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正當中,東大街正是熱鬧時分,整條花街還睡得沉,靜悄悄地半點聲響也無,與夜半時刻那番歌舞不綴、喧鬧嘈雜簡直兩樣,只有少數粗使婢子和小廝打著呵欠開始幹活,他們壓低聲音,不敢驚擾還在寢中的人,手腳卻十足俐落,再晚點,那些公子小姐起身了,要水要吃食,可不能應付不及。
  不知何時,蘭城首屈一指的南風館瓊琚樓外竟密密麻麻圍上了許多人,眾人行動迅速,集結地很快,瓊琚樓門衛和護院武師剛察覺不對勁,通報進去,外頭已站了兩百餘名身佩兵器的江湖人。其他娼館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江湖」在茶樓裡是聽過的,只是平常誰敢在城裡舞刀弄槍,那不是與官府過不去嗎?膽敢在城裡如此行事,若非勢力龐大,就是早早已打點妥當,官爺們只當看不見;不論哪一種,尋常小老百姓皆招惹不起,連忙關門閉窗,遠離是非,就怕刀劍無眼,要是好奇心起,頭伸得長了些,一個不小心便招呼在自己身上。
 
  只聽一人朗聲說道:「今日我四大派前來,確有江湖事要與瓊琚樓諸位斟酌一二,雖不免打擾鄰里鄉親,但我正派中人自知分寸,祁某向各位保證,絕不會誤傷良民。」這人說話聲音不響,語氣淡然,卻平平傳了出去,整條花街聽得一清二楚,顯見內力之高,說話之人正是凌霄派掌門祁柏雍,他又道:「不知瓊琚樓幽歌樓主、意歡門何門主是否在此?」
 
  眼見無人答應,祁柏雍神情從容,宣騰浪倒是有些沉不住氣了,他大聲喝道:「我兒文樂生性良善,與雅風公子以琴會友,不計正邪之分,只願有一日雅風公子能迷途知返,卻忽遭暗算,宣某倒是想問:若是正人君子,怎會下此毒手?」
 
  此話一出,四大派這裡紛紛譁然,宣文樂與雅風相交一事,並非人人知曉,多數門人弟子只知今日要征伐意歡門,卻不知有這樣的緣由。有些人內心隱約感覺不妥,既是正邪兩道,那便不可混雜,宣文樂身為執濤派少主,豈能與邪道之人結交?有部分人則暗暗稱許,為了招降邪道,宣文樂不惜以身飼魔,雖然未能感化對方,卻也是用心良苦。亦有少數人心想,聽聞雅風公子彈得一手好琴,宣文樂素來愛好音律,若僅是以琴相交,確實讓人神往,想到這裡,便察覺自己的心思偏了,只得低下頭,不讓旁人看出端倪。
 
  宣騰浪又道:「本來江湖兒女,受點皮肉傷不過小事,但意歡門人之卑劣,卻不可不防。這些年來,秉持上天有好生之德,四大派不願貿然出手,盼意歡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麼將是是非非都清算了,也就無事,誰知他們不肯悔改,今日四大派來到這裡,便是將該了結的都了結了,莫要讓意歡門再禍害世人。」
 
  忽聞幾聲哈哈大笑,其聲渾厚響亮,硬是將宣騰浪壓了過去,顯見功力不弱於前,那人從瓊琚樓中門走了出來,肩上扛著一把雁翎刀,他身材高壯,往那門中央一站,便氣勢十足。這人無他,即是意歡門前任左護法趙梓明,他大聲說道:「可笑!可笑!嘴長在你的身上,自然是愛怎麼講、就怎麼講,誰知是真是假?焉知不是我瓊琚樓雅風公子與令郎誠心相交,未料令郎起了色心,想強逼就範,雅風情急之下只好揮刀自保?這麼一來,那便是令郎的錯了。」他嘿嘿一笑,道:「四大派弟子也是人,要逛窯子,直接進來便是,何必惺惺作態?只要你花得起銀子,雅風自然恭候大駕。」
 
