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未至,耶誕節先到了。聚落裡的節日和城市不太一樣,商業氣味淡很多,反而是都市裡稀缺的宗教感十分濃厚。耶誕節前幾天晚上,Paul煮了鮮肉湯圓過冬至,突然有人按電鈴,對方忙得分不開手,姚雋英就自告奮勇去開門,沒想到門口是一群戴耶誕帽、穿著小天使服飾的唱詩班小朋友,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根蠟燭,外面用紙杯罩起防風。他還來不及吃驚,小朋友們已經唱了起來,聲音乾淨溫柔,就像這裡的海,幾個同樣頭戴耶誕帽、穿著白色衣服的大人站在幾步遠的地方,拿著手機拍攝小朋友們,跟他揮揮手打了招呼。
 
  「他們是教堂的小朋友,每年都會來報佳音。」
 
  低沉的聲音在姚雋英耳邊響起,Paul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廚房,悄悄地站在他身後。他不著痕跡地拉開了點距離,揉揉自己發燙的耳朵,側身看向Paul,對方的視線和神情都十分柔軟,眼角有魚尾紋,溫柔的笑意落在那些年齡不過國小的孩子們身上。
 
  一曲結束,孩子們換唱起歡快的耶誕歌曲,搭配簡單的肢體動作,看起來更加可愛,Paul從門後拿出烏克麗麗,順著調子彈起來,也跟著孩子們一起擺頭和踏步。Paul笑得開心,孩子們很習慣他的加入,有一、兩個立刻就做起鬼臉。在姚雋英眼中,那不是個童心未泯的大人,而是個身體太急著長大、心靈卻還停留在原地的孩子。
 
  「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
 
  Paul和孩子們一起發出歡呼和道賀,前者更變出一大袋糖果開始發送,孩子們的口袋裡很快就被塞滿糖。唱詩班沒有停留太久,很快前往下一戶人家報佳音,他們則回到餐桌上,享用已經稍微糊掉的湯圓。香氣馥郁的大骨湯裡浮著幾顆圓白糯米糰,湯裡還有正當時令的山茼蒿,翠綠鮮嫩,常見的蝦皮和油蔥則在這裡不見蹤影。
 
  「姚先生過聖誕節嗎?」
 
  他想了想,自己和前妻交往時是不過耶誕節的,兩個人都不是基督教徒,也沒有過這種節日的習慣,倒是結婚有孩子之後,應孩子的要求,會全家人一起到外面用餐,也會買點小禮物獎勵他們,但這似乎和所謂的「過聖誕節」不太一樣。
 
  「不算有。你呢?」
 
  Paul出乎意料地點點頭,「搬到這裡來之後,剛開始是房東阿姨邀請一起去教堂,後來每年我都會去。」
 
  「你是基督徒?」
 
  Paul笑著回答:「不是,一般人也可以參加儀式。如果姚先生有興趣,要不要也去看看?」
 
  姚雋英知道他不會拒絕Paul的邀請,就像多年前的營火晚會,他也沒有拒絕阿興向他伸來的那雙手,即使那代表要遠離其他人、遠離火光,一起走進幽暗無光的森林裡。當年他們迷路了,走得太遠,聽不見喧鬧也看不見火光,踏在半人高的野草之中,沒有什麼是安全的,下一秒他們就可能摔落山谷,或者被毒蛇奪去性命,而他的掌心微微出汗,私自認為那是一場大冒險。
 
  於是兩人約好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晚上一起參加子夜彌撒,地點正是他從斜坡下的便利商店仰望時,黑夜中發光的十字架,帶領他回到「仲夏夜之夢」的那間教堂,就在民宿對面。時間從晚上十點開始,聽說會一路舉行到跨夜,聚落裡有一半左右的人會參加,另一半的人則是隔天在對街的基督長老教會參加禮拜。
 
