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廟中,神像已然頹傾,一雙墨彩繪製、蒙塵的雙眼注視芸芸眾生,一人是欲除之而後快的叛徒,另一人已成死屍,另外三人卻都停住了手,彷若那香囊是這世上最珍貴重要之物。
 
  封如閑緩緩道:「是一位朋友所贈。」
 
  「你說謊!」那男子怒道,語氣激昂,抬手便要上前再戰,卻被月明輕聲喝止。
 
  「封某何必騙你。」
 
  封如閑暗暗吃驚,他原就料想海棠公子於瓊琚樓是一重要人物,這點由眼前兩人對香囊的反應看來不假,適才那女子自稱本護法,想來便是左右護法風清月明,在意歡門內地位崇高,能讓這兩人大驚失色,只怕海棠公子身份遠比他所以為的更加尊貴。他胸口又是一痛,不得不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去。
 
  他忖量情勢,對方已折損一人,縱然如此,他仍無把握能同時將綠映護得周全。封如閑暗嘆自個兒托大,若是宋修齊同來,便可趁他牽制護法時將人帶離,兩全其美;現在處處掣肘,雙方誰也討不了好,只怕直到天色大亮仍舊僵持不下。
 
  「今日事,何不到此為止。聿河派損失五位弟子,從此在武林同道前面上無光,兩位已報分舵被毀之仇,多殺一人又能如何?」封如閑道,實則毫無把握,畢竟己方沒有半點籌碼。
 
  「笑話,意歡門處理叛徒豈有你凌霄派置啄的餘地?本座今天心情不壞,若你識相離開,倒也可以,但要帶走他,那是萬萬不能。」月明瞥了地上屍首一眼,冷笑幾聲,道:「紫筑這條命,我一樣要算在他頭上。」
 
  此時封如閑餘光一掃,只見綠映簇簇發抖,那身板瘦弱,看來不過是個十餘歲的孩子,讓他想起凌霄派裡那些年幼的師弟妹,憐憫之心油然而生,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交出這人換取自己全身而退。
 
  「那麼封某只好得罪了。」封如閑劍尖輕顫,斜指向前,左手捏了個劍訣,是凌霄劍法中第七式「白雪皚皚」。
 
  「且慢。」風清開口說話,聲音已平穩不少,他道:「將香囊留下,人你帶走。」
 
  「風清!」月明急喝。
 
  他倆為孿生姊弟,前任左右護法情投意合,結為夫婦,而後生下這一對龍鳳胎。自前任門主于歡退位後,兩人也漸漸淡出江湖,護法一職按理由上一任揀選,既然風清月明兩人有心,武藝亦可服眾,便由姊弟兩人接下。風清素來沉默少言,大小事多由月明代為回答,孿生子心意互通,也未有什麼不便,外人看來倒像是姊姊霸道專橫。風清數次開口已不尋常,意歡門中,月明擔任執法之責,如何處置叛徒當是右護法權柄,左護法若干涉,那是越權。
 
  「逃得了今日,又怎躲得過明朝。」風清聽若無聞,續道:「否則拚著兩敗俱傷,我倆也絕不善罷甘休,封大俠雙拳難敵四手,誰勝誰負只怕還不好說。」
 
  封如閑眉頭一皺,心想這話說得十分不客氣,身為凌霄派大弟子傲氣頓起,心道:「就憑你二人,我又何曾懼?這人既到了我手上,未來哪還有機會讓你們下手。」他又心想,一個香囊換一條命,怎麼看都對己方有利,身外之物而已,就是綾羅綢緞、金絲銀線,總也還能找到一個更好的香囊還給海棠公子。
 
  雖然如此,封如閑望著那浸在血汙中的香囊,月光穿過殘破的山神廟屋頂,照在那朵鳥獸紋拼就的並蒂海棠上,他躊躇不決,一時間只聞自己心跳聲如鼓,「盡可拿去」這句話梗在喉頭就是遲遲說不出口。
 
  「名門正派。嘿嘿,名門正派。」
 
  幾句譏笑傳進耳中,封如閑聽過豈止數十遍,此刻卻讓他背後全被冷汗浸濕,曾幾何時,他竟有了心魔,分不清死物與人命孰輕孰重,此番猶豫、掙扎、徬徨、游移不定,皆因一己之私。更何況,贈送香囊的,是一個與意歡門有極大干係的人。
 
