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少勳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就算啟程前周煦向他說明過,遇上這個情況該如何應對和自保,那一瞬間他不只身體反應不過來,大腦思緒也完全打結。他整個身體向下滑,拼命想用腳撐住,卻只換來失速感,慌亂中有人抓住他的手,然而滑落的力道太大,兩個人又往下持續滑落了幾公尺,才停下來。他來不及抓住原本套在手腕上的登山杖,只能眼睜睜看著它跌落數百公尺的石瀑。
他的心臟劇烈跳動,呼吸也跟著變得急促,高山上本來氧氣量就低於平地,而樊少勳現在覺得自己彷彿溺水,就算大口呼吸,進入肺裡的空氣還是不夠。心跳聲在血管裡震動,他全身都與之共鳴,耳膜因為這個巨響而劇痛,他緊緊抱住周煦溫暖的身體,才發現自己的體溫是如何冰冷。恐懼依然像隻鷹隼盤旋在他的胸口,那裡像被尖銳的利爪或喙刺穿,有什麼東西不停流洩出去。
他們差一點就失去彼此。
周煦有力的臂膀支持著他,讓他仍能站立,樊少勳知道他得從雙腿發軟的狀態盡快恢復過來,畢竟他們還沒有脫離險境,只是停下來了而已。他做了幾個深呼吸,用發抖的手握住周煦的,低聲說:「我沒事了。」
這是個謊言,但在此刻應該被允許。
「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走過去?」
樊少勳稍微鎮定下來之後環顧四周,很快就知道為什麼周煦叫他不要過去。對方的其中一支登山杖掉在上方,而且立著,往下傾斜,代表雖然周煦踩在鬆動的石塊上,但僅僅滑落兩、三公尺就靠著自身肌力和登山杖撐住,尋得落腳點,是為了抓住他才跟著又往下掉,如果不是他不自量力,他們此刻不至於淪落到這個情況。
「往下一點似乎比較穩固,我們先稍微下降幾公尺,再繞回上方的路,等過了這一段就有樹木可以抓,比較安全。」周煦的嘴唇微微顫抖,他抿了抿,聲音仍然有些緊繃。「你別動,我去探探看。但我們也不能在這裡停留太久。」
「明明要上升,卻得先下降嗎?」
「爬山就是這樣,為了登頂,很多時候必須繞遠路。」
樊少勳小心翼翼放開周煦的手,確認自己有能力獨自站好,不會再向下滑動。原本是晴天,此刻卻開始起霧,雲霧從谷底一路瀰漫上來,慢慢吞噬掉底下的景色,如同一頭貪婪的巨獸,大口將翠綠的山巒變為一片白茫茫。他看著周煦的身影消失在霧氣中,必須要抓緊自己的手腕,才能忍住不試著叫喚對方。
他並不知道等待了多久,照理說時間不會太長,經過剛才的危機後卻一分一秒都顯得煎熬,霧氣已經慢慢上升到他的腳邊,奇特的是,看不見下方的深谷後,反而不像剛才那麼害怕,對於高度的畏懼被隱去,剩下的是憂慮能否順利通過崩壁的不安。
周煦從霧氣中現身,樊少勳先聽見的是對方踩在碎石上的腳步聲,謹慎而穩定,朝著他的方向走來,然後才是有顏色的影子慢慢浮現。周煦向他說明了接下來的路徑,他跟在對方身後一步步行走,濃霧越過了他們,周遭的一切都看不清楚,他只能以周煦的背影作為燈塔,指引方向。
「你做得很好了,少勳。」
他屏氣凝神,心有餘悸,腳步追不上心跳的節奏,他或許不知道走在鋼索上是什麼感覺,從此以後卻可以用走在崩壁上形容讓他膽戰心驚的一切。突然聽見周煦的話語聲從前面傳來,他愣了一下,知道對方是在安慰他。
「我下次會更好。」
周煦的笑聲輕輕飄在霧氣之中,樊少勳著迷地聽著,遲了幾秒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已踏上堅實的地面,不再是隨時可能會鬆動的碎石,苔蘚、草、樹根緊緊抓住土地,縱使土壤是鬆軟的,至少不會墜落。腳軟的感覺一瞬間回到腿上,他無力地蹲下,無法想起自己剛才是怎麼一路走過來。他撐著僅剩一支的登山杖搖搖晃晃站起,忍不住靠在周煦身上。
就差那麼一點點。如果周煦沒有抓住他呢?
