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的夥計從外頭雇來了轎子,雅風緩步下樓,不叫人看出他右腿傷得多厲害,手杖卻是在宣文樂手裡。宣文樂扶著他走到轎前,掀開轎簾,直到雅風坐穩了,才將手杖歸還。宣文樂爽朗一笑,道:「今日李兄未徹底拒絕小弟,那便是還有機會,若改變心意,按老法子聯絡就行。」見雅風不答,他也不自討沒趣,揮了揮手讓轎伕起轎。
  轎子到了瓊琚樓門前,弦子連忙掏出荷包上前,轎伕卻說在茶館那位公子已付了帳,不必再給。他攙扶雅風下了轎,見主子神情陰晴不定,不敢多問,只是自傷腿以來,他沒見過雅風走那麼快,腳步不是回自己的院落去,而是朝向白華公子的居處。
 
  瓊琚樓四處張燈結綵,然而七巧未到,近來也沒哪位公子做壽,弦子一問之下才知,原來是樓主要為巧燕姑娘慶賀十六歲生辰,算是正式認做義女。弦子內心略覺古怪,瓊琚樓上下誰不知道幽歌樓主極疼巧燕,但他記得巧燕今年不過十四,況且也要過了中秋才算數,怎麼會是現在?更何況,巧燕已經……他眼眶一陣酸澀,揉了揉眼睛,不敢再想。
 
  雅風風風火火闖進白華居處,白華正與人交代事情,見了他也不奇怪,只是將桌上圖紙收拾乾淨,叫那人拿出去,從紙上圖樣看來,是要搭建戲棚子。在瓊琚樓做事,多半看得懂眼色,那人向雅風行禮,順手掩上房門。弦子本就站在門外不敢妄自進去,這時外間屋裡只剩下兩個人。
 
  白華臉上平靜,雅風倒是不好直接向他發火,他們三人素來交好,正是這點讓他怒氣更盛。他未料到自己與宣文樂誠心以琴音相交,對方卻別有所圖,而他身為瓊琚樓裡排行第二的公子,竟然對此毫無覺察,真以為執濤派少主紆尊降貴,願與一個卑微樂師結交琴友。但當他聽見要為巧燕做十六歲生日,更是怒氣衝天,若消息傳到外頭皆知,勢必已成定局,這事他竟全然不知,被蒙在鼓裡。
 
  何仲棠失蹤,右護法暫代門主,瓊琚樓大小事則由白華過問,莫談私交,就是以他二公子的身分,也不該如此。
 
  雅風順了順氣,問道:「為巧燕做十六,是你的決定?」
 
  「是我。」白華點了點頭,拿過乾淨杯子,從桌上白瓷壺裡倒了杯茶推過去,示意雅風坐下,熱氣裊裊,茶湯澄黃,香氣四溢,他將面前茶杯斟滿,輕啜一口,說道:「各大派虎視眈眈,既要嚇阻,又不能給他們一個群起攻之的理由,實在不易。」
 
  雅風喝了茶,卻不肯坐,他又問道:「這事也該有我的一份。你對我起疑了?」
 
  「不是我。」白華直勾勾望向雅風,一雙眼不冷不熱,道:「本來我也不該知道,但門主不在,許多事需要定奪,不得不知。」
 
  雅風微怔,他料定白華早知自己與宣文樂結交,才會把他排除在外,沒想到何仲棠竟把此事瞞了下來,不叫他在其他人面前為難。若非此次情節嚴重,或許白華和采露會一路被瞞到底,除非他下定決心叛變。他探手入袖,那枚翠玉扳指仍在,當時何仲棠只對他說了「在東南」,其餘便不肯透露更多。
 
  但何仲棠終究對他有疑心,現今只怕左右護法、白華和采露都已知道,可笑的是,就連他自己,也不過在半個時辰之前才曉得,宣文樂的的確確為探取瓊琚樓秘密而來。未來無論何仲棠是否平安歸來、門主易位,他在這意歡門可還有容身之地?
 