  姚雋英提早吃了晚餐,還記得打電話跟前妻和大女兒說自己要去參加彌撒的事,線路遠方那頭的兩個人連連驚呼,沒想到他年過半百之後突然對宗教活動感興趣了,他笑而不答,只有自己才知道為什麼,掛掉電話前大女兒說了一句:「幫我跟Paul問好啊!」卻讓他的心整個揪起來。
 
  他試著先睡一會兒,原本以為會很難入眠,卻快速沉入夢境之海,他夢見了他和阿興的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和五十歲,夢見一起走過艱辛的人生道路,直到髮疏齒搖,已漫長地足夠讓他們去面對彼此的衰老和死亡,軀體終究埋入塵土,他因有對方的陪伴而不後悔。姚雋英滿頭大汗醒來,心跳快得讓他只能大口喘氣,按掉手機上的鬧鈴。
 
  他只有阿興的十八歲而已。
 
  簡單沖了澡,他翻出行李中最不失禮的一套衣服,心想著到教堂去總得莊重一些。走下樓和Paul會合,他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彷彿他並不是要去距離二十公尺的天主教堂參加彌撒,而是要去遙遠的地方,非得穿過茂密迤邐的樹林、跨過一條條湍急洶湧的溪流才能抵達。
 
  客廳只留了一盞燈,照射在Paul的側臉上,他穿著一套寬鬆的亞麻色襯衫和長褲,剪去小馬尾,鬍渣刮乾淨了,略長的瀏海整整齊齊梳攏在額角,昏黃光線模糊了臉上的歲月,那一瞬間姚雋英以為他又看見了阿興,比他們分手時更成熟,卻不是Paul的那個阿興。
 
  Paul聽見他的腳步聲,轉頭看他,臉上笑容淡淡的。
 
 
 
  
 
 
  跨年的前一天,Paul問姚雋英想去哪裡觀賞日出。最熱門的地點是太麻里,三仙台也不錯,或者近來有些人喜歡去長濱,取決於想要看到什麼樣的海。這些地方無一例外遊客都不少,每到跨年的時候,寬廣的土地上人口總是突然稠密起來。
 
  姚雋英本來就不是喜歡人擠人的個性,沒有一定要去特別值得打卡拍照誇耀的地點,比起和諸多不認識的遊客共享第一道曙光的喜悅,他更傾向和特定的人分享。他看著改變造型後看起來年輕好幾歲的Paul,不可自拔地捲進記憶漩渦之中。
 
  「之前的無人海灘可以嗎?」
 
  「你不想去其他的景點看看嗎?」Paul笑著問,輕輕撫摸腿上的虎斑貓,貓的尾巴輕輕拍打。「台東很大,沒有到處玩過一遍蠻可惜的。」
 
  「我這趟玩下來去過不少地方了。」他細數幾個自己去過的景點,有了Paul的機車,他這一個多月來移動的距離或許超過三十年下來的兩點一線,畢業後他以家為圓心,劃出一個半徑不大不小的圓,並不覺得受困,但確實不曾離開。現在兒女皆已離開那個圓,前妻也飛往更遠的地方,他也想試著離開,所以才會在這裡。他拉回跑遠的思緒,頓了頓,有些刻意地說:「而且那裡適合失戀的人看海。」
 
  Paul沒有繼續往下問,只是說好。
 
  他向咖啡店的年輕人訂了常溫點心和一瓶酒,隨即又想起Paul需要開車,把酒換成冰咖啡。睡眠中姚雋英似乎感覺到貓跳上了他的床,蜷縮在他的棉被上,他一邊迷迷糊糊地想著自己忘了關門嗎?一邊伸手想去摸,然而撲空,不知道是貓早就跳走,或者本來就沒有貓在那裡。
 
  被Paul叫醒的時候還是一片漆黑,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凌晨四點,向來安靜的聚落有點吵雜,聽得見外面有人喝酒喧嘩的聲音,還有人大聲唱著不成調的歌曲。姚雋英迷迷糊糊地洗漱,差點忘了把常溫點心和咖啡帶出門,車子駛出聚落,一群年輕人歪七扭八地在大馬路上跳舞唱歌,有個蒼老的聲音怒罵他們擾人清夢。
 
