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斗室,四面白牆,這間禪房可說簡樸至極。茶几上,一壺清茶,兩個茶杯,器物都是用舊了的,茶卻極好,茶湯呈現琥珀色澤,茶香中隱隱約約有股蜜糖氣味,入喉甘甜。何仲棠怔忡望著杯裡的茶水,識得這是于歡最喜愛的芍城本地茶,一時回憶如潮,喝不出半分味道。
 

 

  「何施主為阿脩來這,已是第六年。」慧真神情平和,伸手再為何仲棠斟了杯茶,他嘆道:「我倆一同長大,未料他早我幾步離世。當年我入鏡圓法師門下後便很少見到阿脩,哪料得他成了富商,仍未忘記幼時情誼,一年總來寺裡見我兩、三回。現在阿脩留下的布疋生意可好?」
 
  「在下不才,僅能守成。」何仲棠笑意輕淺,環視禪房,屋內只有他二人,但從呼吸聲聽起來,牆外十尺內至少有七、八人圍著,他佯作不知,問道:「怎麼不見剛才那位傳話的小師父?」
 
  「大悟他今日功課未完,我讓他回前殿上去了。」慧真緩緩道:「如今世道紛亂,能夠守成已經不易,名利皆為身外物,人人積善德,好過家財千萬貫。何施主如今也收養了孩子,自是明白這個道理。」
 
  語氣中頗有勸戒之意,何仲棠聽出慧真話中有話,心下不服,卻不做爭辯。普門寺乃金剛寺旁支,百餘年前金剛寺為武林各派之首,住持道海大師名震天下,以一己之力終結門派間惡鬥,各門各派弟子死傷大減,一時間金剛寺開枝散葉,門下出家眾遍及四海。只是百年來江湖上人才輩出,金剛寺卻不再有道海那樣的能人橫空出世,便漸漸退居在後,四大派趁機崛起。普門寺極少參與江湖事,何仲棠細細觀察慧真,老和尚面色未改,看不出對方是否會將于歡之墓公諸於眾。
 
  于歡一生驚滔駭浪,末了只圖一分清淨,遠離江湖恩怨。若非如此,在那小沙彌大悟窺聽他們說話之時,何仲棠早將這寺裡大大小小和尚全給殺了。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縱然過去犯有諸多惡事,放下屠刀,重新改過,回頭是岸。」見何仲棠未答,慧真又道:「何不求一個善果。」
 
  何仲棠聽了厭煩,薄唇微抿,問道:「何謂善?」
 
  「持五戒,行十善。」
 
  「是了,首戒即是戒殺。若有一強盜,平素殺人越貨、淫人妻女,壞事做盡,卻因武功高強,無人能阻止。一日有人經過強盜臥榻,見此人正在酣睡,一旁放著極為銳利的大刀,只要輕輕往強盜心窩一捅,必死無疑。敢問大師,此時殺或不殺?」
 
  「老衲將為他講解佛法,直到此人醒悟為止。」
 
  「只怕大師佛法還說不到一半,便又有人受害。」何仲棠微笑,又問道:「若有一人,因怪病纏身,日日夜夜不得不受千刀萬剮之苦,活著在這世間於他猶如地獄,但無力自戕。一日有人經過病榻,他求那人給他一個解脫。敢問大師,此時殺或不殺?」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這副身軀僅是一具臭皮囊,不過虛妄。應當皈依三寶,不離正道,自能出離生死。」慧真道:「何施主,你的想法偏了。」
 
  「大師求善離惡,有欲求,亦是執著心。」
 
  慧真聞言長嘆,道:「何施主,你意歡門十年來害人無數,多少名門正派弟子皆毀在一粒『赤鱬』之下,家破人亡。我念你是故人義子,盼能點化,哪知竟如此頑劣,你當真不悔悟麼?」他厲聲道:「我普門寺雖力單勢薄,今日卻要斗膽將你留下來,以除去武林中一大害!」
 
