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 陳昇《歸鄉》

 

 

  連加了幾天的班,他一上車就睡著了,反正這班是莒光,開到他老家的車站也要四個小時,足夠他補眠了。話說回來,那個破舊的小車站竟然會停莒光本身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火車一路搖搖晃晃,平日的跨夜列車上沒幾個人,車廂的味道很新,還沒有沾上排骨便當、尿布和打翻飲料的味道。坐習慣高鐵之後總是不太習慣台鐵又熱又擠,但夜裡空蕩蕩的列車別有一番風味,窗外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只有遠方偶爾會看到城市的燈火;他睡得不太安穩,迷迷糊糊間想起大學時期通識課上過的《銀河鐵道之夜》,但是不對,他不是喬凡尼,也不是坎帕奈拉。

  母親死了,他連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見面也想不起來,如果這真是銀河鐵道之夜,母親會現身車廂,與他相對而坐嗎?

  他睡到最後一刻才醒過來,抓著簡便的行李跌跌撞撞跑下火車,在月台上差點摔個狗吃屎。

  他站在車站外拿出手機,訊號還算良好,除了車站的燈光外是唯一的光源,小路上是有路燈的,但好幾年前農民抗議燈光太亮會影響稻穀的生長,所以太陽下山後一律不開燈。

  那到底要燈幹嘛?他想,把剛傳來的訊息提醒消掉不看。

  雖說是車站,但也不過是被稻田包圍的一棟巨大水泥建築物,和都市裡車站附近總是一片熱鬧繁忙的景象不同,這裡什麼都沒有。風很涼,空氣很乾淨,有股濕濕的稻子味,僅此而已,既不是絕世美景,也不像伯朗大道有金城武加持過。

  家裡的村子人少又偏僻,連公車站牌都沒有,他以前總得先走路或騎腳踏車到有站牌的地方,再從站牌搭車到車站,等著坐區間去市內補習。他本來想自己搭公車到隔壁村,然後走路回家,隔壁村到家裡的村子有條柏油路,專給農用機具走的,至少不用擔心掉進大渠或別人家的田裡,算一算大概要走上半小時。

  但阿賢說要來載他,跨夜車到的時間太晚了,公車末班是十點。

 

  小路遠方出現了機車頭燈的光線,伴隨老舊引擎轟隆作響的聲音,他才剛把手機塞回牛仔褲後方的口袋裡,就看到阿賢戴著銘黃色鴨舌帽、叼著菸出現在他面前,洗舊的帽子上印上大紅色宮廟名稱,還是那台十幾年前的野狼125,在這種一片寂靜的空曠地方,說不定連隔壁村的人都聽得見。

  「上車。」

  「你沒給我安全帽。」

  「那麼晚不會有警察啦!」

  他跨上車,仍覺得有點忐忑不安,彷彿警察會隨時從哪根電線桿後面冒出來開單一樣。大概是他一副沒用的樣子被看穿,阿賢把掛在機車把手上的工地安全帽戴在他頭上。

  他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阿賢也是這樣把自己的安全帽戴在他頭上,還敲了敲,笑說讀書人的頭腦比較重要。那時候天氣燠熱難當,空氣裡有一股山雨欲來的氣味,隨時都會下起一場大雨,阿賢身上的白色吊嘎襯著被太陽烤晒過的皮膚卻讓他感到像被烤乾了,腦子糊成一團,像汗水滴進腳下的土地裡。

  阿賢隨手接過他的行李惦了惦,「那麼輕喔?什麼時候回去?」

  「……頭七隔天。」

  他依稀聽見阿賢嘖了一聲,但引擎太吵,他聽不清楚,只能一手壓著對他來說過大、隨時都會被風吹走的安全帽,一手摟抱住男人來到中年後變得福氣的腰圍,將自己緊緊貼在那個寬厚的背上,他靠上去,阿賢身上有淡淡的肥皂味,後頸沁著細細的汗珠,他轉開頭不去看。

