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暑假的尾聲,蘇恩興有了一台二手的野狼一二五,蘇父從鄰居那裡買來,雖然是二手,但看來仍然很新,姚雋英難掩他對此的羨慕與……或許一點點的嫉妒,在姚家,父親的話是絕對權威,既然父親不許,他就只能眼睜睜看著準備上大學的其他朋友紛紛拿到駕照。
 
  「你爸對你真好。」看著在騎樓洗車的蘇恩興,姚雋英忍不住將話說了出口。
 
  蘇恩興用手臂抹去額上的汗水,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笑了笑,垂下眼睛,過了一段時間才說:「是嗎?」
 
  「誰像我一樣到現在還是沒駕照?」他點點頭,衣服早就因為在烈日下騎著腳踏車而濕透,今天特別悶熱,空氣中凝滯一股水氣,遲遲不肯落下,黏在身上的衣服讓人特別不舒服。
 
  車子才剛擦乾,蘇恩興便跨上了車,發動引擎,側著頭看他。
 
  「走吧,我教你騎車。」
 
  然後就是呼嘯而過的風聲,和終於落下的雨。他們在雨中淋得溼透,最後不得不在路邊的一間小小土地公廟躲雨,身後的海翻湧著浪,沙灘上才剛踩出的腳印瞬間便被沖得一乾二淨,就像從未留下任何痕跡,眼前的台十七線則延伸至遠方,灰黑色的柏油路似乎沒有盡頭,能帶他們到任何地方。
 
  雨水是溫暖的,他們相視而笑,濕衣服下的軀體比陽光下的水泥堤岸還要滾燙。
 
  姚雋英對於自己此時竟想起這段過往而失笑,或許因為現在他也淋得溼透,突然降下的大雨並不留情,雨夜視線本來就差,他大病過後視力受到不小的影響,沒能在雨中看清路上一塊手掌大的石頭,因此打滑。他差點忘記了是阿興教他騎車,教會他聆聽將空氣劃開的聲音。
 
  轉了轉手腕,似乎沒有扭傷,僅是擦傷而已。他狼狽地從地上爬起,找回掉落一旁的安全帽,獨自將機車扶起,幸好還能正常發動。雨水打在臉上,帶著冬日的冷冽,他不禁顫抖,覺得那股寒意一點一滴鑽進身體裡面。
 
  當姚雋英打開民宿的門,Paul正坐在一樓的餐桌旁,桌上有幾碟小菜,他知道冰箱裡一定冰著幾瓶啤酒,那是為他準備的。從那天起,除了每天共進早餐,他們偶爾也會一起吃宵夜,沒有誰約誰,但就是自然地形成了默契。Paul總會放著深夜的廣播電台,一首首英文老歌的音符拂過耳朵,桌上的對話小心而謹慎,帶著點距離感,可是誰也沒有起身離開。
 
  有一天他趁著醉意問Paul:「你結婚了嗎?」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也不知道想要獲得什麼答案,他們之間早就結束了,而他的這趟旅程也有期限。
 
  「姚先生看我像結婚的人嗎?」Paul笑著問他,燈光下的笑容看得並不真切。
 
  「我不知道。」他搖搖頭。
 
  「沒有。」Paul的笑容淡了些,抿抿嘴唇,拿起啤酒罐晃了晃,喝下幾口啤酒才說:「我太膽小,不是個適合婚姻的人。」
 
  他沒有繼續往下問,只是默默挾著桌上的魚卵沙拉吃,魚卵的外皮煎得金黃,淋上美乃滋,一般也有蒸熟的作法,不過他更喜歡小火煎到微焦,那會多一份香氣。大概是魚卵過熟了,不管他喝再多的酒,也沒辦法解喉嚨的乾渴。
 
  燈光下Paul背對著他,雖然聽見聲音卻沒有立刻轉頭,姚雋英一時愣住了,無法繼續往前走,雨水在腳邊聚集成一攤沼澤,他覺得自己正在一寸寸沉下。他想開口叫Paul「阿興」,想要像十八歲那年的夏天,怪罪對方沒把自己教好,然後阿興會笑著給他一個吻,現在只有疼痛抓住了他,原本毫無所覺的傷口,此刻一一浮現
 
  「抱歉……我摔了你的車。」他說,發現自己的聲音如此沙啞。
 
  Paul幾乎立刻轉頭,眼神中閃過複雜的情緒,最後只是走過來攙扶他,語氣淡淡的:「人沒事就好。你現在不方便爬樓梯,先去二樓房間把衣服換下來,我整理另一間房間給你,不要住頂樓了。待會幫你上藥。」
 
