了。那名為巧燕的姑娘手腳俐落,三兩下理好衣衫,更主動拿了梳子為他綰髮。他尚忖思如何從她嘴裡套些線索,巧燕倒是吱吱喳喳說起話來:「咱家樓……公子可從來沒讓人留宿過,更別說幫人準備衣服,您是三生修來的福氣」、「那套衣裳巧燕洗好晾起啦,之後要送往哪兒去呢?」又從袖底掏出一個木匣,道:「公子說那酒太烈,只怕會有些頭疼,這藥吃了保管沒事。」
 
  封如閑掀開匣蓋,一陣清香撲鼻,藥丸色白,看起來倒像糖球。他不識藥性,由意歡門來的東西亦不敢隨意入口,只道謝後收起,待找知曉藥理之人詳盡驗過,說不定能查出些端倪。
 
  「至少摸清了瓊琚樓格局。」他心道。
 
  馬車平穩向南大街駛去,封如閑探入袖底,指腹細細撫著木匣,尋思著將它留下,畢竟意歡門以藥聞名,木作細工什麼的想必查不出什麼線索。
 
  
 
 
  日正當午,花街柳巷裡的姑娘和小倌睡得正熟,瓊琚樓裡一處偏僻廳室赫然可見三大公子,雅風跪在堂下,一雙細長鳳目低垂,不敢看向前方,白華與采露站立一旁,神情同樣戒慎恐懼,此刻春意暖暖,路上行人皆穿著輕薄的料子,三人卻止不住打顫。堂上另有三人,其中兩人身著黑衣,布料上用暗紅繡線勾勒出一朵朵曼殊沙華,墨色面紗遮得嚴實,讓人看不清輪廓,一左一右護著正中坐在太師椅上那人。
 
  「按意歡門門規,危及本門者應當如何處置?」站在右首那人發話,聲音清亮悅耳,竟是個年輕的女孩兒家,正是意歡門右護法月明。
 
  「視其輕重,斬罪者手臂以儆門人。」跪在地上的雅風答話,冷汗從鬢邊不住往下滴。
 
  「怠忽職守,未對僕婢身分詳實嚴查,讓四大派有機可趁,危及總舵安危,又該當何罪?」月明再問,話語裡透著一股寒意。
 
  「護法明鑑。進用時,雅風確實考察過樓內眾人,都是尋常百姓,並無江湖中人。但聿河派那廝用錢買通該名僕役,藉此頂替身分,雅風已派手下去將那人找回,正關在柴房中聽候發落。」
 
  「你倒是有話說。好,我問你,聿河派弟子頂替該名僕役多長的時間。」
 
  「按那人說法,已半月有餘。」
 
  「這半月來,你讓一個生人混進瓊琚樓,直到事發仍毫無所覺,真盡了心嗎?萸城分舵一事仍歷歷在目,你不僅未記取教訓,甚至放鬆警戒。」月明冷冷說道:「或者,你是有意所為,本護法當以叛教者視之?」
 
  「雅風不敢!請護法恕罪!」雅風一驚,不由得抬頭看向右護法,又急急收回目光。他心跳如鼓,背上已浸濕一片,若以叛教者論處,不要說手臂,失去性命已是最輕的懲罰,護法自有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方法。他悄悄看向左護法風清,對方絲毫未動,意歡門內,右護法執戒,左護法執藥,不知道有沒有門下弟子在風清手裡成了廢人。
 
  「還有什麼辯駁之詞?」月明輕哼一聲。
 
  「雅風無話可說,甘願領罰。」雅風搖搖頭,嘆了口氣,不再辯解,這次讓聿河派闖入,若非門主熟知藥性,武功高強,縱使他與白華、采露三人不是全無勝算,加上幾名可靠親信,更可說十拿九穩,也還是闖了大禍,他不得不認。數月前,他收到一份極佳的琴譜,確實練得廢寢忘食,並不留意樓內僕役的長相。
 
  「白華、采露,你們二人可有話要說?」
 
  「謹遵護法判決。」兩人齊聲道,他們三人感情甚好,難免為雅風即將受罰感到不捨,但彼此間仍有較量之心,何況這次聿河派來犯是大事,袒護不得。
 
  「好。念你平時盡責,門主亦無恙,這次斬你右臂,留左臂以彰門主仁厚。」月明反手從背後拔出雁翎刀,向前跨了一步,說道:「領罰吧。」
 
  刀鋒如雪,刀面如鏡,雅風望著自己的倒影,月明已擺好架式,即使知道護法向來說一不二,他不免覺得下一刻那明晃晃的長刀就會斬在自己頸項上。月明輕喝,右手向前一遞,刀氣隨勁風而來,利刃還未及膚就已覺刺痛,他咬牙閉眼,不敢去看。卻聽「噹」的一聲,雁翎刀竟從衣袖上滑開了去,他睜眼一看,一顆黃澄澄的玫瑰金橘在地上滴溜溜地轉。
 
  「把右手砍了,瓊琚樓可少了一個榜眼。」
 
  微揚的聲音從前方傳來,發話者正是斜倚在正中太師椅上的何仲棠,他一身月白蘇綢,衣上以縹色絲線繡上雲紋,手裡拈著另一顆玫瑰金橘,笑問道:「瓊琚樓缺不了雅風的琴。送你琴譜的,是執濤派掌門的兒子,是不是?」
 
  雅風臉色發白,登時一句話也說不出,門主語氣篤定,根本不是問。他在製琴名家孟欣芝那裡認識宣文樂,對方自報家門,他卻藏匿身份,宣文樂不僅不知道他是意歡門下弟子,甚至不知他是南風館裡的小倌;他們僅在孟家見過幾次面,而後魚雁往返,都是趁外出時拿信,門主又怎會得知?他並非刻意隱瞞,只是兩人立場不同,他卻不樂意失去這個琴友,如此而已。
 
  「只是,聿河派一事不能不罰。」何仲棠送了顆玫瑰金橘進嘴裡,含笑道:「折你右髕,左邊先欠著,再等些時日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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