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住在阿興那邊的小雋喔?」
 
  姚雋英收起手機,錯愕地看著眼前不請自來,直接在他對面座位坐下的女性,年齡比他大一些,六十幾歲的面孔,身上不像這裡的居民有種自然的隨意。小吃店空間雖然不大,但還有幾張空桌,對方故意挑了這張桌子入座。他並非因為對方知道他住在哪裡、叫什麼名字感到訝異,畢竟一個外地人在這個小聚落中住了一個多月,只怕所有他見過、沒見過的人都知道這些訊息了。他驚訝的是這位女性用的是「阿興」這個名字,她彷彿來自某一段過去,來自阿興尚未成為Paul的時候。
 
  他還以為除了自己之外,不再有人知道這個名字。
 
  「抱歉抱歉,她是我妹妹啦,回來住幾天。阿興現在開民宿那棟房子本來是她婆家的,後來他們全家搬去屏東,剛好把房子賣出去。啊,阿興就是Paul。以前我們都叫他阿興,後來他就說Paul聽起來比較適合開民宿什麼的。」小吃店的老闆娘端上姚雋英點的炒飯、燙青菜和餛飩湯,急急忙忙地解釋。
 
  姚雋英反射性地說聲謝謝,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沒回答老闆娘妹妹的問題。
 
  「我知道Paul叫阿興。我叫姚雋英,大姊怎麼稱呼?」
 
  他面前的女性瞇著眼睛笑起來,兩邊有深深的魚尾紋,突然就出現了幾分在地人的味道。「先吃飯啦!冷掉就難吃了!」隨即介紹自己叫阿靜,熱情地幫忙從筷桶裡抽出筷子和湯匙遞過去,老闆娘也拉了張椅子坐下,抱怨似地說自己煮的飯就算冷了也是好吃的。
 
  姚雋英不習慣吃飯時旁邊坐著不熟的人,但這段時間以來,如果沒離開聚落,小吃店多數時候包辦了他的中餐和晚餐,跟老闆娘也算得上點頭之交,而阿靜姊又熱情地像他們已經相識許久,熱情難拒下,他只好動筷吃起午餐。
 
  「你是阿興以前的朋友喔?」阿靜姊問。
 
  他咀嚼著嘴裡的餛飩,一時間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來自Paul十八歲那一年的夏天,正如阿興來自姚雋英十八歲那一年的夏天,可是他們能夠稱為朋友嗎?如果是當年的他,對此大概置信不疑,相信兩人在彼此的生命中都最為重要,相信他知曉阿興的一切。他閉著眼睛也知道年輕身軀上哪裡光滑、哪裡粗糙,能用指尖指出每一處結痂和痘疤,親吻過散落在那些隱密之處的小痣,就像阿興曾經親吻過他的。現在的他回頭去看,卻不能如此肯定。他真的踏入蘇恩興這個人的世界了嗎?還是其實被拒於門外?
 
  「我們以前認識。」
 
  姚雋英只能給出這個答案。
 
  「Paul對朋友很好耶。」老闆娘點點頭,拿起一旁的報紙搧風。「他之前問我有沒有做單純的蘿蔔糕,臘肉、蝦米、油蔥都不加。平常我是不接這種訂單啦,他特別跑來拜託我好幾次,想說也不麻煩才蒸了一籠給他。」她對姚雋英笑了笑,「他說你對蝦子過敏啦!」
 
  「不好意思麻煩老闆娘。」
 
  他心不在焉地想著,記得昨天的早餐是蘿蔔糕加蛋,卻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跟Paul說過蝦子過敏。明明出生在海港城市,他卻沒辦法吃蝦蟹,症狀雖然輕微,不至於導致休克送醫,卻也會全身起疹子,癢上好一段時間,必須吃藥壓下。或許是自己想多了,Paul大概問過女兒自己有沒有什麼忌口的食物,好幫住客準備早餐。
 
  老闆娘和阿靜姊隨口聊起別的話題,暫時不需要從他這裡來的回應,他匆匆配著淋上油量肉燥的空心菜將炒飯扒入口,滑開手機查看女兒剛才傳來的消息:前妻已經搬到台北,準備要開始新的工作,大女兒同樣北漂,於是找了時間兩個人一起吃飯,照片上兩張笑容相似的臉並排著。他單獨點開女兒的頭像,聊天室還停在幾天前的話題,他打了幾個字,又覺得不妥而刪去,最後乾脆直接關掉通訊軟體,專心吃著食不知味的午餐。
 