  「你喔,都不回來,也不打電話,阿妗每天吃飯就長吁短嘆,說友敬在台北不知道有沒有吃飽穿暖?錢夠不夠用?要不要寄幾帖中藥上去給你補身體?有沒有看中意哪個女孩子?也不帶回家給她看看。」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尤其聽到最後一句話更是沉默,迎著風說話讓阿賢的聲音聽起來很遠,卻清清楚楚傳進他的耳朵裡,覺得刺痛。他默默嚥下酸澀的苦水,拍了拍阿賢刺著觀音像的臂膀,神明低垂眉眼,手裡拿著楊枝,把一切盡收眼底。

  「嫂子呢?」

  「蛤?」

  「你那麼晚出門,嫂子沒有意見嗎?」

  「帶大的回越南之後就不見了,仲介也說聯絡不到人,之前小的都是阿妗在幫我顧,不然哪有辦法去做工。」

  他愣著反應不過來,直到阿賢又拐過兩個街角才意識到嫂子離家出走了,而且帶走了阿賢最疼愛的女兒。幾年前阿賢結婚的時候他有回來參加,大姑請來北斗有名的辦桌師傅在家前面的晒穀場辦宴席,親戚們從各地趕過來,大姑的人面廣,連隔壁村宮廟的委員也全部請來喝喜酒,吃得賓主盡歡,上到後面幾道菜時婆婆媽媽們搶著打包,最後還是母親出手才搶到筍絲焢腿庫讓他帶回台北,盛上滿滿一碗白米飯,又油又亮的豬肉配上泛著光澤的深色醬汁,把筍絲擺在最上面,他足足吃了三天才吃完。

  「你說在做工……田不種了嗎?」

  「我們也不是什麼有機還無毒耕作,中盤價格那麼低,全部賣完還賠錢,跟農會借的款項差點付不出來。做裝潢比較好,升到師傅之後日薪不錯,一天也有兩、三千,不用看天吃飯。」

  阿賢的口氣很輕鬆,他卻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鄉下地方哪有那麼多建案好裝潢,粗工薪水不高,如果不想過得有一頓沒一頓,就要跑更遠去接案子,但在城市裡他們是外鄉人,工頭會壓價錢,你不做還有別人要做,除非技術到頂天,不然也只是任人宰割的羊。

  他的父親就是這樣開始賭博的,散盡家產,最後只剩下家門口那塊田,母親一半種稻子,一半種些蔬菜拿去市場賣,其餘時間幫著大戶農家揀菜賺點零錢。父親肝病過世後家裡反而輕鬆了,擔心母親一個人住,阿賢在友俊哥結婚後就從大姑家搬出來住到他家的三合院裡,幫忙照顧母親,也幫著耕他家的田。

  他以為阿賢會一輩子種田。

 

  阿賢把車子停在三合院矮牆邊,他看見晒穀場上搭了棚子,大姑和幾個鄰居家的阿姨在摺紙蓮花,一朵朵蓮花擺在桌上,每朵都有高台底座,好像會在沒有人的深夜裡旋轉起來。

  放在後頭口袋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單調至極的預設鈴聲。

  「不接嗎?」阿賢把安全帽掛回機車把手上,重新點了一根菸。

  「不用。」他搖搖頭,把手機轉成靜音。

  他揹起彷彿沒有重量的行囊,遠遠就能看見裝著母親遺體的冰櫃放在神明廳裡,上頭蓋了一條寫滿大悲咒的往生被,他突然覺得腳在地上生了根,怎麼樣都跨不出那一步。

  母親會原諒他嗎?原諒他總是匆匆講幾句就把電話掛掉,就連過年都不回家?

  他會原諒母親嗎?原諒母親在父親拿起皮帶抽打他時在一旁沉默不說話?