  宣騰浪沒料到竟被反咬一口,愛妻早逝,他向來疼愛獨子,現下宣文樂名譽受辱,被潑了一瓢髒水,若不以正視聽,日後叫宣文樂在江湖上如何做人。怒氣一起,他拔刀直指趙梓明,忿然道:「四大派弟子潔身自愛,怎麼會進南風館?有我宣某在此,哪容你顛倒黑白!」
 
  趙梓明蔑笑一聲,道:「怎麼沒有?意歡門萸城分舵,不就是毀在一個會逛窯子、誆騙了小倌的聿河派弟子手裡?」接著他臉色一沉,又道:「接你幾招有何困難?倒是你這老匹夫,也不報上師門、姓名,就拿著刀指別人,全然不顧江湖禮數,好一個名門正派。」他既在話裡夾槍帶棍點名了聿河派,按理說,凃邑秀應該挺身而出,為自家門派辯駁才是,然而凃邑秀一聲不吭,當作充耳不聞,渾不在意。
 
  宣騰浪一躍向前,喝道:「老夫執濤派掌門宣騰浪,領教閣下高招!報上姓名罷!」他適才被一陣搶白,縱使萬分氣惱,也不得不注重起禮數來,畢竟今日四大派精銳皆聚集於此,要是失了體面,那可是丟臉丟到別家門派前面了。
 
  「我不過意歡門裡一名閒人,早就退隱江湖許久,今日用來打發你們這幾個沽名釣譽之輩,那是正好,用不著門主出馬。」趙梓明頓了頓,又道:「不過我夫婦打一人也是兩人一塊兒上,打十人也是兩人一塊上,我不佔你便宜,看你要找幾人助拳,全都隨你。」眾人這才注意到他身邊站著一個身型纖弱、相貌文秀的婦人,因趙梓明出場便先聲奪人,生得高大,而那婦人自始至終安安靜靜不說一句話,直到現在才順著丈夫的話點了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對乾坤環來。
 
  祁柏雍細觀兩人年齡樣貌,再三尋思,不一會兒便有了猜想,他緩緩說道:「原來是兩位前護法,『明月如霜』趙梓明、梅盈霜伉儷,在下久仰大名。」眾人中年輕一輩的弟子沒聽說過兩人名號,自然不足為奇,輩分較長者皆知道當年意歡門主于歡身邊有一對護法,擅使雁翎刀與乾坤環,他們武功高強,夫婦聯手,可說江湖上不見敵手。于歡逝去後這兩人亦銷聲匿跡,江湖上有傳言梅盈霜早亡故,趙梓明也隨之而去,看來傳聞不可信。
 
  梅盈霜輕輕咦了一聲,微笑道:「你倒是猜得半點不錯。」
 
  以宣騰浪的年紀,自然也聽說過兩人名號,他不敢托大,同樣不願以多欺少,往身後眾門人一看,不禁嘆了口氣,眾徒弟中宣文樂最得他真傳,要是未受傷,父子二人聯手,未必怕了這對「明月如霜」。既是他所挑起,也不可能向他派求援,執濤派以他為首,其他同輩中人水性或者高明,在陸地上卻遜色不少,宣騰浪左思右想,自己一柄長刀練得爐火純青,可與趙梓明手裡的雁翎刀一戰,若找擅長執濤派成名絕技「驚滔駭浪掌」者,或者以短攻短,指不定能與那對乾坤環一拚。他師弟傅嘉儀為人並不張揚,是以江湖上名聲不顯,但數十年來浸淫在武學之中,功力深厚,倒是個相當適合的人選。
 
  人選既定,四人輕喝一聲便動起手來,只見宣騰浪長刀對趙梓明雁翎刀,兩人都是大開大闔的路子,劈、削、旋、斬皆簡單明快,其中卻蘊含極大威力,站得近些的人被刀風一刮,竟像被剃刀刮了疼痛,只得挪到他處去,空出更大的地方來。另一方傅嘉儀一雙肉掌對上梅盈霜乾坤環,前者掌力之中隱隱有浪濤之聲,招式樸拙,全以內力為主,梅盈霜則小巧挪移,招式繁複,乾坤環上綁了兩條銀朱色緞帶,隨風舞動,煞是好看。
 