  「說到阿興也是辛苦人啦。」
 
  姚雋英低頭勺起一匙炒飯送進嘴裡,假裝自己對這個話題一點興趣也沒有,殊不知阿靜姊這句話正是對著他說的。
 
  「他剛來台東的時候說要買房子,一個才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誰要把房子賣他?後來我看他三更半夜坐在海邊抽菸,怕這個年輕人一時想不開跳海,萬一捲下去,浪那麼大怎麼救得回來?問他為什麼要來台東買房子,他才說媽媽很早就走,現在爸爸也過世了,他把高雄的房子留給弟弟,自己拿一半的遺產想搬來台東。」
 
  阿靜姊從店裡的冰箱拿了瓶啤酒,幫三個人都倒了酒,被老闆娘碎碎念一回來就開酒,倒也沒有阻攔,還主動送上一小桶冰塊。
 
  姚雋英和前妻的父母都還健在,年紀大了卻還很健康,不需要子孫操心。那個夏日裡阿興不曾提過他的母親,現在才知道早早就離開,而在不遠後的某一天,阿興也失去父親,搬離高雄,孑然一身。他們分手後他不再靠近阿興家附近,寧願繞遠路,也不想再見到那個人,即使必須經過,也克制自己不能朝某個方向看去。
 
  「那時候我老公準備調去屏東,想說老家房子沒人住也容易壞,就跟他說:『不然我家房子租給你,先看看合不合意,等大家熟一點再考慮要不要賣啦!』他也很乖,保證絕對不會亂拆亂改房子,如果我們不願意租給他了,一定恢復原狀。後來我們在屏東穩定了,決定賣房子。老房子問題一大堆,都是阿興自己修好,也沒麻煩到我們,房租每個月都提早繳,乾脆就便宜賣給他。」
 
  阿靜姊口中的阿興是他不認識的阿興,離開了高雄、來到台東,還沒有變成Paul的阿興,可是他已經不認識了。
 
  二十幾歲的姚雋英在做什麼?
 
  他從大學畢業,當完了兵,就像任何一個曾經被感情重創的人一樣,深夜時偶爾會想起對方,但次數已經少到他有時忘記了自己曾經談過這樣的戀愛;雖然對某些人心動,有著隱隱約約的好感,可是不再敢那麼輕率地進入一段感情,幾段有來有往的暗戀總是無疾而終。
 
  他有一份好工作,住在父母家,每天出門上班就像高中時期出門上學,不需要煩惱家務和吃飯,反正有人幫自己打理,部門主管企圖介紹幾個不錯的女孩子認識,他總是婉拒。
 
  父母開始催他結婚。
 
  曾經交錯過的道路已經遠得看不出來交疊過。
 
  「我們有時候回來看看,阿興都很熱情要讓我們免費住,啊怎麼好意思啦!最後乾脆住我妹妹這裡。」阿靜姊指了指去前頭招呼客人的老闆娘,又喝了一口啤酒。「我跟阿興說,你有房有車了啊,什麼時候要娶個女主人?他都笑笑說沒緣分啦。有一次他跟我老公喝酒才說溜嘴,心裡有個忘不掉的女孩子。他說那個女孩子是好人家出身,他配不起,只是要找人睡覺的話也不用結婚。在下面糖廠開酒吧的阿川看到阿興每次都跟不同人離開,女的就算了還有男的。」微微嫌棄的表情,阿靜姊語重心長地說:「你如果是阿興的朋友,就跟他說不要再玩了,老了還是孤單一個人。」
 
  姚雋英低頭笑了笑,刻意忽略若有似無的刺痛,努力抹去腦海中的畫面,有些花了很久才忘記的事情何必現在又想起。他突然想起今年上大學的小女兒正是當時他們的年紀,或許對父母離婚的決定反應如此劇烈,正因為還有相信兩個人會永遠在一起的純真,格外無法接受一段關係總會有終點,不論是死別,還是生離。
 
  十八歲的他,不知道阿興曾經因一個女孩子傷透了心,於是成為這道傷的另一個受害者。
 
  「一個人也沒什麼不好啊。」他笑笑地說,「很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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