  「去啊。」

  阿賢用肩膀頂了頂他,菸頭的火星在一片漆黑的地方看起來特別顯眼,白色的煙霧從厚唇和鼻孔裡噴出來,以前阿賢不抽菸,對他們來說香菸算是昂貴的玩意,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阿賢開始菸不離手。

  他朦朧地想著,嫂子一定是受不了阿賢嘴裡的菸味才離開。

  「我回來了。」

  大姑放下手裡的紙蓮花,先是緊緊抱了他,大姑的身高只到他胸口,擁抱卻如此有力,那是一雙打拼了大半輩子、獨自將兩個孩子養大的臂膀,緊接著而來的是左臉上熱辣的疼痛,大姑給了他一巴掌。

  「行轉去路口,用爬的,要喊『阿母,不孝子友敬回來了』,一路哭轉來。你將恁阿母一個人放置遮,淑珠若不是阿賢在顧,一个人孤孤單單,啥咪時陣倒落去攏無人知影。」

  他低聲應了句好,走回路口在柏油路上跪下,微涼的路面已經沒有了白天的溫度,他的膝蓋和手掌就壓在小碎石上,陷進肉裡,疼痛刺激著他的神經,他似乎回到了被父親抽打的十五歲,父親的沉默和皮帶一起落在他背上,他咬牙忍住眼淚,就怕換來更猛烈的一陣打。

  「阿母,不孝子友敬回來了。」

  應該要哭的,他怎麼也哭不出來,即使看到了裝著母親遺體的冰櫃,看到紙蓮花從大姑曬得黝黑的粗糙手指下一朵朵被摺出來,母親的死對他來說還是那麼遙遠,彷彿他還只是個稚齡的孩子,不懂死亡的意義。

  阿賢站在老野狼旁邊抽菸,在想被嫂子帶回越南的女兒嗎?還是在想著最近接的裝潢案子?

  他跪爬著往前行,三合院前的晒穀場是水泥地,在夜裡涼得像父親的手腳,大四那年他接到母親的電話,說父親快不行了,要他回家,好讓父親能見他一面,死也才會瞑目。父親從醫院裡被送回家,換上壽衣,躺在神明廳裡長板凳拼成的窄床上等著嚥下最後一口氣,四肢因為打了太多藥物和點滴而水腫,腹腔也因為腹水而鼓脹起來,那時候父親已經昏迷,他搬了張椅子坐在旁邊,接過母親手裡的臉盆和毛巾幫父親擦手腳,皮膚鬆弛冰冷,幾乎只剩一把骨頭,他再也辨識不出這是那雙打過他的手,但疼痛明明就還殘留在背上。

  「阿母,不孝子友敬回來了。」

  晒穀場上空蕩蕩,他記得以前母親會把稻子鋪在地上,他和阿賢兩個人拿著耙子把稻穀推平、翻開,太陽曬著散發出一股榻榻米的味道,身上又刺又癢,洗了澡也不會比較好,總是會癢上兩、三天。等太陽下山,就用大片塑膠布把稻子蓋起來,母親端著盛在碗公裡的晚飯出來,三個人就坐在門口吃起來,通常是三菜一湯,碗公底部鋪著白飯,上面放了炒絲瓜、滷豆輪和白切肉,有時候是炒高麗菜、番茄炒蛋和一大塊滷三層肉,吃完了就自己到廚房去盛一碗蛤仔湯或紫菜蛋花湯。

  那時候父親在哪裡?多半是在外面賭博,不到半夜不會回家,有時候回來了也喝個爛醉,躺在房間裡不省人事;比起父親,經常關照他們母子的大姑和阿賢才是真正的家人,友俊哥在台中當人家的學徒,每次回來都順道帶一包天天饅頭,炸得金黃的小饅頭裡包著綿密的紅豆餡,皮有蛋香,就算已經冷了還是很好吃。

  「阿母,不孝子友敬回來了。」

  然後他就哭了出來,眼淚落在水泥地上。

  翻稻穀那種發癢的感覺還揮之不去,鼻尖彷彿還能聞到稻子曬過太陽的那股味道,有時候吃過飯,母親會端出一鍋仙草蜜,冰冰涼涼,他和阿賢搶著吃最後一碗。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能夠這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像是失去了生命裡重要的一部分,畢竟父親過世時他一滴眼淚也沒有掉,他冷眼旁觀難過地不能自己的母親,不明白為何她要為了一個不合格的丈夫和父親哭泣,大姑在旁邊安慰母親,那冷靜的模樣不像剛送走自己的親弟弟。還完債,父親留給他們的也只剩祖厝和屋前的那塊田。

