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的輕輕一聲,窗扉微響,已被撬開了一條小縫,何仲棠早已醒來卻不動聲色,仍然假寐。瓊琚樓是做生意的地方,人來人往,大堂中觥籌交錯、載歌載舞,客人身邊有小倌作陪,如果出得起價,則會被各公子領回自個兒的房裡,而他的院落,若非有人帶領,誰也不會闖到這來。這幾日屢屢有人窺探,身法不差,卻瞞不過他的眼睛,何仲棠佯裝不知,其實已認出熟悉身影,今日那身影出現地更是頻繁,想必燈火一滅便會有所動作,此時一根細管從窗外深入,吐出幾縷迷煙。他素來多慮,未雨綢繆服下百解藥丸,故作無力不過想引蛇出洞。
 
  約莫一炷香後,窗外那人見房裡毫無動靜,便推開窗戶,躍進房裡來。那人將油燈點亮,整間屋子亮了起來,那人穿了一身蟹殼青的袍子,袖口收攏,活動起來甚是方便,他在何仲棠床沿坐下,幾度伸出手欲摸摸眼前人的臉,又猶豫著收回,竟是不敢碰上一碰。他癡癡凝望半晌,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低聲喚道:「仲棠哥哥。」
 
  「阿清。」
 
  那人吃了一驚,向後縱到窗邊,正是昔日意歡門左護法風清。
 
  何仲棠狐目微張,面上帶笑,往內側挪了挪,空出足可躺下一人的位置,拍拍床鋪,親暱問道:「阿清不躺到我身邊來麼?以前你和阿月總要爭,現在她不在,這裡便是你的。」
 
  「騙人!」風清道,語氣怨毒道:「你和那姓封的好上了,身邊哪還有我的位置?」
 
  「封如閑是凌霄派弟子,我不過是利用他而已。」何仲棠彎起嘴角,說道:「阿清這樣好,又有幾人比得上?」
 
  風清半信半疑,只是他情根深種,向來慣於聽從何仲棠的話,心愛之人又邀自己同榻而眠,哪能抵得住這樣的誘惑,於是脫了鞋履,真當爬上床躺在何仲棠身邊,不禁滿足地吁出一口氣。
 
  何仲棠輕輕撫過風清右頰,那裡正是曾被何仲棠擲出酒杯所傷之處,如今已脫去舊痂,在風清自製藥膏下復原極好,不見傷痕;他又揉了揉風清的後腦勺,是出谷那日他以封如閑匕首敲暈風清之處,此時腫脹已消。他緩緩問道:「都好了,是不是?」
 
  風清先是點了點頭,而後又搖了搖頭,道:「還疼著。」
 
  何仲棠也不問是哪裡疼、傷都好了怎麼還疼,只是點了點頭,又淡淡問道:「阿清裁了新衣。舊的那身去哪兒了?」
 
  「扔了。穿著不合適。」風清聲音陡硬,顯是勾起了傷心處,舊的衣衫黑底寬袖,繡上一大朵鮮艷如血的曼殊沙華,是意歡門護法衣服,他現在怎麼還能穿。
 
  「我倒覺得阿清穿那身衣裳好看。」何仲棠恍若未聞,微微一笑道:「等你回來,我再讓人做一套新的給你。」
 
  「就算好看,不合適,也就不能穿了。」
 
  「梓明叔和盈霜嬸也回來了,阿清不去見見他們麼?」
 
  「我不能見他們。」
 
  「子女見父母,那是天經地義的事。阿清不能見他們……」何仲棠頓了一頓,口吻淡漠,像說一件不相干的小事,問道:「是因為你將意歡門分舵位置、機關都出賣給四大派,害死數百本門弟子?還是因為你背叛父母親姊,罔顧親情,連畜生都不如?」
 
  「要不是你──」
 
  風清怒道,翻身而起,突然背後微感刺痛,何仲棠青鋒出手,劍尖已抵在他的背心上,只須往前一送,便能取風清性命。何仲棠有心留情,只割破衣衫,劃傷了點皮肉,連血都沒滲出多少,若是他人,早就被一劍殺了,只是他們不僅一同長大,風清還是趙梓明與梅盈霜之子,他不忍下手。然而對風清來說,這痛無異於撕心裂肺、心如刀絞,仲棠哥哥還是對他出手了。
 