  何仲棠長眉一挑,心知今日不經一番激鬥,絕無可能脫身。普門寺眾僧功力深厚,絕非先前那幾個聿河派二代弟子可比擬,他笑道:「大師要我留在這兒吃齋唸佛,我可不願意。不如普門寺改作意歡門其中一個分舵,既有人喜愛奕棋聽曲,想必也有人愛好暮鼓晨鐘、青燈伴古佛。」
 
  「佛」字一出口,他左足飛起,整張木桌掀起往慧真面門砸去,看準對方忙著閃躲,袖中銀劍出鞘,欺身而上,劍尖已刺入慧真肩頭。何仲棠劍勢實在太急,饒是慧真已有準備,一條臂膀也差點被卸了下來,幸好兩人之間還橫著張木桌,劍尖及到肩頭已是極限,才保下這條手臂。
 
  木桌「砰」的一聲掉落在地,聲響極大,屋外十餘名僧人半數搶進屋裡,將何仲棠與慧真團團圍住,霎時將斗室擠得水洩不通,半數在外嚴陣以待。領頭的僧人是一名粗野大漢,身長九尺,聲若洪鐘,上身僧袍沒了袖子,兩條肌肉虯結的臂膀露出來,足有尋常人大腿粗細,顯然是個精通外家功夫的好手。
 
  那大漢喝道:「師兄,還跟這廝多說什麼?一刀劈了便是!」
 
  何仲棠聽那人說話無禮,冷眼橫去,登時勃然大怒,那大漢手裡抓著一個少女,正是留在墓旁點香燒紙的巧燕。此時巧燕嘴裡塞著一塊破布,雙手被反剪在身後,從腰間被騰空拎起,她雖雙足不斷踢動,又怎撼動得了那大漢半分。
 
  他冷笑道:「大師,這便是貴寺待客之道,光天化日強擄民女,莫非真是酒館娼寮?將普門寺納入我意歡門麾下都未免太過抬舉你們。」
 
  這一番話說得眾人面上無光,他們雖擒住這個少女,要脅迫何仲棠就範,卻也覺得不甚光彩,隨後轉念一想,邪道中人,江湖上人人得以誅之,他們不過是要將人留下,就算耍了些手段,亦是不得已而為之。
 
  慧真驚道:「慧明師弟,快快將她給放了!稚子何辜?」
 
  那大漢慧明怒道:「這女娃兒出手便傷了三人,你大覺師侄讓她給害了、大空重傷!邪道妖女死有餘辜!」
 
  慧真往巧燕看去,但看她手腳纖細、一張粉琢玉雕的面容猶帶稚氣,不過十三、四歲年紀,未料到一個意歡門裡的妙齡少女下手也如此狠辣。他撕下衣襬包紮肩傷,沉著臉孔,痛心疾首道:「何施主,本寺並未打算取兩位性命,只要你答應解散意歡門,從此留在寺中,老衲承諾二位毫髮無傷。」
 
  慧明怒目而視,大聲道:「不行!大覺的仇不能這麼算了!俺要砍下這兩個妖人一手一腳,以祭奠大覺在天之靈!」
 
  何仲棠忽而一笑,狐目微瞇,眉梢眼角盡是春意,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竟顯露出幾分妖異艷色,一身素淨白衣竟被他穿出丰姿冶麗的味道來。他往慧明走近幾步,那慧明自小在普門寺出家,每日便是青菜豆腐,布衣破履,哪見過如此絕世人物。慧明心頭突突亂跳,揮舞大刀喝道:「你拋下武器、快快就縛,否則俺今日就要破殺戒啦!」
 
