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裡很安靜,因此顯得翻動身體時衣服與睡袋摩擦的聲音特別明顯。樊少勳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發出細碎的聲響。如果在都市中,只怕不會引起任何的注意,連蚊子振翅的嗡嗡聲都比它惱人,但在兩千多公尺的高山上,明顯如一個老獵人對於水鹿擦過樹葉的警覺。
 
  「睡不著嗎?」
 
  低沉的話語聲從一旁傳來,樊少勳循著聲音轉過頭,但沒有任何光源的帳篷裡連人影都看不清楚,他只能憑藉著聲音、空氣的流動和溫度知覺到周煦就在那裡,這讓他有一種安心感。照理說走了一天的山路應該很疲憊,應該很容易入睡才對,可是不知道是山上的空氣太冷,還是繁雜的思緒像清除不盡的藤蔓糾纏著他,遲遲無法沉入睡眠之海。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一段時間,聽著身邊均勻的呼吸聲,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怕吵醒周煦,沒想到對方也還沒睡。他點點頭,然後才想起既然自己看不見周煦的身影,周煦當然也看不見自己點頭的動作,他覺得有點好笑,周煦並沒有等他回答,帶笑的聲音在黑暗中漂浮。
 
  「要不要出去看夜景?」
 
  這次他給了有聲的肯定回覆。
 
  於是周煦起身打開露營燈,暖黃的光線在帳棚裡暈開,他們鑽出睡袋,穿起外套應付高山上有涼意的夏夜,套上鞋子,從帳篷裡進入山林,一陣帶有草腥味和樹木氣息的濕冷空氣襲上樊少勳的臉,有種浸入水中的相似感,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熄滅露營燈,又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縱然幾個山頭外確實能看見零星的農場燈火。他們坐在地墊上,仰頭望向星空,由於身處森林中的小塊空地,能看見的夜幕只有一部分,卻有種神秘感。樹影圍成縫,數萬年前的光自裂縫中穿透過來,因而成為星空,缺少了光害,就是最微小的光芒也清晰可見。
 
  身旁的周煦很安靜,讓他不禁再次想起埡口山莊的那個夜晚。
 
  
 
  這是他們在越嶺古道上的第一個夜晚。
 
  和好之後他們依然沒有什麼空閒相處,暑假是出遊和登山的旺季,周煦忙得不可開交,情況是可預期的,但總有種隱隱約約的煩躁感。他們告訴自己不需要急於一時,未來還有漫長的時間,然而誰知道明天的世界又會如何?山上的流雲瞬息萬變,山下的人生也並不總是按照計畫進行,一次吃飯時,樊少勳向周煦說起樊少慈與簡尚嘉的事,以及那句「不是每個遺憾都能被彌補」,兩人沉默許久。
 
  隔天下班後他接到周煦的電話,是一個五天的登山規劃,這條路線通常只需要花兩到三天的時間,甚至有人挑戰一天單攻走完,樊少勳知道拉長天數的原因是為了他,畢竟自從父親二度中風以來,他已經有兩個月的時間沒能好好爬山,過去和周煦一起訓練出來的體力也所剩無幾。在山裡,他們沒有任何藉口能逃避彼此,或者自己。
 
  周煦在電話的那頭說著自己可以將接下來的工作排開,交給那個在帶隊走南三段之前受傷、現今已然康復的朋友,這條路線不算太熱門,因此也不需要擔心遇上大批登山客。「要不要拋下家庭和工作跟我私奔,少勳?想想海拔兩千公尺的高山上,星空會有多迷人。」周煦低沉的笑聲透過電話傳來,他覺得自己的耳朵彷彿被羽毛掃過,止不住的麻癢。
 
  吸引人的並非星空,也不是拋下日復一日的銀行工作和逐漸老邁的父母,而是對方藏在調情背後的心意,於是樊少勳無法拒絕。他不是沒有過糾結與猶豫,父親的身體狀況是否允許他出遠門?會不會造成姊姊與母親過度的負擔?將客觀條件全盤考慮過後,結論是允許自己任性一次,他需要這次的任性。
 
  一早從高雄出發,中午才抵達登山口,即使揹著十幾公斤的重量,一開始也並不難行。古道路跡清楚,坡度平緩上升,一千八百公尺海拔高度降低了溫度,翠綠茂密林木遮擋盛夏的烈日,感覺反而比平地更加舒適。沿途有不少能遠眺群山的展望處,無名山峰在對方的介紹下都擁有名字;他們走得不快,因為行程鬆散,所以可以好好欣賞沿途景色,聽周煦談論古道的前世今生。
 