  「門主寬待,盼你牢記這點。」
 
  「是,門主確實仁慈。」雅風不禁苦笑,何仲棠保住他一雙手,卻也讓他日日夜夜,不得不去想,自己是瓊琚樓三公子中唯一殘廢的,原本他們旗鼓相當、各有千秋,現在他又該拿什麼和白華及采露相較?他握了握那枚扳指,長嘆一聲,問道:「就算你能隨便找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裝成巧燕,又該如何找人假扮門主?」
 
  白華臉色未改,道:「我自然有十成把握叫那些人信服。」竟是輕輕巧巧地將話題避開了去。
 
  
 
 
  自從兩人坐困谷底,算來已是第十日,山谷中雨水未歇,濃霧稍散,有了些許天光。九重天掌力除去三成,何仲棠已能起身走上幾步,只是氣力不足,加之軟劍鋼鐲在手,就算毒蛇猛獸靠近,也當被斬殺於刀刃之下,何況這十日來,雖偶見獐子野兔,惡獸倒是未見。
 
  何仲棠生性愛潔,運氣療傷後總大汗淋漓,自雙手能動,便日日承接雨水拭淨手臉,懷中絹帕於墜崖時遺失,他便撕下一塊乾淨內裡,作為帕子使用,如今雙腳恢復行走,更是每日趁封如閑外出探路取水時梳洗一番。谷底自然無銅鏡,他在水窪中一照,不由得啞然失笑,雖不至於油垢滿面,卻也是蓬頭亂髮,哪裡還像瓊琚樓的佳公子。
 
  他解下外袍,鬆開中衣,袒露大半片肌膚,鞋襪也一併脫去。整整十日躺臥養傷,原又迸開的創口已癒合結痂,墜崖時所受外傷亦好得差不多,只餘內傷未癒,有時仍疼得厲害。被于歡收養後,他可說是錦衣玉食,二十年來不曾過過苦日子,而今以岩洞棲身,吃的是山野粗食,只因身邊待的是封如閑,竟別有一番滋味。
 
  何仲棠想得出神,忽聽腳步聲往岩洞走來,不及細想,軟劍出手,迴身便是一招「桃李成蹊」疾刺過去,電光火石間劍尖已到了咽喉。只見來人側身滑開,左手食中二指併攏為劍,直指他手腕穴道。何仲棠翻轉手腕,對方自然落空,他又是一招「桃花流水」遞出,劍尖仍是指在咽喉上,只要多往前一寸,便會血濺當場。
 
  他知道不是自己真的勝了對方,不過是趁對方分神之際佔了先機。
 
  何仲棠收起軟劍,微微一笑,道:「你回來了。」
 
  封如閑猛然回神,身上蓑衣還在滴水,手裡提的兩頭野兔掉落在地,他滿臉通紅,急急忙忙別過頭,目不斜視,定了定神,才道:「對不住,我……我去外頭。」說罷,撿起野兔便往外走。
 
  「封公子。」何仲棠轉過身,將身後青絲往旁順攏,露出後頸與整片背脊,他狐目微挑,眼角流露出幾分春色,笑道:「可否為我擦一擦背?」
 
  他暗暗好笑,這十日來,他們日日背腹相貼,由封如閑護住他的心脈,助他修復內傷,而封如閑雖坐懷不亂,然而每每面紅耳赤,如初次一般。他又暗嘆一口氣,心知肚明自己亦是心蕩神馳,不能自制,只是表面上裝作無動於衷罷了。情之所動,即是魔障。
 
  「勞駕了。」
 
  封如閑猶豫再三,終是放下野兔,脫下自個兒編織的簑衣,咬了咬牙往海棠公子走去。他接過濕布,眼觀鼻、鼻觀心,不看他處,專注在濕布擦過的地方,卻無法不注意到布下蜜色皮膚紋理細膩,柔韌光滑,肩胛處線條有勁,身形結實,一看即知是練武之人。肌膚上有幾道舊傷,他想碰一碰,又將手收回,心裡分明想快快了結這樁事,手裡動作則慢,臉上熱燙。
 