相比之下,六月中在山上迷途的經歷幾乎不值一提,然而這是周煦每一趟上山都必須面對的危險,他差點脫口而出要周煦在平地帶團就好,但是他忍住了,淚水已經充盈眼眶,這是劫後餘生的恐懼在作祟。然後他又想起周煦無聲無息消失的那段時間,沒有任何方式可以聯絡,不知道未來會如何,尷尬而迷茫地卡在一個夾縫之中,不知道下一刻是好是壞。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恐懼,周煦說過他也害怕失去,光是想像失去就感到痛苦,被腦海中的刀割傷還是會感到疼痛。
「這趟下山後,你該不會又要消失好幾個禮拜?」
周煦的手臂在樊少勳的肩上收緊。
「不會了。」
好不容易接回古道上,驟雨降下,沒有給任何反應的時間,甫落下就是豆大的雨滴,雨勢來得又急又猛,頃刻間,滿山皆是雨落的聲音。他們焦急地在一棵扶疏老樹下打開背包翻找雨衣雨褲,枝葉並不能為他們擋去多少雨水,等到穿戴好後,裡面的衣服也差不多大半都濕了。
氣象預報明明是晴天。
古道的路寬不適合紮營,也不可能再回頭,大雨之下去走崩壁是自找死路,他們只能繼續往今天預計住宿的山莊前進,但還要花好幾個小時,近乎一半的路程。周煦說過前往山莊的路上林相優美,高山花卉盛開,步道上鋪著一層厚厚的松針,且路途平緩,並不是那麼辛苦。然而大雨和霧氣遮擋了所有可供觀賞的景觀,山勢壯闊的大山只能靠投射在霧氣上的想像補足。
樊少勳覺得不太舒服。接近三千公尺的海拔高度讓氣溫比平地低了十幾度,陽光被遮去後更增添寒冷,濕涼的衣服貼在皮膚上,他行走的每一步都向拖著泥水前進,邁不開腳步。
一到山莊他們就換下濕衣服,穿上備用的保暖衣物,他蜷縮在睡袋裡,疼痛從太陽穴開始伸出它的觸手,蔓延到每一個角落,他昏昏沉沉地睡,隱約記得自己告訴周煦不吃晚餐,沒有食慾又覺得反胃,也依稀有印象周煦把自己叫起來吃藥,讓他依靠在身上,但整個過程十分模糊。夢境比現實更清楚,他夢見蔚藍晴空,綿延不絕的山脈,彼方淡藍色的稜線幾乎像畫作,箭竹夾道的山徑盡頭是一頭長有雄偉鹿角的水鹿,遠遠地凝視著他,而他與周煦並肩偕行。
第二天醒來,頭痛沒有好轉,猶如巨手抓住他的頭顱,擠壓著快要爆炸。陽光穿過山屋的窗戶,照射在木質地板上,灰塵在空氣中飛舞,昨天的雲霧與雨水彷彿幻影,消失在朗朗日光下。但他瞇著眼,避開過亮的光線。周煦盤腿坐在他身邊,臉上表情和語氣都很冷靜。
「我們必須下山。你應該是高山症發作了,雖然昨天我讓你服用丹木斯,可是發作才吃的話只是聊勝於無……」
「不是高山症!」樊少勳打斷周煦的話,他撐起半邊身體,在疼痛中尋找身體不釋的藉口,「我們第一天就算高度適應了,不是貿然衝到這個海拔,不會是高山症。昨天淋雨,我只是有點感冒,不需要為此下山。」
他不想下山,這是周煦為了他安排的旅程,也是他少有的任性。他還想走完接下來的旅程,不願中斷在地圖上畫出的軌跡,這五天是奢侈的,所以不能捨棄。如果下山了,忙碌的他們下一次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夠再有這樣的機會?
「少勳,你為什麼不想下山?」周煦微微皺起眉,那雙微揚的眼睛現在沒有笑意,在樊少勳臉上巡視著,尋找任何一點線索。「高山症唯一的解方是下降高度,如果沒有及時下撤,你可能會腦水腫或肺水腫。幸好今天是晴天,走起來會比較快,我們必須在你的症狀更嚴重之前回到海拔低的地方。」
他閉起眼睛,知道周煦說得對。
「我不想放棄,周煦。」
溫熱手掌撫上他的臉頰,周煦的體溫慢慢沾染在他皮膚上,手指觸碰著他,細緻而緩慢,一一確認他的眼耳口鼻,彷彿需要確認他是否安好。
「你沒有放棄,少勳。一、兩次的下撤並不算什麼,登山者誰都有過這樣的經驗。因為天氣下撤、因為路況不好下撤、因為身體因素下撤,登山的人會猶豫,但我們最終會做出正確的決定,山永遠在那裡,可是如果不及時回頭,我們就失去了下一次登頂的機會。」
「周煦……」
「這不是一趟失敗的旅程,我們沒有失敗。」周煦安撫似地淺笑,但不容拒絕。「我說要帶你私奔到兩千公尺的高山上看星空,這個目標已經達成了。我們下山吧。」
周澈的婚禮在九月初,由於只宴請兩家的至親好友,桌數不多,主桌是一張沒坐滿的二十人大圓桌,座上賓客皆是近親,但新郎這邊只有周煦和樊少勳兩個人,其他都是新娘雅琪的親友。不出意料,自然有人問起樊少勳的身分,畢竟另外兩桌開給周澈和雅琪各自的摯友,他坐的卻是主桌。周澈對於這個問題顯然早就想過,他氣定神閒地回答:「少勳哥是我哥的朋友,也是我乾哥,他跟我哥……不對,他比我哥對我更好。」
