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封如閑哪有聽不明白的,只是他除面紅耳赤外,胸中亦有三分惱怒。如今他二人單獨困在這谷底,無處可去,不知何時才能脫困,俗世間正邪也好、是非也罷,在這裡毫無意義,無須隱瞞身分、彼此試探。他一片赤誠,才將自己兒時際遇說出,而海棠公子的語氣,卻與刻意欺他、騙他之時別無二致。

  他咬唇不語,過了些會兒才低聲道:「海棠公子何必作弄我?」這語氣聽來竟有幾分委屈。

  何仲棠長眉微挑,問道:「我哪裡作弄你了?」

  兩人原先隔著一小段距離,只見封如閑倏地站起,幾大步來到何仲棠身邊,半蹲跪著直視對方一雙笑意盈盈的眼,他擰起入鬢劍眉,微慍道:「你……」

  「我哪句話有失分寸,倒是請指點一二。」何仲棠刻意打斷,嘴角揚起,道:「可要說清楚才好。」

  封如閑兩頰熱辣辣的,擬要燒起來,腦子裡亂哄哄,好似有無數張嘴,每張嘴都急著開口數落海棠公子罪狀,但那句「與人歡好」他豈說的出口。他腦海裡千思百想,其中一個聲音悄聲說道:「意歡門本以開設南風館營生,與人歡好,又有何不可?」想是想清楚了,心裡卻不是滋味。他垂下眼,輕聲道:「在下以誠相待,望海棠公子亦如是。」

  何仲棠輕笑出聲,問道:「封如閑,你焉知我不是誠心相待?」

  封如閑心頭一震,這五天來,他仍稱呼對方為「海棠公子」,對方不曾以他的姓名稱呼,連「公子」二字也不用了,而他出生至今不知聽過多少次別人叫他的名字,現在「封如閑」三個字由對方口中說出來,語氣平淡,卻令他湧出難以言說的喜悅與酸澀。

  海棠公子執起他的手,因傷重而虛浮無力。脈門被扣,封如閑大可輕易甩開,但他並不願,只是看著對方撩起他的衣袖,露出手腕上幾個重疊的齒痕來,新的尚未收口,舊的已經結痂,他急忙想放下袖子遮擋,卻被阻止。海棠公子凝視許久,先是以指腹細細磨蹭,習武之人手上難免有些粗糙,並不細嫩,就像被貓兒帶有倒鉤的舌頭舔拭,泛起一股奇妙的感覺,而後海棠公子以唇相覆,那唇瓣泛白,落在手腕皮膚上,彷彿野火燒過、劇毒之物觸碰過,噬心蝕骨,疼痛不已。

  「我確實,心悅於你。」

  何仲棠語氣曖昧,兩人又貼得近,岩洞裡幽暗不明,一時間竟如紅燭暖帳、喁喁私語,有那麼一夜他確實與這人同床共臥,耳鬢廝磨。封如閑如遭雷擊,突然回過神來大口喘氣,才發覺自己剛才竟忘了呼吸。他胸口氣血翻騰,灼熱感在四肢百骸間亂竄,下腹幾要起了不知羞恥的變化。

  「你又作弄我!」

  封如閑又羞又怒,使力抽回手臂,未料一個木匣從袖口滾落在地,一朵栩栩如生的蘭花浮刻在中央,外圈雕著漩紋,既是海棠公子那日所贈的解酒藥,亦是綠映認出瓊琚樓圖紋的那一個。兩人的視線隨著木匣滾了幾圈,又定睛其上,誰也沒有伸手將它撿起。外頭疾風驟雨,岩洞裡卻悄然無聲,只有火堆裡的柴薪燒得劈啪作響,襯得兩人更加靜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何仲棠長嘆一聲,道:「你還留著?」這句話雖是問句,但無探詢之意,反倒有幾絲欣喜。

  「是,一直帶在身邊。」封如閑答道,他撿起木匣,拍了拍上頭的灰塵。他四處漂泊慣了,隨身之物十分精簡,認識海棠公子後卻漸漸多了起來,懷裡袖中,都與那人有關。

  「那香囊……」何仲棠語氣略急,話到一半又噤聲。

  「也在。」封如閑自懷中取出香囊,那日海棠公子雖親手將它繫在腰帶上,他卻擔心香囊遺失,又將它收入懷中貼身帶著。依照護法所言,這必然是相當重要的東西,想來彼時海棠公子將香囊交給他,是為了取信於他,思及此,他遞還給香囊主人。「如今我已從蒔城返回,用不上了。」

  何仲棠將香囊拿在手裡,翻來覆去,恍若隔世。這香囊對他意義重大,他因一時衝動交給了封如閑,被風清奪了回來,他又將它交到對方手上,幾番曲折,終是回到自己這裡。過去他並未細想,現在終於明白,情難自制,不過如此而已。

  「香囊、軟劍、鋼鐲……都是義父所贈,我娘過世後,他是唯一的親人。」他頓了頓,無意再說,淺笑問道:「木匣裡的藥丸,你用了沒有?」

  封如閑心口微刺,不敢細想海棠公子將此等重要的東西相贈,究竟是何意?他將木匣打開,裡頭是一顆龍眼大小的朱色丹藥,正是赤鱬。

  何仲棠自然認得出那是何物,他淡淡掃向封如閑手腕,現已被衣袖遮住,不過底下傷痕卻是累累,代表他這些天來掌力發作一次,便咬傷對方一次,雖然療傷有成,掌力發作逐漸少了,卻也有七、八道齒印。