  大姑和母親都是堅強的農村女人。

  他透過冰櫃上的小窗看著母親,驚訝地發現母親臉上化著妝,兩頰擦了淡淡的腮紅,嘴唇也抹上鮮豔的口紅,面容安詳。

 

  大姑嫌他礙事,把他攆到帳篷裡摺紙蓮花,他低著頭一聲不響地摺,和父親那時只為交代了事不同,他規規矩矩摺著每一條線,在心裡默念佛經──即使他是不信的。

  阿賢拿了條毛巾過來給他擦臉,還有一瓶冷凍的椰子水。

  他接過來按住發熱的雙眼,覺得丟臉,怎麼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還哭成這樣,簡直不像話,要是父親還在,說不定還會討得一頓好打,母親八成會默默站在一旁看著,既不跟著父親苛責他,也不阻止,最多在父親撒完一頓氣後拿著藥膏進他房間,仔細在每道腫起的傷痕上抹層薄薄的雲南白藥。

  「哭成這樣真難看。」

  「有什麼關係,回來就好了。」阿賢坐下和他一起摺紙蓮花,摺得又快又好,「阿妗只要看你回來她就高興了。」

  他輕輕「嗯」了一聲,不曉得母親究竟知不知道自己離家真正的原因。

  神明廳裡放了一台念佛機,阿賢說是母親生前就放在身邊的東西,有時睡覺也開著它,說是要幫他積些福報,希望他找個好女孩結婚生子,順順利利、平平安安過一生。

  「阿賢,有想過再娶嗎?」

  阿賢慢慢抽完了一根菸,把菸蒂丟進旁邊的台啤罐子裡才回答:「不了,別耽誤人家的青春。現在就想著把小的好好養大,看他要讀書還是做工都好,總之出去闖了就不要回來,這裡啊,是越來越蕭條了。」

  他這才想起沒看到孩子,算起來小的也才幼稚園中班,正是會哭會鬧的年紀,不知道對媽媽還有沒有印象?他向阿賢問起,阿賢才說孩子寄放在友俊哥家,嫂子幫忙顧,家裡有喪事畢竟對小孩不好,容易沖到。

  「友敬,你啥咪時陣轉去台北?」

  大姑幫他煮了麵條,裡面只有青菜豆腐和油蔥酥,他仍是吃的一點不剩

  「頭七後一天。」

  他解釋喪假只有八天,不能在家裡待太久,公家單位事情很多,每個人自己的事都做不完了,請假太久會給別人造成麻煩。

  「公事比恁阿母卡重要!你按呢七七敢有欲轉來?」

  他沒回話,只是胡亂點了點頭,心裡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會不會回來。

 

  他跟阿賢睡在他的舊房間裡,兩個人一起睡在紅眠床上綽綽有餘,這張床原本是祖母的嫁妝,年代久遠,有些雕刻已經毀損,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樣,但整體架構倒還是好的。阿賢向來睡在三合院另一邊的臥房,去年颱風來的時候把屋瓦吹壞了,整個天花板塌下來,反正他以前總是和阿賢黏在一起,母親就自作主張讓阿賢搬進他房間。

  他背對阿賢朝內睡,阿賢則在外側睡成大字型,房間裡對著晒穀場的窗戶開了條縫,佛號斷斷續續傳進房間裡。他想著母親一個人睡在冰櫃裡,不知是否會覺得孤單?但他又想著父親早就過世十幾年了,那麼久以來母親都是一個人睡,丈夫、獨子皆不在身邊,如果不是阿賢搬進來住,偌大的三合院只有母親一個人。