  初見雙方不分上下,待得百招一過,便能看出優劣,宣騰浪力大無窮,趙梓明卻內力較深,越到後來前者舞得越快,長刀在身周形成一道道銀光,只瞧得見殘影而不見招式,正派弟子紛紛叫好,只有宣文樂一人在內心乾著急,知道父親已落了劣勢,才不得已使快了刀招,反之趙梓明招式看來慢了幾拍,那一招一式中卻更咄咄逼人,只怕兩百招上下便會分出勝負。傅嘉儀嶽峙淵渟,立定在一個點後便不再挪動,掌力向四面八方湧去,一道浪疊過一道浪,他身形矮胖,此時看起來便像海浪中的一顆礁石,梅盈霜則猶如雀鳥在他身邊繞著轉,步態靈動輕巧,短兵相接後便速速退開,饒是傅嘉儀內力較她更深,也奈何不得。
 
  忽聽一聲嬌叱:「著!」傅嘉儀已直挺挺倒下,勝負已分,梅盈霜笑臉盈盈,臉頰因過招泛起紅暈,忽增幾分嬌艷。霎時間眾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乾坤環無稜無鋒,就算傅嘉儀一時不察中了招,也斷無一招就倒下的道理。宣騰浪心下一驚,未料師弟竟輸了,且輸得太快,更是將一柄長刀舞出狂風暴雨之勢,只見銀光一閃,趙梓明將雁翎刀向前挺刺,如同穿過雨滴織成的網,竟是劍招當作刀招使,宣騰浪急忙變招,如此一來便露出破綻,趙梓明直刺突轉橫削,他去勢凌厲,下手狠辣,硬生生將宣騰浪的左臂給斬了下來。
 
  趙梓明並不趁勝追擊,反倒退後一步,還刀入鞘,皺眉道:「你使刀太快,反倒不好,每一招都使不全,未能將這套刀法的精髓發揮出來。喂,你們執濤派還有人能跟我打一場沒有?」
 
  宣騰浪臉色慘白,咬牙點了斷臂上的穴道,他怒道:「勝了便是剩了,執濤派的武學博大精深,是我輸給你,可不是我們的刀法敗了。」
 
  趙梓明豪爽笑道:「你是差勁,我可沒說是刀法差勁,這套刀法有趣得很。」
 
  宣騰浪只氣得差點沒暈過去。
 
  勝負既分,宣文樂和執濤派門人搶上前攙扶,撕下內襟為宣騰浪裹傷,又有幾人將昏迷的傅嘉儀抬了下去。梅盈霜走向前,從懷裡掏出了兩個小瓷瓶,一黑一白,遞給了執濤派門人,她說道:「白的內服,黑的外敷。幾個時辰就會醒了。」她指了指後頸,門人急忙查看,傅嘉儀頸上確有幾根銀針,眾人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他是被暗器所傷,且暗器上有淬毒。名門正派向來對此最為不恥,當下便有幾個人暗罵了幾聲「卑鄙」,但梅盈霜所展現出來的武功和手段,哪是這些人所及。
 
  趙梓明朗聲道:「又有哪位名門正派要劃下道來?我夫婦二人就算是車輪戰也不懼。」
 
  場上一時噤口不語,與「明月如霜」功力相若者,自恃身分,不肯趁人之危以車輪戰取勝,於名聲有損;不介意以車輪戰、以多欺少取勝者,又與兩人相差太遠,要是對方下手狠些,不過平添幾縷冤魂。
 
  嗆啷聲響,三尺青鋒出鞘,劍尖一點星芒,祁柏雍道:「這些年來,多少江湖兒女毀於一顆赤鱬,成了廢人。若是堂堂正正較量,祁某自是不屑如此,但今日為武林除害,便不談公平。」他一身青衣,神情凜然,語氣雖淡卻有一股威儀,他左手捏了個劍訣,道:「祁某與大弟子封如閑斗膽向二位討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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