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風雨蕭蕭,屋內卻凝重的很,算一算,共有四人。除瓊琚樓三大公子白華、雅風與采露外,尚有右護法月明,此時門主下落不明,自是由護法代理。只是左右護法素來焦孟不離,現下卻只見月明一人,風清不見蹤影。

  月明一張俏臉如罩冰霜,面對下屬詢問左護法風清去了哪,只擺一擺手,冷道:「他愛怎麼找就怎麼找,就怕把命找丟了也沒法把人找回來。」

  算到今天,何仲棠已失蹤三日。意歡門自然也派人去找,雇用幾個山下熟悉路徑的農家和獵戶,然而火藥震鬆土石,兼之數日大雨,將泥石大量沖刷而下,就算原本上有幾條清晰路跡,也已看不見,著實一籌莫展。靈山派大敗瓊琚樓一事亦在江湖上悄悄傳開了來,各路人馬暫且按兵不動,為的便是確認傳言真假。故而就算派人,也不能大張旗鼓地找,免得讓名門正派看穿虛實。三日來,瓊琚樓照樣開門迎客,生意反而好過以往,有些想混進來看熱鬧的江湖人,卻連茶錢也付不起,都被趕了出去。

  有一名獨眼老獵戶,技藝精湛,不過早已金盆洗手,他憶道年輕時候曾追著獵物不慎摔下谷底,幸好諸天神佛保佑,掉進深潭故毫髮無傷。老獵戶可攀不上去那光溜溜的懸崖峭壁,身上又沒長翅膀,是在底下尋覓出一條路,從別個地方穿山出來的。不過那都是六十年前的往事了,也不知道那條路還在不在?

  眾人紛紛獻計獻策,卻未能找出一個萬無一失的方法,這時小廝來報,前廳有一名公子指定要見白華。

  月明厲聲道:「這事有什麼好商量?瓊琚樓的白華公子什麼時候想見就能見?去回絕。」

  白華搖了搖頭,道:「護法明鑑。如今武林各派伺機而動,若是有常客老爺想見我卻見不到,無疑告訴外人瓊琚樓出了大事。」他向那小廝問道:「前廳是哪一位?」

  小廝答道:「是本地宋大人的公子,宋修齊。啊,他先前和吳鳴公子一起來過。」

  廳上氣氛一僵,在場數人皆知門主曾因「吳公子」封如閑和左護法鬧得不愉快,還把人關進水牢裡十天半個月,更別說,這次出事,便是為了與吳公子同遊賞花。思及此,左護法不在,倒是讓人鬆了一口氣。

  「那更是要見。」白華深吸一口氣,向月明躬身說道:「若封如閑亦多日未返,宋公子家大業大,必然派出人手去尋,要是能從他那裡探得消息,想必對行動有所助益。」

  「此話倒也不錯。」月明點點頭,秀眉緊蹙,叮嚀道:「莫要洩漏太多實情。」

  「白華理會得。」

  白華讓小廝先將宋修齊帶到小廳,自己匆匆梳洗更衣,命婢子用水粉遮蓋眼下暗色,裝作一點事也沒有。他到了小廳,只見木桌上只有小廝送上的茶水小食,別無他物,棋盤與黑白二色棋子妥妥當當收在一邊,動也沒有動過,宋修齊在小廳裡來回踱步,面色焦急。白華心下明瞭,正如他所料,只怕門主失蹤了多久,封如閑便消失了多久。

  「宋公子今日棋興大發,找白華下棋來了?」白華淺笑,從架上拿了棋盤和棋子,將白子棋罐放在自己面前,道:「請。」

  宋修齊一愣,連忙坐下,捻起一枚黑子,看也不看就佈下。

  往來下了幾手,白華便看出宋修齊心不在焉,棋心即是本心,他與這人下過幾次棋,縱然棋藝平平,對奕時卻能感覺到一股熱切,這當下宋修齊卻下得毫無章法,一點也看不出思路,如此草草結束一局,縱使白華有意留手,仍是輸得一塌糊塗。

  他並不點破,揀好棋子,問道:「再奕一局?」

  宋修齊不答,東張西望一番,確認周圍無小廝婢子,才問道:「不知瓊琚樓除公子外,其他人棋藝如何,像是……海棠公子?我可有榮幸和他對奕一局?」

  小廝婢子自然是白華刻意支開,不讓他們往小廳裡斟茶遞水,為的便是讓宋修齊說起話來更無顧忌,果然問起海棠來。他搖了搖頭,笑道:「公子們各有擅場。我善棋藝,雅風懂琴,采露則是唱曲兒和跳舞的狀元郎,至於海棠公子……倒是寫一手好字。」

  宋修齊急問道:「既然如此,今日可否請海棠公子揮毫,賜在下一幅墨寶?」

  白華知道宋修齊急於問出何仲棠是否與封如閑一般,至今未歸,反倒裝出不慌不忙的樣子,抱憾道:「海棠近日抱恙,出不了房門,是賞花那天受的風寒。改日待他病癒,白華定為公子求字一幅。」他狀若無意,問道:「吳公子可好?別要和海棠一樣病了才是。」

  宋修齊直勾勾盯著白華,語氣懊惱,嘆道:「白華公子,我分辨不出你話中是真是假,縱橫十九道,我原是贏不了你。你我對彼此身分已是心知肚明,無需再說假話。我師兄自賞花那日便失去音訊,派人去找,卻說山壁崩落好大一片泥石,將山路全掩了,半點痕跡不剩;我也親自找過,亦無所得。今日坦承相告,是相信公子心有善念,公子如有我師兄的下落,能否告知?」

