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福客棧月餘之前來了一對駕著馬車的男女投宿,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出手闊綽,一來就往掌櫃的面前砸了一錠足足有二十兩重的銀子,說是要包下上房一段時間。這可讓掌櫃的笑得合不攏嘴,畢竟榮福客棧一不出名、二不富麗堂皇,和萸城另一間麗錦客棧相比便宜多了,就算是天字一號房,二十兩銀子也可支付足足半年的房錢。這對男女十分奇怪,女的明媚動人,就是一張臉老是冷冰冰的,店小二和她說話都要打上幾個寒顫,男的倒沒什麼出奇,但一句話都不說,像個啞子,全憑那女子做主。有錢好辦事,榮福客棧的掌櫃只要住客不拖欠房錢,就算這對男女看起來不似夫妻,也不像私奔的小情人,說是兄妹或姊弟又好像哪裡不太對勁,他也一句話都不會問。
 
  這天那女子一早便出外辦事,男子下樓來,要求幫他打一盆子水送到房裡,掌櫃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男子不是個啞巴。店小二手腳麻利,很快把水送到天字一號房,領了賞錢後立刻下樓,不敢久留,分明外頭天氣晴朗,春光正好,不少人趁機洗衣晾被,門窗都打開來透透氣,天字一號房裡卻門窗緊閉,白日裡就點了蠟燭,陰森得很。
 
  男子捲起袖口,把那盆水一半倒進洗臉的銅盆裡,又從一旁包袱掏出七八個形狀大小各異的陶瓶,揀選其中兩三瓶,拔開瓶塞,往清水裡倒進些許白色粉末。只見他自懷中取出一個香囊,緩緩拍去上頭沙塵,取出裏頭藥草,手勁輕柔,然後才將它浸入撒了粉末的水中,香囊一放進水裡,水面竟開始起泡,彷如底下有人添柴搧風讓水沸騰。過不多時,水面平靜下來,一盆清水卻變了顏色,男子將香囊撈出,他又拿起別個陶瓶,將裡頭粉末倒在另一盆清水中,立刻散發淡淡芝蘭香氣,他把香囊放入這盆水裡反覆洗滌,直到上頭血汙一點不剩,才用絹帕輕按吸乾水氣。
 
  這人正是意歡門左護法風清,他不聲不響,只是怔怔地望著那香囊,睹物思人,彷彿能聽見從小到大那人喊自己「阿清」時那般親暱的神態,他明知香囊的主人不在此處,仍移不開眼睛,猶如瘋魔。山神廟裡封如閑的話又湧上心頭,一時間思潮怒湧,有震驚、有憤恨、有懷疑、有傷情,更多是一股梗在胸口的拒絕。
 
  房門咿呀一聲開啟,一個身穿丁香色衫子的姑娘走了進來,杏眼首艷若玫瑰,除了右護法月明外還有誰。她見風清的模樣,柳眉微蹙,道:「別再看了。有什麼話,倒是去向仲棠哥哥說啊。」他們三人從小一塊長大,感情甚篤,何仲棠比這對姊弟大上五、六歲,自然多多看顧照撫,是以私下仍用兒時稱呼,公事上自然以職位互稱。
 
  見風清不答,月明也不在意,她這胞弟本就不喜言語,她說道:「分舵被毀,現在找人辦事不易,不過萸城也沒幾間客棧,若綠映真跟凌霄派那傢伙走了,只要還在城裡,便不難查出來。」語氣陡硬,她厲聲道:「你自作主張放了那個叛徒,到時候在門主面前,就算是親弟弟,我亦會照實稟告,你難逃責罰。」
 
  她見風清仍如癡如醉盯著香囊不放,冷笑一聲,說道:「我也讓人去蒔城分舵打聽,門主將海棠香囊送人,確有此事,只是消息傳不過來。依門主之令,見海棠香囊者不可打草驚蛇,速速回秉。」她素手一伸,把香囊夾在兩指之間輕晃,又道:「你一時衝動,壞了門主的大計。」
 
  風清怎能容旁人將香囊搶走,即使是同胎胞姊也不行,他屈指成爪,出手便是一招「夜叉探海」,去勢又快又猛,若是臂膀被捏住了,輕則烙上烏黑指印,重則碎骨斷筋。但他二人出招拆招又豈止十載,對彼此招式皆爛熟於心,月明旋身避開,纖指輕撥,簡簡單單便卸去他的攻勢,接著拍出一掌「輕羅小扇」,逼得風清後退一步。
 
  「我不信。」風清揉身再上,掌緣如刃,隱隱有破空之聲,是趙家絕學之一的風鳴掌。「由不得你不信。」月明喝道,自然而然同樣使出家傳掌法應對,一招「風恬浪靜」拍向他,風清肩膀一沉,雙掌順勢外推,「風起雲湧」攻她胸腹,兩人頃刻間又拆了數十招,皆不落下風,月明吃了單手的虧,風清則膽戰心驚,生怕香囊遭池魚之殃。
 
