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扇微開,一隻白羽雀鳥展翼飛出,鼓動翅膀消失在夜色深處,封如閑抬頭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景象。這座院落前未掛燈籠,屋裡雖透出微光,門口外院卻一片黑黝黝的,顯示了院落主人婉拒來客之意。這兒並非他第一次來,穿過迴廊曲徑,奇石淺澗,正是海棠公子的住所,此次前來心情大為不同。如今細想,彼時處處皆透漏著古怪,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倌怎能將寢房設置在瓊琚樓深處?就算酒烈,以他酒量和內力,也萬萬不該三杯就醉倒,算算時間,聿河派一事,八九不離十便是發生於那晚。
  說來說去,他經驗太少,未能及時覺察。如今既知海棠公子實為瓊琚樓樓主幽歌,他必不再如此輕易受騙。
 
  「公子,到了。」提燈領路的小廝低聲道,「前路我不能再進,上樓後便能見到海棠公子。」
 
  封如閑簡單答謝,見那小廝走遠,隨即拾階而上,樓房裡點了燈火,他舉手輕叩那扇雕花木門,卻無人應答。他微感詫異,料想應有人通報過自己前來才是,他輕聲喚道:「海棠公子,吳鳴求見。」過了一會兒,才聽裡頭傳出一聲沙啞的應允。封如閑眉峰擰起,心口焦躁起來,卻說不清是什麼情緒。
 
  他推門入內,外間無人,一股湯藥氣味撲鼻而來,幾聲輕咳從內室響起,此間內外以琉璃珠簾相隔,從縫隙中看不清楚,但人影晃動,海棠公子的確在裡面,他猶豫再三,終是走了進去。茜色紗帳垂下,海棠公子僅著中衣坐在床沿,外袍鬆垮垮地披在肩上,一頭青絲披散,襯得臉色益發蒼白,唇瓣亦無半分血色,就連那雙狐狸眼都柔和下來。
 
  普門寺一戰,致命傷雖無,何仲棠渾身上下傷勢卻也不少,最為要緊是一道橫過左臂的割傷,幾可見骨,那是慧真和尚所致,激鬥時他氣貫手中禪杖,一把鈍棍竟鋒利如刃,硬生生切出一條寸許深、半尺長的猙獰傷口,鮮血染紅半片衣袖。肋下、前胸後背、股脛亦多處有傷,意歡門自製金創藥雖好,收口迅速,傷者終究氣血有虧,返回蘭城途中又天降大雨,將何仲棠與巧燕淋了個透,一時間未能尋得避雨處,饒是他們後來棄馬乘車,當夜裡何仲棠便發起高燒,風寒侵體,需妥善調養。
 
  「吳公子,你來了。」何仲棠抬眸,以寬袖捂住嘴角,掩下幾聲輕咳,沙啞嗓音問道:「蒔城路遠,公子可一路安好?」
 
  封如閑不禁往前走了幾步,在床邊站定,怔怔望著海棠公子,思緒紛亂,眼前這人一臉病容,氣虛體乏,一時半刻之前還躺在床上養病,為何聽說自己來了,卻撐著病體也要見上一面;自己亦失卻禮數,見此狀,便該告辭才是,哪有讓主人家抱病迎客的道理。而海棠公子散髮敞襟,又哪是見客的樣子?
 
  沉吟片刻,他今日前來,為的是好好摸清瓊琚樓底細,海棠公子既是樓主幽歌,身邊定有名冊、帳本一類事物,若能一舉揪出意歡門各地分舵,方能事半功倍。此刻站在此人面前,心思卻雜,惱氣、失望,亦想好好質問這人一番,更多大大小小難以說清道明的情緒落進心湖,盪出陣陣漣漪,他壓下諸多念想,只問道:「貴體微恙,不如早點歇息,在下改日再訪?」
 
  「既見君子,云胡不瘳?」海棠公子唇畔掛上一抹笑意,輕聲說道:「大夫看過了,不礙事,僅是風寒,吃幾帖藥就能病除。公子既然來了,不如向我說說旅途奇聞。」
 
  聲音雖低,又夾雜著輕咳,憑封如閑耳力,自然聽得一清二楚。封如閑心頭一震,幼時讀過的〈鄭風‧風雨〉此時浮上腦海,未及細想,便自然而然脫口而出:「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所謂「既見君子,云胡不瘳」,指的是再見到你,我的病全好了,而「云胡不喜」,指的當然是因再度相見滿心歡喜。他此刻心煩意亂,尋思難道自己真當正邪不分、是非不明,面前這人怙惡不悛,在意歡門裡位高權重,而他竟見到海棠公子仍不盡歡喜麼?
 
  海棠公子笑意更深,一雙美目微瞇,封如閑臉皮燥熱,將頭別開了去,千絲萬縷終是梳理不清。他目光不意落在一旁櫥櫃上,只見上頭擺著幾樣東西,其中一只白瓷小碗散發濃濃藥味,裡面是熬得濃稠發亮的湯藥,光是聞到都讓人舌根發苦。
 
  封如閑問道:「公子喝過藥了麼?」
 
  海棠公子微不可察地頓了頓,道:「尚未。巧燕待會便來,不需吳公子操心。」言下竟有拒絕之意。
 
  封如閑走過去,那瓷碗觸手微溫,不似剛煎好離火,他雖不熟藥性,也知道祛除風寒的藥方裡有幾味藥材得趁熱服用,方收療效,若是放涼了,反而對病體有害。櫃上還有一個木盒,盒蓋掀起,裏頭空空蕩蕩,只有邊角殘留一些糖粉,想必原來裝的是蜜餞糖食之類零嘴,吃完了還未及補上。
 
