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雋英連續幾天都沒睡好,民宿二樓另一間房間緊鄰Paul的臥室,他過分在意隔壁房間的一舉一動,經常睡得淺,在夜裡驚醒過來,以為自己聽見了什麼聲音,卻只是被過去的幽魂追在身後不放,然後就得花上更長的時間才能入睡。他一樣六點半起床,睡眠不足的腦袋渾渾沌沌,海島之東的陽光讓他覺得刺眼,人物和景色都褪去顏色,帶著淡彩一般的不真實感。
 
  Paul的兩隻貓會逕自走進他的房間,蹭過床腳和桌椅,偶爾也跳上床坐臥一會兒,並不停留太久,橘貓「Ing」坦然接受他的撫摸,虎斑貓則拒絕,但總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從腳邊擦過,他有幾次差點被絆倒,又氣又好笑不知道該不該責怪一隻貓。
 
  從浴室走出來,姚雋英為傷口換藥,那隻虎斑貓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姿態舒展,將後腳高高抬起,舔著肚子上的毛。他想起Paul的話,忍不住對著貓開口:「你叫什麼名字?你的主人說你會自己告訴我,我再幾天就要回去,到現在還是不知道。」可想而知,貓並不理他,只是抬起了另一條後腿。
 
  「我猜你也有項圈,看看上面的名牌就知道了。」他嘆了口氣,「可是我不想強迫你。」
 
  貓停下舔毛的動作,一雙綠色的眼眸盯著他,因為背光而擴大的瞳孔有一種幽森感,彷彿是通往某個時間地點的入口,如果跳進貓的瞳孔裡,他能夠回到那一年的夏天嗎?可是他並不想回去,當年的他如此懵懂,對未來感到茫然,而年過半百的現在,他覺得自己至少比年少時更加確定。
 
  「我走了你就來不及告訴我,那怎麼算新朋友。」
 
  說完他就自己笑了起來,就算自顧自對著貓說話,貓也不會回答他,肯定看起來很傻。拿起手機想拍貓的照片傳給女兒,他連拍幾張,始終拍不到貓的正臉,又背著光,效果不太好,他嘆了口氣,忽然感覺到背後一股灼熱的視線,姚雋英轉過頭,敞開房間門旁邊是靜靜站著的Paul,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視線相當有禮地瞥向一旁,嘴角有掩不住的笑意。
 
  「抱歉,姚先生,開機車行的朋友說車可能還是檢查一下比較好,今天沒辦法借你車了。」
 
  為了讓貓自由進出,只要不是睡覺時間,人在房間裡,姚雋英就不關門,說來說去是他自己造成這個情況。一陣熱流湧上臉,但在社會上歷練了那麼多年,他早已學會了掩飾自己的情緒。他點了點頭,語氣平穩地說:「沒問題,我今天沒什麼預定行程。如果車子需要修理,請讓我來負擔。」好像燒燙的臉頰不存在一樣。
 
  虎斑貓輕快地跳下椅子,踩著優雅的步伐往門外走去,被Paul一把撈起來抱在懷裡,親了好幾下,貓軟綿綿地不掙扎。
 
  「他告訴你名字了嗎?」
 
  他不知道這個問題代表的是Paul為了怕他尷尬,故意假裝自己沒聽見他和貓的對話,還是真的只看見了他拿著手機對貓拍個不停。
 
  「還沒。」
 
  Paul笑著低聲對貓說了句話才將貓放下,那捲捲的尾巴很快就消失在後方。
 
  「想不想去看海?有一個無人海灘,是衝浪客的秘境,很少人知道。」
 
  台十七線的海。海岸公路的海。不一樣的海,同樣的人。
 
  他又抬頭看看穿著花襯衫的Paul,腦後有束起的小馬尾,刻意蓄起的鬍渣,和十八歲的阿興完全不同,只有那雙眼睛還留著往日的光芒。
 
  「好。」
 
 
  
 
  姚雋英看著Paul將車子從大馬路轉進幾棵樹中間的小路,地面一下子就顛簸起來,他們穿過整片防風林,細枝與樹葉不時刮著車窗,只是幾分鐘的光景,一彎寧靜海岸倏然出現在眼前。海島之東的海岸相較西邊本來就少有人為介入的痕跡,但因為觀光需求,多少都經過整頓,當然會留下痕跡,而且即使是淡季,因為音樂祭和旅遊補助,沙灘上還是多少有三三兩兩的遊客,有時也會出現旅行團。
 