  「為何不讓我用赤鱬?」

  「我不知該不該用,要是……」

  「療飢於附子,止渴於鴆毒。有些人若是不這麼做,只怕連明天的太陽也見不到。」何仲棠微微一笑,道:「赤鱬原是藥王程夙獨門靈藥,用以止痛,他把藥方子給了前任門主。是毒是藥,全在人心。」

  「可……有多少人毀在這藥之下,難道你們不知?」封如閑語氣嚴肅,剛才一絲半點旖旎繾綣登時消散無蹤,他蹙眉說道:「海棠公子,意歡門販賣此藥,終究脫不了干係。」

  「是藥三分毒。無病無痛,服用赤鱬者,皆只為了一時歡快,他們並非毀於赤鱬,而是毀於自身貪念。封公子,你手中三尺青鋒雖能行俠仗義、斬殺奸惡之徒,卻也能用以為惡,殘害黎民百姓。你可會因有人提刀傷人,便責怪打鐵匠不該賣刀?」何仲棠冷冷一笑,輕聲道:「你以為江湖各派志在鏟奸除惡,卻不知有多少人只是想搶去這筆生意。」

  他們終究不是同路人。

  

 



  轎子行到途中停了下來,外頭傳來陣陣嘈雜聲,似乎有人當街吵了起來,叫罵聲隱隱約約飄進轎裡。雅風掀開轎簾,低聲問道:「怎麼回事?」轎外是雅風的貼身小廝弦子,他知主子愛靜,連忙解釋:「前面的麵攤有人吃了麵錢給不夠,賣麵的老驢正揪著人吵著要去報官呢!大夥兒全圍在一旁看熱鬧。」

  簾子一掀開,叫罵聲便更清楚了,什麼「你不只吃了麵還加了兩顆滷蛋」、「我麵是吃了,滷蛋可只加了一顆」,雅風心下生厭,又問道:「距離瓊琚樓還有多遠?」

  「不遠,就幾條街了。」

  雅風自從腿折了之後,出入多半都靠轎子,實在不願讓人看見自己跛行的模樣,但今日到南大街去一個常客老爺家彈琴,他早就倦了,不想繼續被耽擱在這裡,再說,穿過幾條靜巷,想來也不會遇見什麼熟識之人。他拿起手杖,由弦子攙扶下轎,避開人群往小巷走去。

  不過才走沒幾步路,一聲熟悉叫喚從身後傳來:「李兄!不料能在這兒遇見你!」

  那人來的好快,雅風還不及反應,便跑到了他面前,他只好作揖行禮,道:「宣公子,好久不見。」他又驚又喜,既欣喜見到琴友,卻也暗暗心驚,一來是未曾想過會在蘭城遇上宣文樂,二來慶幸此時身邊是他的心腹弦子,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盛情難卻,雅風讓弦子將琴送回瓊琚樓,自己和宣文樂找了間清靜的茶樓,包下二樓雅座。他膽戰心驚,面容半掩,就怕遇上熟人,宣文樂說些什麼,他雖勉強分神去聽,卻不如往常覺得其樂無窮。

  宣文樂看在眼裡,並不說破,他慢悠悠讓小二再砌上一壺香茗,送上幾盤小點,才道:「李兄,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這次來,是有事相求。」

  雅風頗感詫異,他二人自以琴相交以來,從來只談琴論曲,並不向對方要求些什麼;他亦曉得宣文樂乃執濤派少主,有什麼事情是四大派辦不到,他一個小小的樂師卻能辦到?話雖如此,宣文樂向來對他十分敬重,若真有能相助之事,他義不容辭。

  他點了點頭,道:「若我能辦到,定為宣公子效勞。」

  宣文樂聞言大喜,笑道:「這事倒也不難。我遠房叔父開了間琴館,原本的師傅告老還鄉,正愁找不到教琴夫子,於是我便想起李兄來了。若李兄願意,絕不虧待你。」

  雅風尋思,若不需天天待在琴館,暫代一陣子,只需等到琴館主人尋得新夫子,倒是個不壞的差事。他今年二十有二,以小倌來說已嫌老,雖說意歡門為他們這些人都準備了去處,但他也想試一試自己的能耐。他問道:「敢問琴館在何處?」

  「在芍城。」

  他眉頭一皺,有些為難,此地往芍城來回也需要幾日,看來不成,他歉道:「宣公子,主子待我甚好,我未打算離開。」

  宣文樂撫掌而笑,道:「李兄……不,雅風公子,你家老爺下落不明,即使如此,你也不離開瓊琚樓嗎?」

  雅風臉色一變,若非腿腳不便,當下即起身離開,他厲聲問道:「你何時得知?」

  「一開始我便是為你而來。」宣文樂語氣誠摯,說道:「我叔父與執濤派完全無關,是個老老實實的生意人,離開瓊琚樓到他那裡去,也不算是背叛。只是,有些事,確實想向雅風公子請教一番。」

  雅風未及回答,便聽得茶館一樓吵吵鬧鬧。

  「喂!聽說瓊琚樓樓主要為自家義女做生日,十六歲生辰,大日子!凡是去瓊琚樓道賀,就可領到酒水一杯,說不定還能看到樓主和三大公子本人!」

  「嘿嘿,不趁這時候去開開眼界,咱們把褲底都倒過來了也無緣見這些公子一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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