  他滑開螢幕鎖,手機的光在黑夜中顯得刺眼,好幾通未接來電和未讀的訊息亮著紅色數字,房間裡收訊不太好,他也不想去讀它,本來想開工作的信箱看看,終究因為打不開而作罷。

  「那麼晚還在滑手機。」

  他沒想到阿賢還沒睡,明明剛才就已經傳來輕微的鼾聲。他轉身,阿賢側身朝著他,背後有隱隱約約的光線,那是掛在帳篷裡給大姑和阿姨們照明的燈泡,他看不清楚阿賢的臉,卻記得阿賢的眼睛總是亮得像以前友俊哥養的一條土狗,熱情又溫柔,對每個人都一樣。

  「工作上的事。」

  「你都回家奔喪了,還不放過你?」

  他搖搖頭,「只是我放心不下,核銷日期快到了,不知道職代忙不忙得過來。」

  「阿妗一直希望你調職回彰化。」

  他苦笑,他沒有回家的理由和慾望,家裡卻總是有人等著;當他知道阿賢搬進三合院和母親一起住,甚至在這裡娶妻生子時,他刻意忽視奉養母親是自己的責任,只因為她有人陪而放心,每個月固定匯錢回家,一個月打一兩次電話,他告訴自己這樣就很好。

  黑暗中,阿賢的氣味隱隱約約飄在空氣裡,有肥皂味、菸味和淡淡的汗水味,有他青春期的氣味。

  阿賢大他三、四歲,他們從小就玩在一起,他進國小的時候阿賢已經快要畢業;他國中時阿賢在念高職,認識了隔壁村宮廟的一群朋友,在手臂上刺了觀音像;等他考上第一志願的高中,阿賢已經決定不再升學,要繼承家裡的田;早在班上同學還在「男生愛女生,羞羞臉」的階段,他就知道自己喜歡阿賢。

  那天母親不在家,去雲林參加親戚女兒的喜宴,父親不知道去哪裡賭博了,好幾天都沒有回家,午後的空氣潮濕悶熱,老舊電風扇把風速開到最大也帶不走鬱積的暑氣,國中月考只有半天,阿賢的工廠實習今天剛好放假,他們也是這樣睡在這張紅眠床上,睡得汗流浹背。他照慣例睡在內側,睡到一半爬起來上廁所,然後就再也睡不著。阿賢的鼾聲輕輕響著,他看著阿賢曬得發紅的額頭和脖子上布滿了汗水,深色乳暈若隱若現,白色吊嘎底下是已經長成男人的身體和線條,鼓起的肌肉包裹在粗壯骨骼上,不像他猶自是蒼白、弱不禁風的少年體型,像一株未成熟的果樹。

  他無法將眼睛從阿賢身上移開,阿賢彷彿一顆豐碩多汁的果實,引人垂涎,他覺得自己是被吹脹的氣球,再不宣洩就要爆炸,所以他從短褲裡掏出性器,對著阿賢摩擦起來。當阿賢醒過來,睡眼惺忪地看著他摩擦性器的手,和那連毛都沒有長齊、可憐兮兮的性器時,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母親會歇斯底里地哭泣,就像她發現父親在外面欠了賭債時一樣,父親會拿起皮帶就是一頓抽打,就像發現他床底下藏著封面有裸男的色情雜誌時一樣,更可怕的是,他會成為村子裡羞於提起的變態,然後失去阿賢。

  但阿賢只是對他笑了笑。

  「你終於開竅啦?」

  當然不,那時候的他早就自瀆過無數次,幻想阿賢擁抱他、親吻他或者將粗壯的性器插進他的身體裡,玩弄他的乳頭和下體,盡情狂歡,但他害怕地點了點頭。

  阿賢以為他還是那個單純、跟著身後跑的小表弟。

  「這樣不行,你要有點潤滑才會舒服,不然就等著破皮。」

  阿賢跑去廚房倒了點花生油在手上,在掌心搓勻,握住他早就因為恐懼和焦慮而萎下的性器,他幾乎是立刻就叫出聲來,阿賢的手掌又大又溫暖,他像是雙腳踩在泥濘的水田裡,泥土被太陽烘熱,水流緩緩滑過他的腳背,舒服地讓人想蜷起腳趾。這種舒適感很快就成為強勁的刺激,一道電流貫穿他的脊椎,一波波湧上的快感帶有潮水的氣味,鹹腥微暖,他的雙手搭在阿賢肩上,腰部不受控制地往前頂弄。