  所謂的二樓房間,就是Paul自己的臥房,姚雋英洗過澡,身上是柚子的清爽香氣,對方已經將他的行李帶整個拎到門口,他不需要開口請求幫忙,就能換上乾淨的衣服。Paul不在房間裡,大概是去找醫藥箱,他得以稍微放肆地環顧四周,房間擺飾很簡單,他曾在阿興的房間耗費了整個夏天,無比熟悉,這個房間比起阿興,更有Paul的感覺。一團毛絨絨的東西從床底下鑽了出來,他本來以為是那隻虎斑色的貓,但不是,這隻是橘色的。
 
  他蹲下身,貓也就蹭了過來,用頭撞撞他的手。貓的毛細致柔軟,他摸了摸,發覺脖子上有項圈,掛著一個圓形的金屬名牌,上面刻的字是「Ing」,他忍不住對著貓說話:「你的主人幫你取了個奇怪的名字。」
 
  「Ing」代表什麼意思?是縮寫?是活在當下,所有的一切都是進行式嗎?代表過去已被拋在腦後,不再轉頭去看?所以Paul已經不再是阿興,不再擁有與他共有的那段記憶,認不出他來也是理所當然。
 
  貓讓他的手滑過背脊,捲捲的尾巴纏住手指,又很快甩開,一點都不眷戀。
 
  姚雋英正想控訴貓欺騙了他的感情,就看見Paul站在門口。
 
  「姚先生,傷口還是處理一下比較好。」
 
  洗澡時脫下衣服才發現受傷的地方比想像中來得多,手上有大面積擦傷,膝蓋也有掌心大小的傷口,所幸穿著長袖長褲,才沒有讓傷勢更嚴重。姚雋英坐在另一間房間的床上,伸出手腳讓Paul為他消毒和擦藥,抹在傷口上的藥物帶來一陣刺痛。
 
  「傷口不深,不過可能會留疤。」
 
  「都這個年紀了,也不是很在意。」
 
  Paul將傷口貼上OK蹦,壓了壓旁邊的部分讓它服貼,粗糙而溫熱的手指擦過皮膚,竟陣陣發麻。姚雋英偏過頭,不去看血肉模糊的傷口,猶如這樣就會比較不痛,他注意到窗外的雨聲已經停了,雨勢來得猛烈,卻也結束地毫無徵兆。
 
  「姚先生下次遇上驟雨,可以先找個地方避一避,有時候半小時內就會停了,或者也可以打電話讓我開車去接。」
 
  是啊。姚雋英有些恍惚地想,高雄的雨也是如此,烏雲總不經意就聚集,暢暢快快下起一場大雨,不需要多久,便雨過天晴,天空乾淨地像那場雨不曾發生過,當年他北上念書,濕氣一天到晚陰魂不散,雨雲永遠懸掛在那裡,壓迫著整座城市,他才開始想念那樣的雨。
 
  可是為什麼他急著趕回來呢?
 
  Paul仍維持著蹲跪的姿勢整理醫藥箱,頭也不抬,夾雜灰白的頭髮散落在額前,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
 
  「橘貓叫『Ing』,你的另一隻貓叫什麼名字?」他不願意細想,隨意找了個其他的話題,不過也的確好奇,總不可能叫『Ed』。
 
  「下次見到牠,再讓牠自己告訴姚先生。」Paul的眼神似笑非笑,又是看不透的模樣,「有交到新朋友嗎?」
 
  眼前這人每隔幾天就問同樣的問題,於是他再次去了那間小店,發現有人將他整袋遺落的禮物送回店家,因為袋子上有店名,他與比自己小上一輪以上的店主交換了社交軟體帳號;他也在不遠的聚落裡發現一間咖啡店,老闆是兩個南漂的年輕人,來這海島之東尋找一片可以喘息的土地;還有7-11旁邊那家賣炒飯炒麵的小吃攤,與他年紀相近的女性,原來曾遠赴法國,帶回了一個伴侶。
 
  城市裡的人看起來都擁有相同的面孔,化約成相近的混濁顏色,這裡的人卻有著不同的濃烈色彩,如同在陽光之下的每一樣事物,來到海島之東的他開始好奇,自己是否曾有機會過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在那個人生裡,他們或許還在對方身邊。
 
  一個月就要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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