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糖廠裡的酒吧早就不由阿川經營,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租下舊址,稍作整修後同樣開了酒吧,固定每週三、五邀請樂團現場演奏。這件事是姚雋英去聚落裡唯一一間輕食店用餐時,店長告訴他的。
這是他待在海島之東的最後一個夜晚
姚雋英喝得很醉,他不記得自己曾經喝得那麼醉過,向來都淺嚐輒止,微醺就好,失去控制的快樂他不懂,也並不想了解。他叫最後一杯酒的時候,年紀和大女兒相仿的酒吧老闆並沒有阻止他,而是笑著遞上,她甚至連名字都跟大女兒一樣叫做Alice,酒吧則取名為Wonderland。
晚上十點,正是酒吧熱鬧的時候,他挑選了吧檯的位子,距離表演的舞台很近,聽不懂的族語伴隨吉他聲流入耳朵。Alice過來問他要喝什麼,根本沒去過酒吧的他困窘了一陣後只能說出「啤酒」,端上來的啤酒杯不是常見的造型,更像紅酒用的高腳杯,酒液顏色較深,入喉有爽口的麥芽香氣和煙燻般的甜味。酒吧裡有種不打擾彼此的氛圍,每個客人隱藏在陰影當中,只剩下一雙雙窺視的眼睛。
姚雋英叫了第二杯酒,讓Alice為他決定喝什麼,恰巧聽見Alice回答不識相前來搭訕的客人:「我結婚了。」提供證據似地,舉起右手,一枚戒指在無名指上隱晦有光。臉上的表情大概出賣了他,Alice端酒時笑笑地問:「很意外嗎?」他看著眼前這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女性,黑框眼鏡,黑色背心,兩側剃得極短的髮,刺青、鼻環和唇環,很難想像對方是這個不婚世代中逆流而行的人。
「你很年輕。」他點點頭,試著想像如果大女兒也在此刻決定結婚,自己會有什麼感受。
「遇上對的人了,不想放他走。」
「你們認識很久了?」
「我們認識對方一個禮拜就決定要結婚。」Alice搖搖頭,秀出手機裡的照片,以藍天碧海為幕,兩個人笑得十分甜蜜,畫面上的Alice還有一頭長髮,在海風裡恣意飛揚。「婚禮就辦在聚落裡,不收禮金,沒有婚宴,只有啤酒喝到飽。」
面對這個與女兒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姚雋英忍不住有些擔心,他猶豫許久,既然對方願意與他分享,或許自己的問話也不算太過唐突。「你們在生活相處上……沒有問題嗎?」
Alice笑了起來,「我不是為了跟他過生活才結婚的。生活需要花很長的時間去探索、磨合、彼此忍耐、找到一個各退一步的共識,但我跟他都不想退。」她在姚雋英面前將雙手十指交錯,「愛情不一樣,找到對的人,一瞬間就知道了,就像這樣彼此嵌合,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介入兩個人之間;我不知道我愛他什麼,可是知道我愛他,如果失去他,我永遠都沒辦法再像這樣去愛一個人。」
來到海島之東、見到Paul之後的這兩個月,他無數次懷疑過自己為什麼還對那一年的夏天念念不忘,像是從十八歲之後的時光不曾存在,只要一個眼神他就回到當年。或許他們就是兩隻彼此嵌合的手掌、密合的貝,僅僅交握就知道再無縫隙,對方是自遠古失落的那一部分,於是有了奮不顧身的勇氣。
但阿興不是還有忘不了的那個女孩嗎?