  「阿清若要走,我只能殺了你。」
 
  風清不言,卻也沒再往前邁步,他知道自己無論功力武技都差何仲棠太多,在對方手下不可能走得了,只能等。
 
  「你沒將我的身份告訴四大派,我很歡喜。」何仲棠又道,嗓音雖沉,語氣卻如蜜糖。
 
  忽聽噹的一聲,銀劍落地,何仲棠突覺力氣如被抽乾的池水,一點不剩,就連站也站不穩,頹然倒下,他還未癱倒在地,就被風清一把抱住,小心翼翼地將他抱回床上。他內心苦笑,心知肯定是風清動了手腳,自己不久前才用同樣的手段算計封如閑,未料報應那麼快就回到自己身上。
 
  「阿清越來越厲害了。」手腳雖無力,卻不礙說話,何仲棠氣定神閒,不僅未顯驚慌,話語中反倒有幾分讚賞。一來他篤定風清不會傷他,意歡門可滅,「仲棠哥哥」卻是傷不得的;二來眼下情況不明,貿然斥責或面露驚色,只怕對此無益,不如靜觀其變,走一步算一步便是。
 
  「你不該防我。」風清眼中有幾分癲狂之色,他將頭靠在何仲棠肩上,說道:「你戒備我用藥對付你,事先服了百解藥丸,此為其一;又因為想傷我,動用了內勁,此為其二。若缺了這兩者其中之一,迷香都對仲棠哥哥起不了作用。不要緊的,藥退了就無事。」
 
  「我怎麼會跟你計較。」何仲棠柔聲道:「好久沒聽阿清說那麼多話,你在凌霄派,也和那裡的人說那麼多麼?」他知風清背叛,卻不能確定對方投靠的是四大派中的哪一個,此刻不過一賭。
 
  風清笑了幾聲,苦澀道:「你不要我,我就要把你珍愛的東西全毀了,而且毀在那個姓封的手裡,看你還愛不愛他!」他抬頭怔怔望著何仲棠,顫顫巍巍地將手貼上對方的臉,問道:「仲棠哥哥,我就這樣帶你走,每日服侍你,更衣、餵飯、洗沐,全都由我來,你一根小指頭也不用抬,好不好?」
 
  何仲棠心下一驚,風清之意,竟是要廢他手足武功,將他當作禁臠,如此一來,餘生不過是一徒具人形的肉塊,與廢人無異,真當是比死還難過。這樣一想,怒氣便生,他沉下臉,冷道:「阿清要的是我麼?還是塊任你為所欲為的肉?」
 
  風清氣極,卻又無比悲哀,不禁號哭出聲、淚如泉湧,大聲道:「你不懂!你就是不懂!」他翻身壓住何仲棠,胡亂往對方臉上吻去,口中尤自喃喃說道:「我要你,我就要你而已!」
 
  何仲棠從未對這青梅竹馬如此生厭,他並非童身,身在南風館裡苟合之事自然也看得多了,並不覺得有什麼,小倌與客人間好歹是買賣上的你情我願,風清此舉,卻是那最下三濫的。
 
  「阿清真髒。」何仲棠輕聲說道。
 
  風清動作一滯,滿眼驚慌之色,他苦苦哀求:「不是的,仲棠哥哥,我……」話未及說完,外頭卻響起敲門聲,門外那人朗聲說道:「門主可睡下了?白華有事求見。」
 
  若單論武功,白華大為不如風清,後者雖因年紀輕,功力尚淺,臨敵經驗略嫌不足,但一手乾坤環倒是盡得母親真傳,但白華輕功極好,兩人過招非到五十招以上方能取勝,絕不可能一擊斃殺。白華如叫喊起來,引來其他人,自己絕不可能全身而退。
 
  風清咬了咬牙,連鞋也來不及穿,便從窗口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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