  「好啊。這位大師父要我的劍,給你便是。」何仲棠笑道:「不過你可要答應放了我的丫鬟。」語畢,作勢將劍交出。
 
  慧明當真伸手去接,只見銀光一閃,抓著巧燕的那隻手已被斬下,血流如注,而巧燕穩穩被抱在何仲棠懷裡。眾人還反應不過來,慧明又被斬下一條腿,立馬摔倒在地,大聲哀號。何仲棠冷冷地道:「想留下我一手一腳,也要看你有沒有本事。」
 
  慧真悲痛大喊:「師弟!」手裡禪杖一招「佛光普照」便迎了上去,其他僧人如大夢初醒,也跟著掄起兵器加入戰局。劍光閃動,一炷香時間不到,即有兩、三人被何仲棠重傷,就算未一劍斃命,也剩沒幾口氣,禪室中,血腥之氣漸濃,又有幾人倒地,真當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何仲棠身上亦有多處中招,雖不致命,劍招卻不再快如鬼魅。
 
  其實若普門寺眾人不躁進,以包圍之勢緩緩逼近,防守多、攻勢少,何仲棠身法再快、劍招再精,也未必能夠討好,或能支持數十招,但百招以內必定落敗,畢竟他懷裡還有個巧燕。然而他們太急於一舉將何仲棠拿下,反而處處彼此制肘,發揮不開,才讓何仲棠有機可趁。
 
  兵器相擊之聲漸歇,禪房內外除何仲棠與巧燕外已無活人,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屍體裡,包括那個名為大悟的小和尚。巧燕被輕輕放下,除去嘴裡和腕上布條,縱使她不是全無經驗,亦為自保殺過人,在她十來年的人生裡,確實未曾見過屍橫滿地。她不由得拉住何仲棠衣袖,這才發現素白衣衫上血跡斑斑,將衣料染成一片鮮紅,其中既有大小和尚們濺出的鮮血,也有正在汨汨淌血的傷口,自個兒卻一點傷也沒有。
 
  巧燕撕下衣襟為何仲棠裹傷,大小傷口算來多達二十餘處,她鼻頭發酸,眼淚不住滑落,吶吶道:「門主的衣服都弄髒了……很難洗啊……」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話,但本能地不想靜下來,否則將一片死寂。
 
  何仲棠劍尖還滴著血,他在一個僧人屍身上拭淨血跡,淡然道:「無妨。我本來就是個愛穿紅衣之人。」
 
  
 
 
 
  一輛篷車停在萸城城門口,趕車的打扮是個年輕書生,方巾布袍,馬車裡一個女子打扮的人帶著錐帽,臉孔遮去大半。書生對守門衛兵說裡頭是他新婚的小娘子,因受了風寒,身寒體虛,不方便出來吹風,還請多多見諒。衛兵也不甚在意,隨意看了幾眼便讓他們通過。篷車沿著官道往北走,速度並不快,過不多時,一匹快馬從後追上,到馬車邊緩了下來,馬背上的人同樣戴著錐帽,他拉著韁繩,若有似無地跟著馬車走。
 
  「師弟,我已和他們打過照面,分道揚鑣會更安全些。」馬背上那人壓低了聲音說話,正是喬裝打扮的封如閑。
 
  「我曉得。師兄,萬事小心。」那書生回話,則是宋修齊,馬車裡的人自然是男扮女裝的綠映,他身形嬌小,尚未發育完全,穿起女裝來全然不突兀。聿河派與意歡門眾人怎麼也料想不到,凌霄派的人竟會帶著綠映假扮做一對小夫妻出城。
 
  「到了藜城,代我向李叔、李嬸問好。」封如閑道,他伸手往懷裡探,裡面放著一綑紙捲,上頭寫滿了綠映所知的意歡門大小事,雖不多,也足夠凌霄派站穩地位。
 
  宋修齊點點頭,問道:「師兄要直接回蘭城去麼?」
 
  封如閑頓了頓,低聲道:「不,我要到蒔城去一趟。」
 
  宋修齊還想再問,封如閑卻已雙腿一夾馬腹,箭矢般往東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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