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撫面,時近傍晚,仍帶點白日殘留的暑氣,時令已是初夏,風裡挾著幾絲草木腥氣,讓何仲棠冷靜下來。他深吸一口氣,踱步穿過中庭,尋思自己向來非喜怒形於色之人,亦鮮少發怒,如剛才那樣震碎木椅更是前所未有,今日不知為何失了分寸。
 
  風清私縱叛徒,該罰;攪亂他的計畫,該罰。然意歡門有的是手段將叛徒找出來,既然能逮到他一次,便能再逮到他第二次,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了一生一世,該償還這筆債的,是聿河派;再者,他要白華傳令當時,左右護法已在萸城,分舵既毀,自然收不到消息,風清乃無心之過。當務之急,是四大派動作頻頻,未來必有一場腥風血雨。
 
  一隻小巧的白色鳥兒降落在何仲棠肩上,鳥兒腳上繫有皮筒,他取出薄紙,又將鳥兒放飛,薄紙上密密麻麻寫滿機密,他看了一眼就收起。
 
  何仲棠只覺心煩意亂,胸口鬱積著一股煩悶之氣無處宣洩。他伸手入懷,拿出海棠香囊。此乃他一十八歲時生辰賀禮,于歡收養他多年,待他極好,不僅將一身奇才武藝傾囊相授,天下間什麼珍奇之物,若是他想要的,無不為他尋來,袖中軟劍便是其中之一。那年于歡已病入膏肓,鎮日臥倒床榻,被折磨得形銷骨立,眼眶深凹,要不是那雙黑瞳仍看得出久經歷練,有股不怒自威的霸氣,誰還認得出那是當年意氣風發、神采奕奕的意歡門門主于歡?
 
  「阿棠,再過幾日即是你一十八歲生辰,義父手邊卻拿不出什麼好送你的了。」
 
  語畢,于歡一陣猛咳,全身骨骼喀喀作響,簡直要將心肝脾肺都咳了出來,何仲棠連忙上前拍背順氣,隔著輕薄單衣更能察覺到眼前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但覺時日無多,想到此處不禁心下悽然。待得咳聲暫歇,何仲棠忙不迭地端了杯熱茶,從床頭小瓷瓶中倒出一顆鮮紅藥丸,讓于歡嚥下,又從一旁拿過帕子拭去他額上汗珠。
 
  何仲棠坐在床沿,淺笑道:「義父這些年來贈給阿棠的東西還不夠多麼?只怕天下沒有一個父母像義父那樣慷慨大方。」
 
  于歡搖搖頭,嘆道:「我答應過你娘,年年為你慶賀。就算讓梓明和盈霜為我操辦這事,這腦子也一點想法都沒有。」
 
  「別為難梓明叔和盈霜嬸,光是風清、月明這兩個孩子就足夠讓他們頭疼。」何仲棠將掌心輕覆在于歡手背上,目光低垂,溫言道:「若義父要送,就送阿棠會時時帶在身邊的東西。」
 
  兩人又說了些話,只消一會兒,便見于歡眼神渙散,全身酥軟,面上嘴角帶著笑意,如同到了這世間最安適的所在,無病無痛,只有極樂。何仲棠黯然,見于歡已闔上眼,便將暖被拉妥,原想伸手去摸他的臉頰,終究收回,眼神卻在那張枯槁憔悴的面容上留連不去,有不捨、有哀痛、有傾慕,更有幾分不曾予過他人的溫柔,凝視半晌,終是放下床幔,為床上人遮去日光。
 
  要不是這病發作時來勢兇猛,患者同時承受常人難以想像的疼痛,似刀砍斧劈、似抽筋刮骨,于歡也無須日日服用赤鱬;現今已不能無藥,饒得他意志力過人,仍是有癮,藥癮發作時的痛苦只怕不下病勢,藥效雖能鎮痛,卻也讓人心智渾沌,不知何時會消滅那雙眼中僅存一絲清明。當初他母親亦是如此。
 
  最後那年何仲棠拿到的,便是一套衣袍、一雙絲履,與那一個絕無僅有的海棠香囊。
 
  
 
 
  何仲棠跨進屋裡,恰巧遇上巧燕從外頭收了衣服進來,小姑娘對自家主子有哪裡不對勁恍然未覺,手上衣服都還沒放下,就滿意地繞著他轉了一圈,讚道:「樓主這身衣服真俊!當然啦,咱家主子穿什麼都好看,紅衣襯得您豐神俊朗,白衣襯得您猶如謫仙,但有時候也穿穿別的顏色嘛!」何仲棠啞然失笑,彈了彈巧燕的鼻頭,弄得對方哇哇大叫,他笑道:「哪裡學來這些話?你還小,不懂有些衣服一旦穿了,便難脫下。你常穿紅衣,旁人看了就當你是個喜穿紅衣的人,要是哪一天換了衣服的顏色,只怕誰也認不出來。」說到最後,竟有些悵然。
 
  巧燕今年葵水初來,這般不大不小的歲數向來最忌諱別人將自己當成孩子,她嘟起嘴,道:「您騙人呢!若是把那人看得真真切切,怎會有換了套衣裳就認不出人的道理?樓主不論換了什麼顏色的衣裳,巧燕都能知道是您。」
 