  月明向後急躍,風清便也收了掌勢,但見月明俏眼圓瞪,怒道:「門主命令,難道有我們懷疑的餘地嗎?你到底不相信什麼?」風清一愣,定住了半會兒,才緩緩搖頭,苦澀道:「我不信……仲棠哥哥會把于伯伯送他的東西給人。若要當作信物,瓊琚樓內什麼奇珍異物沒有,何必非要是這個香囊不可?」他年幼無知時曾見香囊上花紋罕見,向何仲棠討要,以為像平常一樣,何仲棠總將稀奇古怪的東西分給弟弟妹妹,卻被笑著婉拒,其中幽微難解的種種,他直到長大才懂。
 
  「從以前到現在,他眼裡只有于伯伯一個人。」
 
 
  
 
 
  燭影微動,映照著何仲棠的臉色更顯陰晴不定,他一雙眼只盯在香囊上,翻來覆去,其實只消看上一眼,就能確定這便是他在封如閑臨走前贈與的同一個香囊,鳥獸紋、並蒂海棠,他還道這十天半個月都沒傳來半點消息,原來香囊在風清手上。香囊面料潔白如雪,和他現在身上穿的是同一塊布料,當年于歡讓人為他裁量的衣衫自是穿不下了,他仍命同一家布莊年年送來同樣料子,裁做新衣。
 
  香囊上芝蘭香氣濃厚,是風清調的、他專屬的香調,何仲棠將香囊湊近鼻尖,依稀還能聞到一絲辛辣氣味,有誰細心洗過晾乾,再將藥草填回去。但為什麼要洗?沾上了些什麼?肯定不是封如閑所為,那人就算心細如髮,也不是用在這種小玩意兒上。
 
  沒由來的怒不可遏,何仲棠臉上仍看不出端倪,嘴角掛著笑,他嗓音發懶,問道:「殺了沒有?」階下眾人皆是一愣,白華約略猜到海棠香囊該是送給了在何仲棠房裡過夜的「吳公子」,其他人卻除命令外一無所知,風清月明固然清楚香囊原在何人手上,但不明白何仲棠此一問,究竟何意?
 
  「我問你們,見到拿著香囊的那人,你們殺了沒有?」何仲棠再問,聲調仍懶洋洋的,然所有人皆覺呼吸一滯。
 
  「啟稟門主,沒有。」低下頭去,風清道。
 
  眾人又是一驚,左護法素來靜默,若非門主指名,一年只怕說不到十句話,他所掌職責相比右護法,亦低調不張揚,久而久之,與其說意歡門有左右護法,倒不如說只有右護法一人,以及一道跟在她身後的影子。此時風清主動答話,對他們來說,無異於地牛翻身、鐵樹開花般的大事。
 
  「哦?怎麼不殺呢?」
 
  「那人武藝高強,屬下等人不敵。」
 
  「區區一個凌霄派二代弟子,既非掌門,也非傳功長老,你們二人聯手還打不過對方,難道我意歡門左右護法竟是這樣碌碌無能之輩,豈不叫天下名門正派所恥笑?」何仲棠狐目微彎,語氣盎然,像天真孩童在追問一件饒富興味的大事,他拈起一顆櫻桃蜜餞,笑吟吟問道:「既然不敵,香囊又怎麼到了你們手上?還是意歡門護法也做起了偷搶拐騙、下三流的把戲?」不待風清回答,他又拍掌笑道:「不了,該稱讚你們才是。既然不敵,卻又能從對方手上奪得香囊,全身而退,一點傷勢也無,真是好生厲害。」
 
  清脆掌擊之聲在廳上迴盪,靜得連一根針掉落也聽得見,此刻再如何蠢笨也曉得噤聲屏氣,更何況在場皆是天資聰穎、伶俐精幹之人。且不說何仲棠與月明、風清兩人素來交好,情同手足,就是在公事上,他雖言詞鋒利,就事論事,從來不參雜私情,眾人也未曾見過門主讓護法如此難堪。
 
  白華心道:「原來門主已知曉那位『吳鳴』公子的身分,凌霄派乃我門大敵……門主明明傳令要門下弟子注意那人,現在又問護法是否將那人殺了,這不相互牴觸了麼?」要成為瓊琚樓花魁狀元,那得是何等玲瓏剔透的心思,他心底已有答案,卻不敢細想。
 
  「香囊珍貴,屬下以放綠映一馬,將香囊換回。」風清答道。
 
  「綠映是誰?」
 
  「萸城分舵叛逃者。」
 
  何仲棠劍眉一挑,怒氣更盛,面上依舊不動聲色,問道:「身為護法,私放叛徒,該當何罪?」
 
  「恕屬下直言,門主為何以香囊相贈凌霄派弟子,若做為信物,大可……」
 
  「住嘴。」
 
  風清話語未歇,便被何仲棠打斷,他仍是那般懶洋洋的調子,卻猶如一道大浪打在身上,震得廳上眾人耳裡嗡嗡作響,十分難受。
 
  「右護法,風清不遵門規,應當如何處置,由你發落。」
 
  「是,右護法聽令。」月明往前跨了一步,聲音微顫。
 
  何仲棠冷哼一聲,起身離去,眾人還來不及反應,就見那張不腐不壞、堅實耐用的紫檀木太師椅瞬間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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