  他喘著氣,發現阿賢也勃起了。

  「阿賢,你……啊,也一起……」

  阿賢脫下褲子,將倆人的性器合握在手裡,加快了搓弄的速度。他聽見阿賢從鼻腔裡發出細微的哼聲,明亮的雙眼閉起,看起來很好親吻的厚唇此時並未闔起。

  他舒服地快要哭出來,阿賢的手指和性器都摩擦著他的,光是這點就讓他想射,但他更想停留在阿賢手裡久一點,這不會是他們最後的夏日,卻會是他做為少年的最後一個夏天,他不再是那個少不經事的孩子。

  阿賢在黑暗裡翻了個身,並不知道他因為回憶往事已經勃起。

  「卡早睏卡有眠。」

 

  母親的朋友不多,來上香的多是村子裡的阿姨們,她們一起揀菜、一起標會,一起擔心離家的孩子是否吃飽穿暖,幫母親上過香後通常會坐在帳棚裡閒聊,順便幫著摺紙蓮花,大姑說就像母親還在一樣,她們待到天色漸暗才回家煮飯,餵飽一家眾口。

  每天三回,拜飯由他親自奉上,第一次做還不習慣,竟想不起來母親愛吃的菜色,阿賢幫忙夾了幾樣菜,一雙筷子放在飯碗旁邊。後來他就慢慢想起來了,母親愛吃鹹鴨蛋,滷豆輪的時候會順便滷些海帶,夏天盛產瓜果,有時就煮個絲瓜麵線,先把蒜頭、蝦米爆香,然後絲瓜才能下鍋;他喜歡吃脆口的澎湖絲瓜,但母親偏愛煮得偏軟的台灣絲瓜。

  他照禮數通知母親娘家的親戚,不管在電話裡表達多少慰問之意,仍沒有人來為母親上炷香。大姑說母親原有更好的親事,家裡已經談好,對方也對母親頗為中意,偏偏母親認識了父親,不顧一切跟著心愛的男人來到這個偏僻鄉下務農,娘家那裡的關係早就斷乾淨,還願意接電話已經是放下往日齟齬。

  他每晚仍與阿賢睡在同一個房間裡,同一張紅眠床上,幾天下來,有時睡不著隨意談天,兒時的記憶總有聊不完的話題,即使那些田圳早已不再是能捕魚撈蝌蚪的地方,夕陽下的稻花、小路上的晚風、放學後的蘇打冰棒似乎都沒有褪色,記憶會彼此牽引,彷彿有誰在呼喚他們。

  在彰化的歲月中阿賢佔據了每一段快樂的過往,帶著他在收割後的田裡焢土窯、帶著他去隔壁村子的宮廟前面看酬神的布袋戲。他問過阿賢,為何願意搬到他家來住,為他照顧母親,就連母親在家裡倒下的那一天,也是阿賢送母親到彰基去,只是有時候遲了就是遲了。

  「我爸過世那段時間,我媽很難熬,常常不吃不喝,也忘了我和友俊哥沒有飯吃,阿嬤失智,照顧自己都沒辦法了,更照顧不了人。是阿妗每天送飯來我家,苦勸我媽多少吃一點,還有兩個孩子要顧,身體不能撐不下去。」

  「我不記得這些事了。」

  「那時候你才幼稚園,剛要上小學,怎麼會讓你知道?」

  「阿賢,還是謝謝你照顧我媽。」

  阿賢點了一根菸,揮了揮手,並不說話。

  他不再去想那個溽熱的夏日午後,天空低垂,空氣裡有潮濕黏膩的氣味。

  紙蓮花堆滿了拜拜用的大圓桌,他們把那些摺好的擺進紙箱裡,然後朱紅色、因受熱有些泛白的桌面上又再開起一朵又一朵的蓮花。

  這天友俊哥帶著嫂子和小孩過來,他才看到阿賢的小兒子,眉目清秀,長得不太像阿賢,他暗自想著孩子可能是像回去越南的嫂嫂。孩子已經四歲多,正在讀幼稚園,和友俊哥家兩個活潑的姪女不同,這個孩子看起來就是怕生又內向,一看到他這個陌生人就躲在阿賢腿後面,怎麼樣都無法從孩子嘴裡拐出一句「阿叔好」。

