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初霽,樹葉間隙透出一點天青色,地上卻是整片泥濘,一踩下去便狠狠濺上墨靴,多走幾步路就沾染地看不出布色。封如閑並不在意,只是撥開長草尋路,這些日子以來他身上早已又是泥又是水,衣服乾了又濕,他不像海棠公子隔日剔鬚、五指做梳,縱使身處深谷野澗,仍然一身潔淨,自個兒現下只怕鬍髭叢生、衣衫襤褸,像個叫化子。
他又向前走了幾里,草長高過人,莫說尋路,就連前方一丈遠處也看不清楚。他摸索了一陣,仍無斬獲,索性提氣一躍,借力使力,幾個起落踏上樹梢,他往常只需提氣兩、三次便能登頂,這次憑藉著粗壯旁枝,也花費七、八次才攀了上去。視野果真開闊不少,兩旁山壁崩落,原來或許有幾條路徑,現在也已埋沒不見,遠方一處山壁尚堪完整,疑似有一條細路蜿蜒而上,若非今日天氣清朗,約莫發現不了。封如閑心中大喜,他們坐困這谷底二十日,總算出現一線生機,他順著樹幹溜下,正要奔回岩穴中告訴海棠公子這一好消息,腳步卻忽然遲疑。
一旦離開這谷底,他們可還能像現在這樣談笑風生?既已說清彼此身分,又怎能如過往一般裝作什麼也不知?
封如閑咬了咬唇,在這谷底多待一天,他便多了解海棠公子一點,兩人縱無法稱為推心置腹的知己,也所知頗深。依他所見,兩人雖有爭執不合,海棠公子與「惡人」二字相去甚遠,絕非奸佞之人。他轉念又想,如能說動海棠公子棄暗投明,將瓊琚樓與意歡門種種一一交代清楚,待將一身罪孽還清了,兩人或仍可為友。
此念一起,腳步登時輕快許多。
「海棠公子,咱們或有出谷希……望。」
他快步回到山洞,卻在洞口停下腳步,連聲音也壓低了,原因無他,裡頭的人睡得正熟。這些時日以來,海棠公子傷重難癒,睡睡醒醒,十二個時辰裡睡去大半,封如閑並非初次瞥見海棠公子睡臉,然而出谷將即,他此刻酸甜苦辣全數攪和在一起,百般滋味於心,只盼能再多看一會兒對方的恬靜面容,更是不忍心也不願將人吵醒。
封如閑悄悄走近,海棠公子枕在他的外袍上,鼻息悠長均勻,看來他以真氣相助,療養終是有些起色。他既是欣慰,又品出幾分酸甜,不由得想起那包相思果,就算撙節著吃,也早已食盡,齒舌間卻生出津液,彷彿正含著一顆蜜餞果子。一縷青絲散落在海棠公子臉頰上,隨著呼吸起伏輕輕飄動,封如閑胸口一陣搔癢,摒住鼻息,俯身伸手,欲為對方拂去煩惱絲,不意竟被勾住頸項往下一扯,他腳步踉蹌,跌在海棠公子身上。
他心裡一驚,猶記對方身上有傷,連忙用手撐住,但海棠公子不肯放手,兩人貼得緊密,要不是他即時將頭一偏,唯恐就撞在那雙薄唇上。海棠公子身上已無往常馨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攝人心魂的氣味,彷若春日,草木茁生,他沉浸其中,一時失了神。
「你若想殺我,可得當機立斷,時不可失。」
濕熱氣息吹在臉龐,對方帶笑的聲音在耳邊滑過,封如閑心跳漏了一拍,他正待爭辯,海棠公子又道:「或者,倘若你我欲赴巫山雲雨,也需及時。」
聽了這句話,封如閑反倒醒覺過來,他壓著些許怒意,微慍道:「你又來作弄我。」他憤憤拉下海棠公子的手,卻反被握住,海棠公子並不作答,只是淺淺一笑,將臉貼上掌心。
封如閑心口一震,低聲嘆道:「你別這樣。我……」
兩人靜默無語,就連呼吸聲在這山洞中都嫌吵雜,何仲棠不再施力,讓封如閑把手抽回,他眉目低垂,掩去眸光,心知自己正是仗著封如閑無論如何不會將這些話當真,才敢如此恣意放肆,將心跡顯露;如若對方有半分可能信以為真,他怎麼樣也不肯將話說出口。封如閑對自己有情,這份情卻是江湖道義與友誼,就算總被逗得面紅耳赤,大抵也未想過任何下流齷齪的念頭。
他抬眼望向那個看來有些怔忡的男子,已恢復尋常神態,問道:「你說我們能出谷了?」
兩人沿著封如閑早先勘訪過的路徑向前,微風徐徐,夾雜著草木腥氣,野地花香,讓人精神為之一振。「九重天」掌力已化去大半,然而何仲棠內傷並未完全痊癒,體力不濟,腳程既慢,不時便需休息片刻,倒是拖累了封如閑。何仲棠打趣道:「不如勞煩封公子送佛送上西天,負我出谷。」封如閑點頭稱是,當真將人揹起,這麼一來,速度比起剛才反而快了些。
這荒山野嶺不知多少年無人來過,路跡不明,雖然封如閑踏查過一番,但長草又掩,幸得封如閑長於辨別方位,否則哪能從一片荒草中走出一條路來。何仲棠一陣好笑,誰料得凌霄派大弟子和意歡門門主同困山中,過那野人般的生活,什麼江湖風波、恩怨情仇,全都不重要了。
何仲棠伏在封如閑身後,半是暗喜,半是苦澀。凡有心儀之人,便渴望與之親近,這是人之常情,他二人多次靠得極近,在谷底這段時日更是親暱非常,但此時封如閑將他簡簡單單負在身上,既無曖昧情愫,亦無算計謀劃,竟比其他時候都要讓他動心;封如閑腳程不慢,才過了小半個時辰,回頭已不見他們棲身的岩洞,每走一步,便離凡塵俗世近了一分,好夢一場,眷戀不捨,醒過來時總更為荒涼。
他盯著封如閑衣領外露出的一小截後頸,心想:他此刻若要取封如閑性命,那是易如反掌,只消拿匕首輕輕往頸子上一劃,登時了結,但自己又怎麼下得了手?