  白華內心輕嘆,原來線索都斷在一場大雨之下,誰也沒有贏誰。他思忖再三,樓主幽歌此時不在瓊琚樓,這是絕對不能洩漏,否則各門各派將像那嗅到了血腥氣的惡狼,非要撲上來狠狠咬斷意歡門咽喉不可。其餘的,能夠說多少,倒是難為。

  頃刻間他已有計量,臉上一片誠心,白華細細道來:「我確在繁花坂上見過封大俠一面,當時急著下山,並未注意他往何處去,這幾日來也不曾聽聞他的消息。宋公子,江湖上盛傳靈山派那日在繁花坂大顯神威,你何不向他們討個說法?」

  

  林木蔭鬱,谷底難見天日,本就偏涼,其中又有山澗流過,更添潮濕,這幾日來封如閑始終維持洞口火堆不滅,也有驅除潮氣的考量。此刻山洞內卻熱氣蒸騰,水氣凝結成霧,遠遠看去,煙霧氤氳,倒像裡頭有一處溫泉泉眼。

  何仲棠運氣行過大小周天,原在胸口處有些窒礙,但有至純真氣護著心脈,倒也能一點一滴將九重天掌力化開,然而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無靈丹妙藥在旁輔佐,一日二回也不過去掉了十分之一。他將真氣引回丹田,吁出一口濁氣,慢慢睜開眼睛,已是大汗淋漓,胸口檀中、下腹氣海兩處穴位仍感熱燙。他低聲道:「多謝相助。」

  他刻意略過了稱謂,兩人此時身陷谷底,彼此開誠佈公,繼續稱呼「吳公子」這假名未免彆扭,若以「封大俠」相稱,倒像是他語帶諷刺、刻意刁難。思來想去,這谷底也無第三人,不如省去稱謂。

  兩人姿態曖昧,何仲棠雙手已能動彈,身子仍是乏力,他此時背靠於封如閑胸前,檀中、氣海兩處則由對方護著。按理說,習武之人天靈、檀中、氣海三大穴要是讓人拿在手裡,那是最為凶險;反之,若對方有意相助,相比於其他穴道卻是能收奇效,有如海納百川。

  封如閑收回掌心,一張臉紅得像要滴出血來,虧得他剛才尚能抱元守一,心無雜念。他扶何仲棠躺回原處,地面墊了些乾草細枝,上頭則鋪著一層他的外衣,縱然簡陋,在這荒山野嶺之地,也已比得上玉床錦被。

  兩人困在此地已有五日,幸好這谷地尚有些果子充飢,山澗中也能捕到小魚溪蝦,水源亦不缺乏。何仲棠傷勢嚴重,心中千頭萬緒,卻隱隱覺得這段時日是他十五歲接掌意歡門以來,罕有的平靜日子;封如閑一方面擔憂對方傷勢,一方面又不禁暗暗期盼能與海棠公子多待一陣。兩人嘴上不說,然而心意相同,這谷底竟讓人流連不捨。

  遠處雷聲又起,雨勢漸強,這山洞地勢並不特別高,連日下來外頭已淤積了一小灘水窪,不時便可能淹進洞裡來。封如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我去將溝渠挖深一點。」就冒著雨出了洞外。他拾起一根粗大樹枝,將洞口外一條土溝挖得更深,引水沿著渠道往低處漫流,就是再來三天三夜的雨也無須擔憂。

  過不多時,封如閑回到洞裡,已渾身濕透,他也不在意,逕自脫下鞋襪、捲起褲管,坐在火堆邊烤乾,火光熒熒,映在他的身上,看來頗為自在。這時封如閑看來既非上酒樓尋歡作樂的富少爺,也不像行走江湖、仗義執言的凌霄派首徒,倒像個尋常人家弟子,路過此處,便進來避一避雨。

  何仲棠呼吸一窒,問道:「你……怎麼懂得做這些事?」

  封如閑回頭看向何仲棠,一雙眸子晶亮,笑道:「我原是農家子弟。」

  何仲棠不由覺得眼前這人笑起來帶著三分傻氣,甚是可愛,又問道:「為何拜入凌霄派門下?」

  封如閑怔了怔,目光黯然,竟別開了眼,他從一旁揀起幾根枯枝折斷,扔進火裡去,又撥弄幾下,才緩緩道出:「五歲時和我爹去趕集,那天生意不壞,簍子過午就空了。我們在隔壁鎮子歇腳,喝一碗杏仁茶,看見樹下拴著一匹駿馬,毛皮油光水亮,通體發黑。我爹忍不住伸手去摸,那馬主是個官差,揚鞭子抽了我爹一頓,隨行武師也抽起棍子往他身上打。」他望著雨簾出神,過了好一會,輕描淡寫道:「我爹走了,我娘帶著我和弟弟妹妹投靠母舅,只是一下子多出四口人,並不容易。七歲時我在城裡跑腿遇上師父,他說我天資極佳,問我願不願跟他回凌霄派去?我想,家裡少一張嘴吃飯,便能過得好些。」

  封如閑笑著搖搖頭,道:「讀書練劍,倒也不難。後來師父又帶了幾個弟子回來,皆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柔聲問道:「意歡門裡都是什麼樣的人?」

  何仲棠並沒料到封如閑會問這話,他聽過太多名門正派將意歡門人全都打成妖邪魔道,人人得而誅之,哪管他們之中同樣有善有惡,行為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他心口泛起難辨滋味,彎起那雙狐狸目,嘴角洩漏幾分笑意,聲音極低。

  「我們也不過是人,有七情六慾,亦想……與人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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