  他並不特別喜歡孩子,也不會有小孩,這個孩子卻讓他覺得很投緣,大概是那膽小的樣子和以前的自己很像,如果不是阿賢帶著他四處玩耍,八成會被其他孩子嘲笑。

  明光很黏父親,整天下來都跟阿賢跟得緊緊的,一步也不肯放開。午飯時嫂子下廚,煮了一桌豐盛好料,他也盛了一碗冬瓜排骨酥湯放在母親靈前,阿賢說母親喜歡吃排骨酥,後來牙口不好,不是缺牙就是換裝假牙,咬不太動,就少吃也少煮。他雙掌合十,閉眼在心裡默禱,要母親別擔心假牙問題,現在盡可放心吃了。

  他睜開眼,發現明光站在冰櫃旁,卻因為身高不夠,看不到母親。他想起阿賢說,這孩子平常都是母親在帶,或許明光是除了大姑和阿賢之外母親最親近的人了。他把明光抱起,孩子也沒掙扎,只是靜靜透過小窗看著母親的臉,小手貼在玻璃上,似乎這樣就能再碰觸到總是照顧自己的妗婆。

  他不敢讓孩子看太久,過不久就把孩子放下,要明光去桌邊和其他人一起吃飯;明光走了幾步,又跑回來拉著他的手回到餐桌上,堅持他也要吃飯不可。他很訝異,畢竟孩子一開始是那麼怕生,阿賢笑著說大概是知道他就是妗婆口中的「友敬阿叔」,每天這樣聽著聽著,也不算陌生人了。

  原來這就是母親的生活,他想,讓別人的兒子奉養自己,照顧別人的孫子,不知道母親是否對他是有怨懟的?

 

  頭七前一天晚上,大姑幾天沒睡好,血壓高了起來,阿賢帶大姑去彰基掛急診,家裡剩下他一個人。他坐在客廳的藤椅上,那是母親從以前坐到生前最後一刻的老位子,藤椅看起來也和母親一樣老,破損了幾個地方,藤面以前就壞過,母親惜物,捨不得丟,當時還是拿去給專做藤椅的老師傅用手工換上新的藤面,如今維修過的地方也舊了,角落的藤皮岔出來,坐起來很不舒服。

  不過他還是坐在那裡,從藤椅上看出去,能看到家門,還有外頭的晒穀場。以前母親坐在那裡,是為了能一邊做點手工,一邊看門外的他和阿賢有沒有認真翻稻穀;後來坐在那裡,或許是希望有一天他能從外頭的小路走進晒穀場,跨進門檻,對她說「我回來了」;這幾年坐在那裡,則是因為身體不好,又要幫阿賢顧明光,只好坐在藤椅上,看著別讓明光跑太遠。

  這是母親的視線,永遠都在看著讓她心心念念的人。

  他想要原諒母親了,母親終究只是個平凡而堅韌的女人,追著心愛的男人來到這個窮鄉僻壤,男人最後開始簽賭,走上不歸路,她卻已經被綁在這裡。

  可以了,他想要放過自己。

  母親也會原諒他嗎?

  原諒她的獨子離家之後就很少回來,接起電話總是很不耐煩,匆忙說幾句就掛掉電話;原諒他明明恨她,卻從來不說,只是默默遠走,直到母子之間的感情淡如一縷蛛絲。

  母親也願意放過自己嗎?

  如今父親和母親都已不在,究竟還有什麼不好放下?

  溫柔的晚風從晒穀場吹進門裡,帶來稻田的氣味和草腥味,他迷迷糊糊將要睡去,彷彿聽見有人在叫他。

  友敬。

  嗯?

  若是無人照顧你,起碼要把自己照顧好。

  我大到可以照顧自己了。

  你按呢講我就放心,我嘛差不多欲來走。

  媽?