「那日你問我,可會因刀能殺人,便要打鐵匠不賣刀?」
何仲棠忽聽封如閑說道,語氣平淡,他背著他,看不出神情。
「若是打鐵匠不賣刀,那可麻煩了,天下廚子屠戶便無刀可用,百姓們的五臟廟如何是好?只是,要是明知這把刀被惡人買了去,為虎作倀,沾染無辜百姓的鮮血,那麼我恐怕還是會插手管一管。海棠公子,我不敢說敝派弟子人人高風亮節,但凌霄派的確未曾想過要做赤鱬的獨門生意。」
何仲棠長眉蹙起,並不想聽這些,他二人能獨處時間不多了,何必提前去面對逃也逃不開的是是非非。
「不為利者為名。你凌霄派居於四大派之首,錢財無缺,自然為搏一高潔之名,豈能說沒有私心。」
他語帶譏諷,卻是話一出口便後悔,一來無需在這個時候與封如閑去爭對錯,二來封如閑並無惡意,這個他是知道的。果不其然,封如閑輕輕應了一聲,不再開口。何仲棠向來心高氣傲,要他低頭認錯,比殺了他還難受,然而讓兩人對話結束在這一刻,也非他所願。
「有個孩子的娘常常喊疼,他爹不以為意,以為貼幾塊跌打損傷的膏藥、用活血酒推一推便好,但是娘親總是痛得下不了床,整個人直挺挺就像一塊棺材板,卻不能劈了拿去燒。」何仲棠閉了閉眼,他還記得他娘尚能拿自身開玩笑時的樣子,也記得他和爹都以為娘很快就會好起來,他聲音發澀:「後來,那孩子的娘趁他爹不在家,哭著從外頭拿了一把柴刀,要那孩子親手殺了她,因為她做什麼都疼,活著就是繼續受苦。」
封如閑一言不發,何仲棠將前額靠在對方繃緊的肩上,緩緩吐了一口氣。
「那孩子還小,根本什麼也不懂,拿著柴刀嚇哭了,不知道這一刀該不該劈下去。左鄰右舍聽見孩子的哭聲,都圍了上來,恰巧一對江湖人路過此地,其中一人從懷裡裡拿出一顆藥丸,讓孩子的娘咽下去,雖然她恍恍惚惚認不得孩子和自己的丈夫,至少不痛了,再也沒尋死。那人時不時便派人送來藥丸,孩子的娘也就多活了兩年,沒料到她一走,她的丈夫隨後跟去,那孩子認了另一個江湖人做義父,從此過得很好。」
何仲棠輕笑起來,他細聲問道:「封如閑,這些人是不是邪魔歪道?該不該殺?」
語畢,他們已經來到那片山壁之下,上頭的確有條細路,雖不好走,卻能通往外界。細路上有一個墨色身影,動作矯捷,來勢洶洶,一轉眼間,封如閑還來不及答話,那人已直奔而下,如一頭大鳥倏地降落在他們面前。
兩人俱是一愣,此人正是風清,他一頭散髮,渾身狼狽不堪,就連面容也消瘦不少,雙頰深陷,眼眶烏黑,眸光癲狂,看來竟有幾分陰鷙,與他平常模樣相去甚遠。何仲棠不消說,自是不會錯認青梅竹馬,封如閑卻是由那對日月乾坤環認出來的。
風清向何仲棠望去一眼,欣喜之情溢於言表,隨即面容又扭曲起來。
「放下他。」
何仲棠輕巧下了地,神色漠然,未有久別重逢的喜悅,這讓風清心口有如千百根針刺,只見他大吼一聲:「我今天便要殺了你!」雙手持著乾坤環往封如閑疾衝而去。兩人立刻鬥在一起,要論功力論身手,風清並非封如閑對手,數百招內可分勝負,但封如閑不只吃了空手的虧,他連續半月有餘向何仲棠輸送真氣,雖能透過練功彌補回來,終究有損,這下打得難分難捨,甚至居於劣勢。
風清招招都是進手,只攻不守,完全不顧自己死活,他乾坤環橫掃,一環接著一環,吃定封如閑不敢徒手硬碰,寧願迴避,攻勢猛烈,不一會已將對方籠罩在金光之下。
「我與你究竟何冤何仇?」封如閑喝道,五指成爪,朝風清肩頭抓去,他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明白意歡門左護法為何一上來便向自己遞死手。
「無冤無仇!我就是要殺你!」