  但是這片海灘有種原始而沉靜的味道,彷彿不曾有任何人駐足。
 
  姚雋英著迷地望向海,浪花一波波拍上岸,近岸處撞上幾個礁石,瞬間碎裂成發光的水珠,然後很快就退去,回到那片蔚藍的海中;空氣中的氣味嘗起來微腥微鹹,迎面而來的風是被陽光加熱過的溫度。
 
  Paul從車上拿了兩把露營椅,他們就這樣沉默地坐在細砂與卵石鋪成的岸上,只有海浪沖上岸的聲音,隔著不至於被海水浸濕腳掌、偶爾還是會被水珠飛濺的距離。姚雋英想著,以前的他和阿興會不顧一切往海的方向奔去,不顧及自己沒帶換洗衣物,也不管大浪是不是會將自己捲進海底,屍骨無存,而現在的他和Paul,選擇了安全的距離。
 
  「這裡很適合失戀的人看海。」Paul突然開口,戴上深粉色的太陽眼鏡遮擋陽光,也遮去了半張臉和那雙眼睛。「打工的孩子如果感情遇到挫折,我會推薦他們來這裡一個下午。」
 
  「我女兒……Alice來過這裡嗎?」
 
  Paul啞然失笑:「我不能告訴你啊姚先生,」他舉起食指放在嘴唇前,嘴角彎起:「保密義務。」
 
  「你之前來過這裡嗎?」姚雋英問,突然發覺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當然,衝浪的時候每天都來。」Paul語氣輕快,指了指自己的後背,「椎間盤突出。受傷之後就不衝浪了,店也頂給別人,現在專心開民宿。」望著遠方的海,「不過一開始選擇台東開店,大概是為了這片海吧,第一次來就愛上了。」
 
  姚雋英看不見太陽眼鏡下的眼睛,不過就算看見了,他從來就猜不透阿興在想什麼。他記得十八歲的阿興不像一般青春期的男生膚淺且愚蠢,總是有一股不符年齡的世故早熟,像是背負著什麼在行走,但十八歲的姚雋英不懂那是什麼,後來他們分道揚鑣,再也沒有知道的機會。
 
  「我在這裡說的話,你也會保密嗎?」
 
  Paul點點頭,聲音溫柔:「有些話對陌生人說總是比較容易。」
 
  如果只是個陌生人,他還會跟對方坐在這裡嗎?
 
  「很久以前我失去過一段感情,曾經以為自己知道為什麼對方會離開,後來才發現我大概一直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他深吸了一口氣,海風灌進氣管和肺裡,他在烈日之下覺得自己淋得溼透,大雨彷彿未停。「或許我對他來說就是不夠特別。」
 
  Paul沉默了很久,久到像所有的對話都已經被浪捲走,撞上海面突出的礁石,碎成一個個沒有意義的音節,無法被辨識和回應。
 
  「我不是那個人,不能幫他回答。」Paul慢慢開口,話語夾雜在海浪之中,以為就要濺得渾身濕透,卻又退開了去。「但是姚先生,有些人很膽小,不是對方不夠好,也不是對方不特別,而是那些人太害怕了。」
 
  「害怕什麼?」姚雋英覺得自己在顫抖,阿興從來不說自己害怕,事實上,阿興什麼都不說。
 
  「我不知道。」Paul搖搖頭,「畢竟我不是那個人。」他輕輕笑了起來,手指在膝蓋上敲了敲。「不過誰年輕的時候沒有幾次失敗的戀愛?Alice說,姚先生和太太關係很好,婚姻很幸福,何必記掛以前的事?」
 
  姚雋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想起過阿興,如果不是來到這裡,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個夏天還完完整整保留在他的記憶裡,甚至不曾蒙塵,一切都還像昨日那樣鮮明。或是因為那是一次失敗的經驗,人對自己的失敗總是記憶深刻,也或許是因為他始終沒有獲得一個答案。
 
  他們在同一個地方坐了太久,漲起的潮水慢慢濺濕腳趾。
 
  「我想再住一個月,方便嗎?」
 
  Paul的驚訝無從隱藏。「那姚先生就得在這裡跨年了。」
 
  「如果會打擾……」
 
  「不會。」Paul停頓了幾秒,笑著說:「台東有新年第一道曙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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