樊少勳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他知道周澈將他放在家人的位置,卻沒想過會這樣堂而皇之地說出來。「乾哥」這個身份解釋了他坐在主桌的理由,也是周澈對他展現自己的態度。他表面上帶著在分行櫃檯的職業笑容點頭,然而忍不住分神想著自己永遠無法給周煦同樣的身份地位。假如有一天樊少慈找到了適合的人,在婚禮上,不要說她不可能宣告周煦是「乾弟弟」,或許周煦根本無法出席,他的父母會因為自家兒子帶著「朋友」出席姊姊婚禮而感到困惑。
這個念頭刺痛了他。他知道隱瞞彼此的關係比起開誠布公,對父母來說比較容易,老一輩的人寧可相信兒子或許一輩子都不會踏入婚姻、傳承香火,也不願接受兒子的另一半是個男人,但這代表周煦永遠都在陰影底下。他以前或許沒有想那麼多,現在卻渴望能夠給彼此的關係一個正式名稱。
周煦在桌子底下突然握住他的手,那雙眼半彎望著他,過於明亮和清澈,也過分漂亮,搭上對方今天為了弟弟婚禮穿上整套西裝、梳整瀏海的模樣,樊少勳幾乎不能呼吸。他聽見周煦帶著笑意,低聲說:「周澈那個叛徒,他還在記恨我要他跑腿的事。」
不久以前的爭執、冷落與嘔氣,現在想來感覺有些遙遠。
婚宴進行地很順利,唯一的問題是雅琪的小舅舅是個酒豪,而且不接受只有自己喝,非得要別人一起喝才行。既然是婚宴,首當其衝的目標當然是新郎周澈,小舅舅一杯又一杯地斟酒,沒有喝乾就不准放下,放下了就會再斟滿,第三杯紅酒下肚,蒸石斑魚還沒上桌之前,周煦接過酒杯。
紅蟳米糕出場後周煦已經滿臉酡紅,但對方繼續勸酒,甚至說出了「你不喝我就不讓雅琪嫁給周澈」這種玩笑話,傳統習俗上母舅大過天,小舅舅在家族中說話極有份量,周煦不希望周澈未來在雅琪家被刁難,於是在水果盤上菜的時候醉態可掬,眼睛幾乎睜不開。
周澈將樊少勳悄悄拉到一邊,塞給他一張房卡。
「少勳哥,我請櫃檯幫我在樓上多開一間房間,婚宴差不多結束了,剩下交給我們就好,你扶我哥先上樓休息吧。雅琪也很抱歉她小舅舅那麼固執。」
他接過房卡,攙扶著周煦進入飯店房間,正要把人安放到床上時,被拉著一起倒下。帶有酒味的吻纏了上來,他並不打算推拒,而是加深這個吻,嘗到周煦嘴裡的酒味,讓他也覺得微醺,直到兩個人都需要空氣才分開。一抬眼,就對上一雙清醒的眼睛。
「我以為你喝醉了?」
「裝的。是喝醉了,但沒有醉到走不動路。」
周煦拉開領帶,解開前兩顆扣子透氣,因酒意潮紅的臉頰看起來十分誘人,樊少勳覺得自己的慾望正在蠢蠢欲動,但也注意到周煦帶著幾分緊張的表情。周澈的婚宴順利結束了,還有什麼值得不安的?他不明所以地看著對方,等待解答。
房間裡一陣靜默,樊少勳聽見自己的心跳,因為對方的表情也跟著緊張起來。他正襟危坐,周煦從西裝口袋掏出一串鑰匙,放在他掌心。鑰匙一共有三把,拿在手裡有點重量,刻痕也比較複雜,其中一把看起來是黃銅製,不是一般喇叭鎖的鑰匙。
「這是公寓的鑰匙。」周煦慎重地說,垂著眼睛,指向不同的鑰匙,聲音顯得有些緊繃。「公寓大門,還有我家的兩道門鎖。」
他的身體一僵,不由自主想起自己曾經呆坐在公寓的台階上,孤獨地數著陽光從樓梯間漸漸退去,一階、兩階、三階……,直到完全消失在視線之中,夜色降臨後的公寓有股灰塵的氣味。他被困在周煦的大門之外,只能等待屋子的主人有一天為他敞開。
「你擁有自由進出的權力,少勳。我不會收回、不會換鎖,如果有一天……那裡對你不再有吸引力,就把鑰匙還給我。在那之前,它們都屬於你。」
周煦的聲音很低,語氣卻堅定,像是某種誓言。
「我希望你收下。」
樊少勳艱難地試圖找回說話的能力,他第一次發覺自己竟如此笨拙於言語,無法將內心那些交雜的情緒正確地命名。他的手微微顫抖,心跳如雷,甚至讓他誤以為自己又回到接近三千公尺的高山上,空氣稀薄,如果不用力喘氣就無法呼吸。
「周煦,我收下就不會還給你了。」他開口說話才發現自己哽咽著,眼淚不聽使喚從眼眶中奔逃。「你也不要想拿回去。」
「好啊。」他再次吻上他的唇,語氣曖昧又旖旎。「都是你的。」
周煦終於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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