風清右肩一沉,左手順勢往前一推,直攻封如閑中路,他這對乾坤環上頭雕著流雲紋,十分精緻,外圈卻打磨得銳利如刃,要是碰上一碰,那可是皮開肉綻。縱然封如閑憑著身法險險閃過幾招,襟口衣袖已被割開幾條裂痕,滲出血來,再深一些就會開膛破肚、血流成河。
「風清,住手!」
「我偏不!你越是偏袒他,我越要殺他!一個凌霄派的弟子算什麼?他可是仇人!」
以何仲棠眼光之精準,當然知道自己只剩平常三成功力都不到,加入戰局也討不了好,只會礙事。封如閑只輸在手無寸鐵,否則當不至於如此左支右絀,單方面挨打。他對風清有手足之誼,只是這如瘋狗一般撲上來,見人便咬,實在是他的大忌,而不論是私放叛徒,或當眾忤逆他的決定,都已讓他厭煩至極。況且,依照封如閑的性子,得饒人處且饒人,就是有兵刃在手也萬萬不會下狠招,風清性命無虞。
他銀牙一咬,頃刻間做了抉擇。
「接劍!」
何仲棠手一揚,一道銀光穿入乾坤環所成金光之中,正是于歡為他打造的那柄軟劍。封如閑左足前踢,一招「踏雪尋梅」暫時逼退風清,一躍而起,猿臂長伸,劍便穩穩落進他的手裡,幾個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只見風清對軟劍直盯不放,彷彿天上星子忽落凡塵,自己求而不得,反讓一個不知來歷的人撿到了,又怎能體會他這份相思無處可去之苦。他愈發癲狂,滿目通紅,眼中有怒、有恨、有妒忌,更有濃濃悲哀,他出招亂了章法,悲嚎道:「你什麼都給他!香囊、軟劍,是不是連你自己都給了他?」
「你胡說些什麼!」
何仲棠心頭一震,他以為自己將情思藏得嚴密,直到墜崖,他才發現原來早已深陷,不知對風清來說卻是昭然若揭,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冷汗涔涔,他身為意歡門門主,竟將封如閑放在眾人之上嗎?
不過百招,攻守易位,風清已落了下風。
那柄銀劍在封如閑手裡,劍鋒卻是架在風清的頸子上。
「承讓。」封如閑猶有怒意,看見風清右脅傷口正在淌血,雖不致死,但也傷得不輕,他此戰並不從容,出手難以顧及輕重,他深吸一口氣,待平穩下來,才說道:「你的傷⋯⋯」
話還沒說完,便聽風清怒道:「不需要你凌霄派假好心!」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活生生的人。既然對方不領情,封如閑也不再勸說,將目光轉向了海棠公子。一來風清是意歡門的人,當由意歡門處置;二來他激戰中仍聽見他們二人的話,要說無動於衷,那是自欺欺人。他一顆心跳得雜亂無序,不禁癡癡凝望著對方,只盼海棠公子說幾句反駁的話也好。
何仲棠緩步走來,封如閑自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風清卻因為背對著,未能瞧見他從懷裡拿出了匕首,正是封如閑拿來刻木狐的那把。他調轉刀柄,狠狠往風清後腦敲了下去,風清立刻如沒了支撐的戲偶癱倒在地。
封如閑面露驚愕,旋即從風清身上搜出傷藥,為劍傷止血包紮。
「我功力未復,怕敲不暈他。」何仲棠淡淡解釋,收回軟劍,也將匕首還了回去。
封如閑點點頭,並不說話。
何仲棠忽爾一笑,眼裡眉梢又是那般風流模樣,他說道:「封公子,自此別後,你我莫再相見了。」
「海棠公子⋯⋯」
「既水火不容,下次相見,便是你我兵刃相接之時。」
他笑得傾盡春色,笑得張揚,那雙狐目之中卻無半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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