  友敬,要保重。

  他緩緩轉醒,才發現自己睡著了,阿賢的小貨卡停在外頭,顯然已經和大姑從急診回來。他身上蓋了件薄被,是件舊被子,國中的時候很喜歡,後來就不知道收到哪裡去;被子上有樟腦丸的氣味,從以前開始母親就習慣在衣櫃裡放樟腦丸來防蟲,從衣櫃深處拿出來的被單總有這個味道,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氣味,比較淡,可是又如此熟悉。

  是明星花露水的味道。

  母親不常化妝,只有參加喜宴之類的場合,才會換上好衣服,梳妝打扮,出門前必然會用明星花露水在耳後點上幾滴。他從小窗裡看著母親安詳的面容,禮儀公司的人幫母親化了妝,身上穿的也不是壽衣,而是他考上公務員時,母親用他給的第一份薪水去百貨公司買的套裝,樣式中規中矩,粉桃色的布料上繡有花卉圖案,交握在胸前的手腕上還戴著一只玉鐲,那是父親難得送過母親的禮物。

  穿得那麼漂亮,母親一定也會點上幾滴明星花露水吧?

 

  阿賢載他去坐車,距離列車進站還有十幾分鐘。

  回來那天太晚了,他沒有發現,舊的火車站旁邊用鷹架圍起來,阿賢說是在蓋新的火車站,以後這個只有水泥月台,站務員在跟不在都沒有什麼差別的舊車站就要被拆掉,地方上希望新車站可以帶來一點人氣,慢慢把這裡推向觀光的產業。

  他稱不上喜歡這個車站,但這個車站總是乘載許多他的回憶。他在舊車站外和阿賢晃了幾圈,以前就有的自動販賣機還在,裡面有些在都市裡的販賣機少見、在鄉下卻是標準配備的飲料,像是不知名品牌的礦泉水,或者泰山仙草蜜,以前還有津津蘆筍汁和莎莎亞椰奶。

  他們各買了一罐仙草蜜靠在剪票口的柵欄上喝完,把空罐丟進旁邊的垃圾桶裡。

  掏出口袋裡的手機,時間差不多了,沒有誤點的話火車就快要進站。螢幕上是幾則新傳來而他依然未讀的訊息,問他什麼時候到家,以及幾通來自同一個人的未接來電。

  「那麼我走了。」

  他提起簡單的行李,走向月台。

  「友敬。」

  「什麼事?」

  沒想到阿賢會叫住他,他慢幾拍才反應,阿賢靠在老野狼上點了根菸,神情輕鬆,頭上依然戴著宮廟的帽子,他剛才戴的工地安全帽就掛在機車把手上。

  「下次有空,我帶明光去台北找你玩。」

  「好啊。」他愣了一下,隨即回給阿賢一個笑臉,「你們來,我好好招待你們,看是要去101還是九份我都奉陪。」

  阿賢叼著菸,對他揮揮手。

  「友敬,阿妗不在了,你還是可以回來,那本來就是你家。等明光跟你更熟一點,他就會整天纏著你玩,想擺脫還擺脫不了。」

  「好。」

  列車進站,他轉身跨進車門,沒有回頭看阿賢還在不在,因為阿賢本來也就不是會目送著人離開的那種類型。車上仍舊沒什麼乘客,車廂裡只有稀稀落落幾個把火車當買菜車的老人,對照手上的車票,他找到自己的位子,靠窗,但座位在另一側,他看不見阿賢的野狼125是不是已經消失在小路的盡頭。

  大概不會再見了,就像阿賢離不開故鄉,他也不會再回來了,他們都是銀河鐵道列車上終須下車的人,只是將要去不一樣的地方,就像兩條漸行漸遠的鐵軌,有不同的歸屬。

  徹底放棄的感覺竟是如此疼痛和爽快。

  他接起響了許久的電話:

  「喂,我快要到家了。」

  

 

 

 

 

◎感謝PTT大B板板友stellac提醒:因為阿賢叫友敬媽「阿妗」,所以明光應該是叫「妗婆」才對,不是姨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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