  「這條道路原本是賽德克族行獵的道路,日治時期的政府為了理蕃而動用大幅人力金錢開拓,沿途設置駐在所,控制監視當時所謂的蕃人,戰後主權轉移,用途也從軍事轉為民生,是台電人員巡修高壓電塔線路的通道。」
 
  他們靠在一棵巨木下休息,周煦仰頭看向遠處的山巒,汗水沿著臉頰滑下頸部,滑過肌理明顯的脖子,最後被衣領吸收。樊少勳發現他的視線不由得盯著看,口乾舌燥的又喝了一口水。他說不出周煦和平常有什麼差異,但確實是另一種面貌,既非帶團時熱烈的表象,也不是通常兩人相處時極會撩撥的模樣。在登山口周煦帶著他做了入山儀式,看起來十分虔誠。
 
  「人們來來去去,賦予山不同的意義,索取自己所要的,山或許會回應,但並不因此對待任何人有所不同。」
 
  能讓山青睞的,又是什麼樣的人?
 
  往前不久,他們遇見第一個崩壁,大片地表從山坡上崩落,所有的綠意都不復見,只留下裸露感極重的灰白土石,就在他們駐足的片刻,便有幾顆大大小小的落石由上方滾落,一路揚起塵土,墜落幾百公尺深的地方,甚至聽不見到底的撞擊聲。山壁上有一條細窄的道路,僅可供一人通行。樊少勳查過資料,也聽周煦說過沿途的路徑,知道這裡本來該是一座吊橋,卻因去年的一場豪雨被沖毀,可是當親自站在那裡,他才感受到確實需要勇氣。
 
  周煦走在前方,在兩人拉開通過崩壁的安全距離之前,轉過身凝視著他,那雙眼角微微上揚的眼眸散發讓人安心的信任感,彷彿為此他就可以縱身躍下。
 
  「沒問題的,你已經做好準備了。」
 
  
 
  樊少勳的思緒回到此刻,走出帳篷之後就能發現這個夜晚並非萬籟俱寂,蟲鳴聲隱約可聞,偶爾也會傳來幾聲動物叫聲,時近時遠。他朝周煦的方向摸索,輕易就觸碰到對方溫暖的手掌,他的手指勾著他的,不需要看,他也知道周煦的表情不再像過去那樣淡漠而疏離,因為他終於跨進了這個人的世界。他忍不住握緊周煦的手,感覺到指節被輕輕摩娑。星光或遠處的燈火都不足以讓他們看清彼此,黑暗無光的夜晚卻因對方的體溫而感到安定,彷彿有一簇小小的火光在交握的掌心燃燒。
 
  「周煦,你為什麼會開始爬山?」
 
  一陣靜默蔓延在兩人之間,野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填補了空白,周煦依然握著他的手,沒有退縮亦不打算閃避。他不急,就像今天站在崩壁前面,他一時裹足不前,不知道眼前這步踏下去會不會滑落深谷?他明白自己也需要給對方時間,更何況,這份無聲並不難熬。
 
  「大概是國中時候開始的。」
 
  周煦的嗓子有點沙啞,語氣輕得似乎下一刻就會被山風吹落,在幽暗的山林中聽得不太真切,與其他聲音交雜在一起。
 
  「我跟你說過我爸的事,他收到我媽寄來的離婚協議書之後開始喝酒,其實他酒品不差,喝醉了不像其他父親一樣會罵人打人,他只會哭。」周煦的聲音變得更低,聽起來像自言自語的呢喃,握著手的力道緊了些。
 
  「看見我爸哭,我覺得很難受,畢竟我是我媽離開的共犯。一開始只是隨便亂走,只要能離開家,哪裡都好。後來發現上了山我就不需要去思考那些,終究要下山的,可是在山裡的時候感覺……很自由。之後走的路線越來越遠,越來越長,五專的時候,學校只要放假我幾乎都在山上,甚至會翹課去爬山。或許有些人上山是為了追求美景,享受那份遠離塵囂的快樂,可是我只是不想看見我爸的臉。我爸不負責任,我也一天到晚不在家,當時周澈大概很辛苦,我是不合格的哥哥。」
 
  樊少勳從周澈那裡聽到的卻不是如此,他聽過周澈如何擔心周煦,他也清楚周澈在自己蠟燭兩頭燒的時候還願意幫周煦跑腿,更不要說曾經提過的點點滴滴,以一個十幾歲的青少年來說,周煦已經做得很好了。他想要說些什麼,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暗自譴責自己的笨拙。
 