「我們不住在一起,不需要用生活消磨愛情。」
他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酒,離開酒吧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在旋轉,他搖搖晃晃循著銀白的十字架光芒往上走,右轉,回到仲夏夜的夢裡。客廳只開了一個小燈,Paul不在,否則這個時間應該待在客廳。
實在太過困倦,他覺得自己甚至爬不上二樓,只好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有人打開了燈,輕拍著臉企圖叫醒他,他掙扎著想叫阿興的名字,想問對方什麼時候認識那個忘不掉的女孩,是那年夏天之前,還是之後?不過那是徒勞無功的,他的身體已經失去控制,不聽指揮,對方只好幫他蓋上被子,調暗燈光。
姚雋英以為自己做了夢,醒來時卻什麼也不記得,貓壓在他的左腿上,微微發麻。
「你醒了?」
隨著開關的聲音,房間亮了起來,他瞇著眼睛適應光線,Paul站在他的面前,神情複雜,似乎有許多話要說,最後只幫他撿起掉落在地的手機,說了一句「手機一直在響」就轉身走進廚房。他差點連手機都拿不穩,花了幾秒才滑開螢幕,大女兒打了幾通電話給他,後來又傳訊息問他是否明天回程,他簡單回應,把手機收起,才發現壓在腿上的是那隻虎斑貓。貓趴在他的大腿上,睜大的綠色眼眸望著他。
「你願意告訴我名字了嗎?」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貓並沒有起身跳走,他輕輕搔著貓耳朵後方,手掌下的絨毛柔軟細緻,他欣喜不已,幾乎覺得被貓允許是一種殊榮。虎斑貓享受地瞇起眼、抬起下巴,露出脖子上的項圈,同樣有個小小的古銅色金屬圓牌。
「Jim?」姚雋英啞然失笑,他低聲對貓說:「你的名字正常多了。」
他聽見Paul在廚房開瓦斯的聲音,分神想著為什麼貓的名字是「Ing」和「Jim」,這兩個名字之間有什麼關聯嗎?他聽說養寵物的人取名自有一套邏輯,但通常彼此有關,例如友人家的兩隻兔子分別叫鮭魚和梅子,都是飯糰的口味;或者是什麼諧音,畢竟路上到處都是「鹽埕序」一類的廣告招牌。
貓的名字就像一道謎題,只要解出答案,他明天就可以毫無罣礙離開這裡。
姚雋英反覆唸著貓的名字,貓並不在意,只是繼續仰頭享受他的撫摸。不是雙人合唱組合,不是知名的作家或導演,就算把「Ing」當成「Ingram」的縮寫,他也想不出來會是誰。喝了酒之後的大腦無法專注,他的思想飄散在空氣中,凝聚不出有意義的名字,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起Paul手上的刺青,自己用Google偷偷查到的那首詩:「我們一起揮霍激情,不為我們自己 / 而為已經來近的孤獨」Paul紀念的是與誰的離別?在那個蟬鳴讓人震耳欲聾的夏日,他們揮灑的激情是否因為兩個人都感到孤獨?
有沒有可能,貓的名字是「ㄐㄩㄣˋ」「ㄧㄥ」?