  「你剛才所使,是凌霄派的劍法?」
 
  「是,那是三十七式中的『飛鴻踏雪』,雖是劍法,卻是以打穴為旨。」
 
  「確實有過人之處。」何仲棠回想那一次初見,憶及當時巧燕仍在身旁,不免悲痛頓起,他沉吟半晌,又問道:「但你初次到瓊琚樓,腳下是靈山派的輕身功夫,出拳則帶著雲家渺渺十三掌的習慣。就算隱瞞身份,你又如何學得?」
 
  封如閑一愣,不料自己到瓊琚樓去應徵護院武師的事,都被海棠公子看在眼裡。他細細回想,當時確實聽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姑娘向總教頭轉述,說是樓主嫌棄這批新人不好,通通不錄用。他隨著總教頭視線抬頭,窗櫺上竹簾半掩,在那之後的人影便看不清,此時想來便是樓主。而對方見識之廣,認招之準,亦是他所料不及,隱隱悅然。
 
  「我刻意單用霍家拳,沒想到仍被你看出來了。」封如閑想起師門不禁開眉展眼,他說道:「我師娘鳳娘是靈山派弟子,嫁給師父後便改用凌霄劍法,但輕身功夫難改,我偷學了一招半式,也只是揣摩其形,不得其髓。至於雲家,我師叔是雲家傳人,雲家並不開山立派,自然也不禁止子弟到外處習武,幼時他待我極好,常把雲家的招式教著我玩。他……」他搖了搖頭,神情困惑,不再繼續說下去。
 
  手上工作完畢,封如閑把濕布交還,一時間悵然若失。
 
  何仲棠穿起中衣,將外袍鬆鬆地披在肩上,道:「師門秘密,你倒是坦然。」
 
  「算不得什麼秘密。」封如閑想起海棠公子曾說「公子可不能誰的話都相信了」,面色又紅,好不容易壓下一絲綺念,他好奇問道:「你所使的劍法可有名字?是否專為軟劍而創?」
 
  何仲棠忍俊不住,笑道:「此劍法名為『春霏』,是我義父所創其中一套劍法,用尋常刀劍倒也無礙。」說到此處,他心下黯然,思忖自己與于歡不過相處短短十二年,卻有如一生一世,縱使義父亡故前幾已認不得人,他仍不以為苦。
 
  他臉上不顯,又道:「這套劍法要義在快,攻敵措手不及,因此首重身法。義父這人十分挑剔,他以春日之景創了劍法,那麼便要好看。」
 
  封如閑點點頭,讚道:「的確好看。」
 
  此話一出,兩人俱是一怔,臉上微紅。封如閑別無他意,僅是稱讚身法而已,然而兩人困在這兒,雖守禮克己,並未跨越雷池,但旖旎曖昧的氛圍一點也沒少,尤其數日前海棠公子一句「心悅於你」,更是讓封如閑睡不好覺,一旦思及自己正與說出這話之人共處一室,便輾轉反側。因此,聽在他自己耳裡,卻像是稱讚海棠公子好看了。
 
  何仲棠不知在瓊琚樓聽過多少阿諛奉承之詞,其中故有逢迎拍馬之輩,也不乏真心誠意者,封如閑簡簡單單一句稱讚,反倒使他慌了手腳。他耳根發熱,別過臉,抿了抿唇說道:「再好看,也是殺招。」
 
  封如閑不應,默默將野兔拎出去開膛剖肚、剝洗乾淨,用樹枝串好,架在火堆旁烤了起來。他從懷裡掏一個已略為成形的小木塊,拿起匕首,漸漸削出輪廓。他見何仲棠目不轉睛盯著,一時羞赧,手上動作加快,心靈手巧,不一時便有模有樣,工法不精,神態卻俱,是一隻活靈活現的小狐狸。
 
  他將木狐塞進何仲棠手裡。
 
  「你給了我這許多東西……」封如閑低聲道:「匪報也,永以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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