  「信你就是。」何仲棠輕笑,胸腹間煩悶之氣倒是去了大半,他忽有一念在心頭盤旋,柔聲問道:「巧燕,你過完中秋,就十四了?」巧燕正將衣服一件件疊好,一聽樓主問起,粲然笑道:「是,是大姑娘了!您可不許再說我年紀小!」她手下不停,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又道:「樓主上次吩咐我幫吳公子準備的靛藍長袍,那顏色也挺適合您的嘛!」何仲棠一怔,煩悶感又起,他調了調息,總算將那股情緒壓下去,他道:「去收拾細軟,到街上準備些元寶香燭,我們要出城。」巧燕眨了眨眼,問道:「出城?城門就快關了吶!」
 
  「帶你去見一個重要的人。」何仲棠道,輕輕嘆息。
 
  
 
 
  主僕兩人騎上馬,趕在城門關上前出城,這一走,就是足足三天。他們一路向南,天候逐漸炎熱,夜裡並不往各地分舵投宿,也不住客棧旅店,盡往偏僻山道走,餓了多以乾糧填肚,困了便在樹下找塊乾淨平坦處鋪上睡墊,升火驅趕蚊蟲,初夏時節,在外野營並不辛苦,反而是件樂事。過去何仲棠不曾帶巧燕出遊,小姑娘少年心性,相較起關在瓊琚樓內天天練劍讀書,能跟著樓主四處遊玩,自然是有趣得很。
 
  這日他們來到芍城外一座山峰,地勢雖不算絕頂,卻勝在風景秀麗,松柏蓊鬱,草木幽藹,沿著青石階一路信步而行,過不久便看見寺廟山門,上頭提有「普門寺」三個大字,兩旁各掛一片木板,分別寫著「楊枝淨水」、「遍灑三千」,筆力蒼勁。兩人將馬繫在寺外,何仲棠不發一語,巧燕心裡奇怪,從不見樓主信奉什麼神佛,怎麼這會兒偏偏往寺廟裡來了?
 
  普門寺看來頗有年歲,幾處梁柱漆色剝落,露出木頭的原貌來。寺中香客只有他們二人,僧人亦稀,何仲棠直直往後院走去,那裡有一株高大槐樹拔地而起,樹幹足有兩人環抱粗細,此時正當時令,一樹淡黃槐花盛開,縷縷香味隨風而來。
 
  樹下有一青布衣僧人正在灑掃,何仲棠躬身合十,道:「慧真方丈。」那僧人放下掃帚,轉過身來,是一張慈眉善目的臉,慧真喜道:「何施主,你來了。」兩人寒暄幾句,慧真道:「何施主每年都會來看阿脩,老衲正想著你什麼時候會來?」何仲棠微微一笑,道:「有方丈作陪,義父當不至於寂寞才是。」
 
  慧真臉上露出淺笑,他雙手合十,念著佛號緩緩走遠。
 
  槐樹下有一土堆,豎立一塊墓碑,上頭簡單刻著「于脩」二字,四周並無雜草落葉,顯然有人看顧整理。何仲棠讓巧燕點起蠟燭,拿出元寶燒化,又恭恭敬敬舉香朝墓碑三拜,巧燕一雙大眼骨碌碌地轉,道:「樓主,這人也姓于,豈不和咱們意歡門前任門主同姓嘛?」何仲棠摸了摸巧燕的頭,笑道:「傻瓜。于脩便是前任門主于歡。于歡是他老人家為自己取的名字,于脩才是本名,他嫌這名字太過嚴肅,於是幫自己改了名。」
 
  何仲棠柔聲道:「我本名也不叫幽歌,意歡門門主何仲棠,便是我。」他見巧燕仍愣愣地,掌心包住她的手,又道:「意歡門底下皆為南風館,你是女子,不一定非得繼續留在這兒,繼承我的衣缽。先前不告訴你,是不想讓你感覺拘束,瓊琚樓內知道我是門主的人不多,等你及笄後,若想離開,我也不阻擋。」
 
  「啪」的一聲,聲音雖細微,卻逃不過何仲棠的耳朵。他斜目看去,是一個八、九歲的小沙彌,剛才聲響便是他踩斷了地上的細枝,那小和尚一臉驚色,顯然聽見了他說的話,若在平時,何仲棠怎能讓人如此靠近,但他適才一心在巧燕身上,加之普門寺無人識得他真實身分,竟大意了。
 
  他殺心頓起,袖中軟劍已探出半分,臉上卻掛著閒適笑意,問道:「小師父何事?」
 
  「住、住持請二位施主到禪房奉茶。」那小沙彌匆匆合十作揖,拔腿就走,又快又急,不出幾步便左腳踢右腳,摔倒在地。小沙彌緊握念珠,連忙爬起,嘴裡不住唸著「阿彌陀佛」。
 
  何仲棠望向槐樹下墓碑,「于脩」二字刻在石板上,若是將這小和尚殺了,義父連死後都得不到一塊清淨之地。他收起銀劍,有禮笑道:「多謝小師父傳話,何某待會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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