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決定了,不會活超過三十歲。」
十七歲那年,他對某一任男朋友這麼說,他們並肩躺在大葉欖仁樹下,陽光穿過樹葉間太大的縫隙照在他們身上,南臺灣的冬陽與其說暖,不如說熱,身著輕薄白色學生襯衫加上卡其學生褲的他們汗流浹背,男友吻過來的嘴唇上有汗水的味道,還有新生的鬍渣,微微刺痛他的下巴。
彼時他還是三島由紀夫的信徒,信仰櫻花一般絢爛的人生,大鳴大放,然後殞落。
怎能允許自己衰老?
花冠凋萎、衣著染塵、兩腋汗出、身體臭穢、不樂本座;再怎麼清新脫俗的少年在歲月下也不過留得一副衰老的皮囊,他不允許自己如此醜陋地死去。
但他終究活過了三十歲。
成為大人之後有太多要妥協的事情,包括自己曾經計畫好的死亡,吹熄蛋糕上的問號蠟燭時他想著。
結束和朋友的慶生會,他喝得有點醉,搖搖晃晃下了Uber,還記得要拿出磁扣才能刷卡進社區大門和搭電梯上樓。他試了幾次才正確把鑰匙插進鑰匙孔,分心想著夏洛克根據手機上刮傷的充電孔推斷約翰的姊姊是個酒鬼,其實也蠻有道理的,只是從第一季到現在,手機已經可以不用充電孔充電了,連推理都趕不上科技進展吶唉。
推開門,書房的燈透過門縫隱隱洩漏出來,客廳倒是一片黑暗。他伸手打開了客廳的燈,掛起外套,換上拖鞋,將自己丟進浴室裡漱了口和用冷毛巾擦拭發熱的雙頰才走進書房。
男友戴著耳罩式耳機正在寫論文,一邊用筆電的小螢幕寫下一串串他搞不懂的英文句子,一邊用旁邊的大螢幕撥放著新迷上的男演員的電影,一雙憂傷的藍灰色眼眸正透過螢幕偷走男朋友的心。
「我回來了。」
他拉開男友一邊的耳機。
「嗯。」
男友沒有回頭看他,先將手上反覆修改過幾次的句子完成後,才拔下耳機轉過頭,在那之前還記得先把電影暫停,男主角將手放在另一個男演員的脖子上,吻得熱烈。
他躺在書房的沙發床上,抱著貓用力吸,看著男朋友對大螢幕上的男演員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然後過來沙發上跟他擠在一起。他已經懶得嫉妒了,反正即使不是結衣,依然遙不可及。他撸著男朋友一頭鳥窩般的捲毛,用力在前額上啵了一個響亮的吻,男朋友安分讓他抱著,鏡框下的黑眼圈是幾天下來沒睡飽的副作用。
冬天的男朋友跟冬天的貓一樣,給吸。
「論文寫得怎麼樣了?」他問。
男朋友搖搖頭。
「還沒,得先幫老闆寫完下個年度科技部的計畫書。」
他有些心疼地揉揉男朋友的頭髮,知道對方急著想寫完論文,早點畢業,盡快脫離同學會上「最後一個米蟲」這樣的稱號,卻因為還在領指導老師的科技部計畫薪水,經常被眾多雜事分去大半時間,導致論文進度延宕。他知道自己的極限,本身就不是個愛念書的人,所以大學畢業後放棄攻讀研究所,而是進入法律事務所擔任助理,一邊考律師考試。將近十年來,律師考試都改制了,他還是沒考上。
三十歲的他們,終於明白夢想和現實是兩條互不交集的平行線,他們只能站在現在的道路上,遠遠看著另一條曾經憧憬的道路。
男朋友湊到他的頸邊聞了聞,「你有點臭。」
「是嗎?我漱口又擦過臉了。」
「去洗澡吧,你明天還要上班,早點睡。」
「你也早點睡。」
他和男朋友交換了一個淺淺的吻,離開書房前對方已經坐回書桌前繼續奮鬥,他知道對方不到凌晨三、四點是不會休息的。自從開始上班後,他和男朋友的作息完全不同,法律事務所基本上依照法院的時間,八點半上班,中間有一個半小時的午休,六點下班,相當規律的生活;作為研究生的男朋友卻完全是個夜貓子,總是工作到深夜才休息,然後睡到中午起床。唯一能相處的時間只有他下班後這段時間,偏偏夜晚是夜貓子精神最好的時候,男朋友總是吃過晚餐後又匆匆回到書桌前。
有時候他覺得彼此更像互相照顧的家人,而不是戀愛關係的伴侶,做愛次數也很少。
雖然不至於厭倦對方,卻也感覺不到什麼激情。
就連愛情都跟他年輕時想得不同。
睡過頭了。
即使一路超速,又闖了兩個紅燈,到辦公室還是晚了十幾分鐘,幸好他們是間很小的事務所,只有老闆和他,以及一個不常進辦公室的合署律師,老闆今天直接從家裡出發去宜蘭開庭,早上不會進辦公室。工作這幾年來,事務所的助理來來去去,有些考上公職離開了,有些辭職回老家繼續在律師考試或司法官考試的路上奮鬥,他還在同樣的位置上,每年的司法官考試他還是有報名,但更像是個宣告或儀式,表示自己還沒有放棄前往更遠的遠方。
他也不知道是做給誰看的,或許是自己。
當看見辦公室門口站著一個看來有些不知所措的人,他覺得冷汗流滿了背部。那張臉孔有點眼熟,是合署律師約的當事人嗎?還是今天有當事人要來初談但他忘了?不論哪個他都死定了!