客廳的燈原本關著,現在打開了,餐桌上擺著幾樣滷味和啤酒,一旁的喇叭傳出悠揚的英文老歌,法蘭克辛納屈醇厚的歌聲唱著:「Strangers in the night / Two lonely people we were strangers in the night / Up to the moment / When we said our first hello」,是經典的〈Strangers in the night〉。
「姚先生喝太多了。」Paul站在他面前,手裡拿著一杯薑茶。「你明天胃會很不舒服。」
他怔怔看向Paul,不知道自己是否獲得了正確的答案。指尖傳來尖銳的痛,貓突然轉頭咬了他一口,頭也不回地跳下他的大腿,原以為自己獲得了旁人沒有的殊榮,下一秒就讓人疼痛。
「貓的名字是『雋』和『英』嗎?」他唸得很慢,咬字清晰,不想有任何的模糊地帶。
「牠不是自己告訴你了嗎?」Paul微微笑了起來,眼神中有一種寂寞。
他沒有喝下那杯薑茶,取而代之的是更為滾燙的東西。他們不過是兩個孤單的旅人,被回憶的海水打溼,迎面而來又是一波波洶湧浪潮,需要彼此取暖,才能渡過漫長的寒夜。大浪捲走殘存的理智,同時他又覺得自己無比清醒,成熟身體仍有年少時的痕跡,他對這具身軀瞭若指掌,知道哪裡是吻正確的落點,知道何處能夠喚來暴風雨。
他們在黑暗中摸索,沒有羞怯和遲疑,說不出口的言語化作激情,淚水傾瀉而出時,他彷彿聞到夏日的雨水,打在身上溫暖而疼痛,雷聲間隙中數著對方的喘息和心跳,嘴唇上有潮濕的氣味。
予以歡愉,予以疼痛。
暑假過後,姚雋英住進學校的宿舍,阿興則在學校外由蘇父幫忙租了一間小套房,學期開始,但夏日並沒有結束。每隔一週,他就會從台北坐火車到新竹,火車站外坐上阿興的機車,在那小小的房間裡廝混整個週末。
天氣開始變冷的某一天,他在火車站外等了很久都不見阿興蹤影,從疑惑到想興師問罪的微怒,然後是擔心對方出事的驚慌失措,他穿得太過單薄,走在寒風中一個小時,才抵達阿興租屋的公寓。阿興的機車停在門外,他等著有人走出生滿鐵銹的大門,從隙縫中鑽進夜晚的公寓,他爬上五樓,一個女孩子從屋子裡走出來,身上有熟悉的味道。
「你要找阿興嗎?他在裡面。」
阿興的確在裡面,半裸著上身,背後有淺淺的抓痕,那雙眼睛依然深得讓人看不透。
「所以我們算什麼?」他問。
「姚雋英,」阿興瞇著眼睛笑了起來,「你是獨子,你能夠保證以後不會結婚嗎?」
他當然無法保證,那時候的他還太過年輕,根本沒有想過以後。
「我只是上了個保險。」
於是他又在寒風裡花了一個小時走回火車站,來自溫暖南方的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已經結冰,或許因此沒有眼淚。他想過如果阿興追上來,承認自己的錯誤,向他解釋,他們之間是不是還有任何可能?可是這條路上只有他一個人。
在海島之東的最後一個早晨,他終於看見Paul的睡臉,很像阿興。姚雋英撿起散落一地的衣服,木然地用APP叫了車,進浴室盥洗,沖去所有那個人的氣味,但痕跡是沖不掉的,只能等待時間。他把民宿鑰匙放在客廳桌上,蹲下來摸了摸兩隻貓,搭上計程車離去。他坐在靠窗的位子,回程的南迴鐵路沿著海岸前行,一片深遂遼遠的藍。
他拿出在車站買好的便當,滷過的炸排骨、麵輪、蝦捲,他咬了一口滷太久而有些過熟的滷蛋,粉粉的口感在唇齒間散開,只能用罐裝茶沖下喉嚨,頓時失去了繼續吃的慾望。姚雋英向來不喜歡全熟的蛋黃,他喜歡澄黃的蛋黃還帶著點流動性,可是又熟得除去生腥味──就像Paul為他準備的早餐。他猛然從座位上站起,平日的車廂裡沒什麼人,還是有幾個乘客不解地看向他。
阿興記得,全部都記得。記得他喜歡什麼樣熟度的蛋、吃蝦子會過敏、魚卵喜歡煎得脆香,記得他不吃茼蒿,但是喜歡山茼蒿,他們甚至在茼蒿的季節來臨之前就已經分手,不過是在那個夏日裡隨口一提,阿興卻到現在都還記得。
他混亂無比,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有種衝動拿著行李在下一站下車,走到反方向的月台,回到海島之東的那個小小聚落,回到阿興身邊。可是他回到那裡又能如何?即使他在這裡縱身一跳,也無法回到十八歲,那條通往新竹火車站的大馬路上只有他一個人。
火車轟隆隆駛入山洞,窗外一片漆黑,玻璃上映照出他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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