  「請吧。」錚地一聲,歸劍入鞘,他嘆了口氣,偏過頭,不再去看。
 
  見封如閑長劍還鞘,風清月明兩人卻未將兵刃收起,兩人不敢大意,風清向前走了幾步,俯身將香囊撿起,也不顧上頭又是血又是灰塵,慎而重之收進懷裡。他倆相距極近,封如閑亦全神貫注,就怕對方出爾反爾,風清驀地低聲道:「我不信你。」這句話只有他二人聽見,封如閑微愕,不知風清這句話又是何意?正要細問,就見風清月明雙足一點,縱身躍上山神廟屋頂,幾個起落便走得遠了,紫筑的屍首竟是看也不看一眼。
 
  「公子……」
 
  怯生生的叫喚聲從背後響起,封如閑轉身回望,綠映已從地上撿起一個木匣,拍去塵土,是他情急之下投擲而出、打偏暗鏢的那一個,幸得未損。他溫言道:「請還給封某。」伸手要回。
 
  未料綠映並未還給他,反倒若有所思,詳細翻看,神情防備,問道:「公子從哪裡得來這個木匣?」
 
  封如閑啞然失笑,略感苦澀,怎麼今日每個人都要問他東西從何得來,而這兩件東西,卻都是同一個人所贈,他道:「來自一個朋友。」
 
  「這個朋友,可與意歡門有任何關係?」
 
  這話何等尖銳,封如閑生性聰穎,自是知道木匣上頭所刻花紋裡,肯定藏著自己認不出、意歡門弟子卻可辨識的訊息,綠映雖在意歡門中地位甚低,卻也認出來了,不由得懷疑起自己亦是來抓捕他的人之一。只是若自己真與意歡門一夥,剛才又何必冒險救他,未參透這點,也顯得綠映思慮不周。
 
  「是瓊琚樓裡一個小倌。」他答,緩緩道:「你若對我有所懷疑,自可向聿河派眾人詢問:是否聽過凌霄派封如閑?」
 
  綠映沉吟片刻,躬身行禮,歉然道:「綠映不該誤會公子。」隨即又道:「公子友人只怕不是尋常小倌。意歡門各地分舵都有獨特花紋,這兒除蘭花外還刻了一圈漩紋,是瓊琚樓的標誌,但要是樓主之外的人用了,是要受責罰的。」
 
  封如閑接過細瞧,果真在綠映指出處看見一朵栩栩如生的寒蘭,小小一個木匣,此時在他手上猶如烙鐵,光是拿著,便覺所觸肌膚皆成焦土。他嗓音乾澀,問道:「瓊琚樓樓主,是個什麼樣的人?」
 
  綠映吶吶道:「我沒離開過萸城,也沒見過多少意歡門裡的人。聽旁人說,瓊琚樓樓主幽歌喜穿紅衣,喜蒔花弄草,縱然一擲千金也不見得能換得見他一面。幽歌公子是門主心腹,地位可比左右護法,若門主不在,許多事都要靠他裁決。」
 
  這便是了,封如閑心想,海棠公子總一身紅衣,如烈焰。
 
  「你為何對封某據實以告?」
 
  「若非公子相救,綠映哪還能站在這裡說話。」
 
  綠映掀開兜帽,一張清秀面容雙頰紅腫,紫筑的巴掌下手不輕,但額角眼尾卻又有擦傷瘀痕,行走江湖,這點小傷難免,可是自意歡門分舵被毀後,綠映一直被聿河派藏起,誰能傷得了他?封如閑略一思索,心下已有計較,他抓住綠映手腕,撩起寬袖,只見細瘦少年臂膀上青青紫紫,舊傷上疊著新傷,從疤痕看來,時間並不久。
 
  「他們如此待你,你卻不願出賣他們。」封如閑嘆道:「為何不走?」
 
  綠映抽回手臂,用寬袖再將疤痕掩起,苦笑道:「我能去哪裡?」
 
  意歡門自是回去不得,江湖上名門正派又有誰真心願意收留他,而非當成一枚棋子。說到底,眼前這個在正邪兩道皆無立足之地的小倌,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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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本週才是2023最後一更X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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