  一個荒謬的想法閃過,封如閑搖了搖頭,心笑自己想得太多。他還未下山闖蕩前,若有年紀較小的師弟妹病了,他排序最前,便幫著師父師娘照料,有些師弟妹生病難受,看到一大碗苦澀難入喉的藥汁怎麼肯喝,總又哭又鬧,他只得掏出糖球,哄騙著他們喝下。都不是小孩兒了,堂堂瓊琚樓樓主怎麼會因畏苦而不肯服藥?他看向海棠公子,對方罕有的躲開了目光,讓他心頭微震,竟生出幾分甘味來。
 
  他懷裡正揣著糖霜桃條,是蒔城買茶時一併備下的,茶行掌櫃說茶點以蜜餞果子最好,什麼蒸糕、炸點心皆過於搶味,壓過了細膩茶香,反之蜜餞果子帶有自然酸甜,與茶水相得益彰,因此本來打算連著白茶一起給出。封如閑從懷裡掏出油紙包著的糖霜桃條,連著藥湯以托盤一塊兒端到海棠公子面前,語氣連哄帶勸,他道:「公子先喝了藥,配著蜜餞果子,在下與你聊聊蒔城見聞可好?」
 
  海棠公子微愣,又是一陣輕咳,笑道:「公子想必把我當作頑劣小童,得要人哄著才肯喝藥。海棠便承公子這份情,把藥喝了。」他右手接過調羹,左手正要將碗端起,卻扯動傷口,疼得難以施力,瓷碗險些從手裡滑落打翻,幸虧封如閑眼明手快,連著他的手一起扶穩。
 
  封如閑臉色又是一赧,卻未退開,他接過瓷碗,柔言道:「巧燕姑娘不在,只得請公子將就了。」海棠公子輕聲道謝,將著他的手把湯藥一口一口喝下。兩人此時靠得極近,封如閑鼻中盡是海棠公子身上馨香,怎能不心蕩神馳,但那香調中夾雜著一絲辛辣氣味,聞見與生肌活血的藥膏十分相似,既然只是風寒,又怎需金創藥?
 
  他起了疑心,手裡仍絲毫不動,只是暗暗記下,待得海棠公子服完藥,封如閑端了杯茶水讓他漱口,這才將油紙包揭開,露出晶瑩剔透的糖霜桃條來。他又從懷裡掏出裝著茶葉的小陶罐,道:「在下識茶只怕不如海棠公子,這蒔城白茶也不知合不合口味?」
 
  海棠公子眼神一歛,嗓音微顫,道:「公子有此心意足矣。」
 
  何仲棠正要喚人沏茶,就見巧燕咚咚咚地跑了進來,手裡抱著大包小包,盡是些零嘴,她向封如閑福一福身,轉身吱吱喳喳便介紹起各色糖食、鹹酸、蜜餞果子,一一從包裹裡掏出,末了才發現托盤上藥碗已喝得一滴不剩。巧燕瞪大雙眼,驚呼道:「哇!門……能讓咱們公子安安分分把藥喝完,吳公子真是好本事!能不能待會也教巧燕幾招吶?不然……」
 
  話還沒說完便給人打斷。
 
  「巧燕。」海棠公子似笑非笑,輕聲道:「話說得太快,可是會把舌頭吞了的。」
 
  巧燕不敢再說,畢竟門主說得出便做得到,他要誰把舌頭吞下去,對方還能不照著做麼?雖然涉入意歡門內事物上淺,故不知道緣由,但她聽說左護法在水牢裡關了半月有餘,才剛被放出來呢。
 
 
 
 
 
  兩人品茗嚐果,封如閑揀些蒔城所聞說了,他在那裡並未久留,虧得茶行掌櫃熱情好客,見他是外地來的,便將蒔城裡外大大小小的事說了個全,風景名勝、奇人異聞,就連哪一家客棧餐食最好,掌櫃也頗有心得。他在海棠公子面前依樣畫葫蘆,將掌櫃的話原封不動搬了過來,倒也還像模像樣,不讓人起疑。一轉眼,夜已深,海棠公子面露疲態,他才驚覺自己待得太久,反倒讓病人不能休息。
 
  封如閑起身告辭,正要走出內室時卻被叫住。只見海棠公子裸足下榻,光腳套進軟鞋裡款步走來,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樣東西。錦緞縫製,上頭繡有花草鳥獸紋,拼湊出一枝並蒂海棠,血汙盡去,儼然便是在萸城山神廟被他棄下的那個香囊。
 
  「公子將香囊落下了。」
 
  他難掩詫異,畢竟香囊已被意歡門護法風清取走,當時見那人眼中忿忿怒色,恨意之深,即知此物珍貴,絕不可能再從對方手上拿回。今日他到瓊琚樓來,幾次想向海棠公子告罪,卻左思右想,總錯過時機,未料此刻這香囊又回到他手上。就算風清將香囊還給海棠公子,對方又為何再次相贈?腦海中有千言萬語想問,卻半句話也說不出口。
 
  海棠公子輕扯腰帶將他拉近,他對南風半點不懂,此一舉止對他來說卻比同枕同榻更為撩撥挑逗,勾人情慾。他二人身量相若,現下距離不逾三寸,幾乎臉面相貼,那股馨香又竄入鼻尖,封如閑一顆心突突亂跳,心緒奔騰,口乾舌燥,竟如練功時岔了氣般,胸腹間一股熱流亂衝,險險就要走火入魔,他只覺得四肢軀幹皆無處安放,哪裡都不對,僵硬地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細繩穿過腰帶,海棠公子將香囊佩戴在他身上,封如閑今日穿著那身靛藍長袍,香囊布料潔白似雪,兩相映襯,再合適不過。
 
  「待海棠病癒,欲邀公子至城郊繁花坂一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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