  白天因為有陽光,連冬天也顯得溫暖,夜晚的海灘則是冷的,風強勁刺骨,這天沒有月光,星星則不足以照亮。姚雋英冷得牙齒打顫,後悔自己穿得太過單薄,並且對於準備了冰咖啡的舉動懊惱無比。Paul遞給他一條毛毯,一壺熱咖啡,顯然早就預料到這個狀況。
 
  他坐在沙子上蜷縮身體,Paul收集了幾根粗大的漂流木,點起篝火,一瞬間熱穿透毛毯,烘暖了他。火光溫暖明亮,枯枝發出細微爆裂聲,熱空氣在火堆邊驅散寒意,不遠處傳來海浪拍打岸邊的濤聲。
 
  「這樣是可以的嗎?在海灘上生火。」
 
  「應該不行吧。」Paul笑了出來。
 
  他們在火堆旁並肩,直接坐在沙灘上,地面已經沒有前一日太陽的餘溫,而新的一天日光還未升起。黑夜裡時間似乎流逝的特別慢,凝視火光也讓人進入某種結界之中,阻擋時光的流逝。幾天前的夢在姚雋英腦海中打轉,一次又一次填入更多細節,夢境並未給予的,都由他自己補完,彷彿他真的和阿興過了一生。當他回過神時,遠方的天空已經微微泛亮,不再是無光的深藍。
 
  Paul披著另一條毛毯,捲起袖子,將帶來的魷魚乾用鐵籤串起,放在火旁慢慢烘烤,露出半條手臂上的刺青。
 
  「你的刺青有特別的意義嗎?」
 
  陌生的文字刺滿了Paul的雙臂,一圈又一圈纏繞其上,宛如文字構成的枷鎖,將雙手禁錮。
 
  「一個朋友刺的,時間太久,不記得了。」Paul的語氣很淡,把烤好的魷魚乾遞給姚雋英,指指前方的海面,那裡已經鍍了一層金黃色的邊緣。「很多人說日出前最為黑暗,其實是不對的,太陽升起之前天就已經亮了,星星還在,你只是看不見。」
 
  沒有人會將不懂意義的文字刺滿整個手臂,至少阿興不會。姚雋英直到很久以後才發覺,或許阿興的每一個舉動都表達了些什麼,只是他沒有讀懂。即使記憶中的夏日再怎麼一如昨日,也已經過去了那麼久,有些事情總會改變。他用毛毯遮擋,低頭搜尋了那串與英文看來相似又不同的文字。
 
  「姚先生,新年快樂。」
 
  聽見Paul的聲音,他抬頭時正好趕上從地平線升起的第一道曙光,大地的黑暗節節後退,因為晨光過於刺眼,將夜晚一一否決。
 
  「新年快樂,Paul。」他瞇起眼睛,無法直視。
 
  那是一首名為〈離別〉*的詩。
 
 
 
 
 
  *〈離別〉 波赫士
 
  破壞我們離别氣氛的黄昏。
  像黑暗天使那麼尖刻、迷人而可怕的黄昏。
  我們的嘴唇在赤裸的親吻中度過的黄昏。
  不可避免的時間超越了
  無謂的擁抱。
  我們一起揮霍激情,不為我們自己,
  而為已經來近的孤獨。
  光亮拒絕了我們;黑夜迫不及待地來臨。
  長庚星緩解了濃重的黑暗,我們來到鐵栅欄前。
  我像從迷亂的草地歸來的人那樣
    從你懷抱裏脫身。
  我像從刀光劍影的地方歸來的人那樣
    從你的眼淚裏脱身。
  如同往昔黄昏的夢境一般生動鮮明的黄昏。
  那之後,我便一直追趕和超越
    夜晚和航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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