  周煦苦笑了幾聲,隱隱有酸澀的氣味。「沒事,這些都是過去。香火袋……至少我現在知道我爸用他自己的方式關心我們,就算他自己也很痛苦。」他深呼吸一口氣,試著轉移話題,讓語氣聽起來輕快:「我們該睡了,少勳,明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有些事情過去了,不代表就不會感覺到疼痛,就如同地震風災之後破碎的地形,不能因為表面看起來一切如常就掉以輕心。他想起周煦今天在他們通過崩壁時說:「山並不是永遠不變的,沒有一條路線完全不受到各種因素影響,事實上,每次走同一條路總會有些變化,以山的角度來說無謂變好或變壞。」樊少勳或許不曉得該怎麼說,但他知道該怎麼做。他把周煦拉過來,緊緊抱進懷裡,一下又一下輕拍著對方的背,直到周煦身體和肌肉的緊繃被平撫為止。
 
  「怎麼了,突然那麼熱情?」周煦在他懷裡開著玩笑,並沒有推開這個擁抱,反而將手環過樊少勳的腰側,在他背後交握,曖昧地說:「少勳,山上有些禁忌的……」
 
  「你就當我在這個時候需要抱著你。」
 
  這不過是周煦轉移注意力的伎倆,他依然沒出息地感到臉頰有些燙。
 
  
 
  第二天早晨,樊少勳在咖啡香氣中醒來,再次確認會耍賴及賴床的周煦是休假限定,此刻周煦認為他需要仰賴他,於是身為高山嚮導的責任感取代了賴床的習慣。昨夜他沒睡好,身體疲憊,然而由於多重因素輾轉反側,其中也包括只依靠睡袋和薄薄的睡墊躺在堅硬的地面上,他後知後覺地發現,這是他第一次和周煦露宿在外,而非睡在柔軟舒適的床上。
 
  他接過咖啡,卻是因為眼前的美景精神一振,陽光已經普照在這一側的山林,露珠在樹葉上晶瑩剔透,森林的色澤看起來更加鮮綠,鳥鳴迴盪在四周,夜晚沉睡的一切都活了起來。山腰處雲海翻騰,遠處的山峰在霧氣開闔間忽隱忽現,雲的流動彷若推擠而來的浪潮。
 
  「所以這個地點被命名為雲海。」周煦語氣舒展,已不再有昨夜的陰翳,山風徐徐,帶著被日光加溫過的暖意。
 
  他們悠哉地吃了麵包當早飯,交換帶有咖啡味的吻,收拾拔營,外帳上的細小晨露已經蒸散。預計要從兩千多公尺的海拔往三千邁進,今天路程依然不長,這對樊少勳來說十分友善,縱然松針鋪地,踩起來柔軟舒適,睡眠不足以及昨天累積的疲累還是讓他覺得有些辛苦,特別是前方再次出現一大片崩壁時。
 
  這片崩壁比昨天的更長,看起來也更破碎,碎石地形綿延五百多公尺,山壁上雖生長有幾叢綠色的草本植物,可是能夠踩的地方非常狹窄,如果不是周煦指給他看,他甚至無法辨識路跡,一旁紅底白字的告示牌也說明這段路程之險峻難行。往上是裸露的山壁,往下是數百公尺亂石堆砌的山谷,人類生來對於高處的恐懼一度使他懷疑自己究竟能不能通過,還是會止步於此。
 
  但是周煦在這裡。
 
  靜靜等他做完心理準備,周煦先行,而樊少勳隔著幾公尺的安全距離緊隨在後,周煦踏過的點就代表是安全的,他也跟著踩在相同的地方。就這樣順利通過了一半的崩壁,就在他即將放鬆戒備時,突然聽見石頭滾動的聲音,前方的周煦踩在鬆動的石塊上,腳下踏點崩解,一時重心不穩,竟向下滑落。
 
  他聽見周煦對他大喊「少勳,不要過來!」,可是身體動得比大腦更快,他沒有餘力思考如果連周煦都站不穩,自己又怎麼有能力找到適當的落腳點?當下甚至來不及驚慌失措,他只知道自己往前搶了幾步,伸出手想拉住對方,然後踩空。
 
  那一瞬間閃過樊少勳腦海的,是那天周煦在麵攤,輕描淡寫地對他說:「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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