對方有禮地向他打招呼。
「我是新來的實習律師,沈律師要我今天開始上班。」
他楞了一下,想起老闆確實有提到這個月有個新的實習律師會來,但因為家裡的因素得要月中後才進辦公室,他完全忘了這件事。
一邊打開事務所的大門,他對實習律師露出有些抱歉的笑容。
「喔好,抱歉讓你在外面等,我剛順路去法院遞狀,所以比較晚到。律師有交代要直接打一副鑰匙給你,之後你就可以直接開門。」
對方看起來比他年輕一些,似乎剛畢業沒多久,印象中老闆丟到他桌上,要他建檔的履歷的確寫著對方今年剛從某名校法律系畢業,讓他忍不住嫉妒了一下,是應屆考上律師的人生勝利組呢。實習律師穿著整套西裝和皮鞋,肢體動作略顯拘謹,髮型感覺也特別打理過,他有些壞心眼地決定不告訴對方其實不需要穿成這樣,畢竟開庭時律師袍一套上什麼都看不見,而他們這間小小的事務所接待的都是一些平凡的當事人,老闆甚至會穿著POLO衫和短褲跟當事人會談,談完直接去打球。
律師們穿得光鮮亮麗、助理們都是穿著窄裙的年輕女孩,雙方律師彼此攻防,這種景象只會在美劇上看到,更不要說老闆就是個長相普通的中年大叔,沒有太多幻想的空間。
結果老闆一整天都沒有進辦公室,他趁機當薪水小偷,忙到一個階段就跟男朋友在Line上打情罵俏,結果調情到一半,男朋友說貓吐了,螢幕上兔子丟出去的愛心被已讀不回。中午吃飯的時候打了副備鑰,簡單交代實習律師事務所的瑣事,包括信件歸檔、卷宗製作方式等等,過程中對方似乎一直有什麼問題想問,卻總在眼光交集時把臉轉開。他有些納悶,暗暗反省自己是否有講得不夠清楚的地方,這個疑問直到下班時間才解開。
「我們事務所是六點準時下班,所以你可以離開了,辦公室我來關就好。」
「好,謝謝。」
實習律師收拾了桌面上的東西,離開之前還特別走到他的桌子旁邊打招呼,他忙著畫當事人家裡複雜又煩人的繼承圖,只匆匆跟對方揮揮手。
「那……許律師明天見。」
他猛然抬起頭來,終於知道對方今天一直想問的問題是什麼,澄清這件事簡直像是捅自己好幾刀。
「不是喔,我是助理。」他尷尬地笑笑,「蔡律師以後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呃,好。」
實習律師臉上的表情同樣尷尬,看起來雖然自損一千,但也傷敵八百。
「晏恆,明天見。」
幾天下來,他發現實習律師是人生勝利組是有原因的,不僅有禮貌,學東西也很快,最重要的是,很認真。不管是老闆交代的狀紙,還是他教的瑣事,實習律師在專心聽之餘,還會抄寫筆記,然後把筆記整理在小便條紙上,每張便條紙只寫一個注意事項,在電腦螢幕旁邊貼了一圈,上班兩天就能完美應對當事人打來的電話,相比工作十年有時仍會漏掉小細節的自己,實習律師的認真程度讓他汗顏。
他覺得窩在小角落打狀紙的那個人看起來閃閃發亮。
通常講過一遍的事情對方就不會做錯,如果真有不太確定的地方,也會找他或老闆問清楚;老闆對實習律師也很滿意,那天他在茶水間裡,聽見老闆在外面問實習律師有沒有考慮實習結束後留下來工作。這個問題他也被老闆問過,在這間事務所工作的第三年,老闆語意深長的要他努力念書,事務所需要另一位律師,跟其他人相比,他會優先被考慮;但那麼多年過去,他終究是辜負了老闆的期待,沒能當上事務所的受雇律師。
雖說助理也能寫狀紙,在法官允許的情況下也可以代庭,只是如果有那張律師證書,一切都會不一樣,不需要擔心代庭時被法官拒絕,狀紙上會是他的名字,更重要的是,他不會是三十歲了還只能當助理的魯蛇。
他順路買了晚餐回家,男朋友抱著貓從書房走出來迎接他,看樣子是工作到了一個段落,他把燒鴨便當放在桌上,接過貓。
「今天進度順利嗎?」
「計劃書差不多了。」
吃飯時聊起實習律師,他若有似無抱怨起自己再也不是老闆眼中的金童,言談中的嫉妒刺傷自己,他也知道自己不過像是父母生了第二胎的長子,覺得所有的光芒都落在新人身上,而且按照邏輯,實習律師確實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第二胎,滿足老闆所有的期待。
男朋友若有所思地說:「你就是資深護理長。」
「什麼鬼?」
「在醫院待久了,會的事情很多,也有專科護理師證照,菜鳥醫師不懂的也會來問你,但你終究是護理師,病人和病人家屬要的是醫生。」
太過精準的譬喻讓他啞口無言,男朋友總是如此,外表看起來是個遲鈍的宅男,內在卻有社科人尖銳犀利的精準度,佐以理科人的冷酷(或白目),把他已經所剩不多的自尊戳得千瘡百孔。
「欸你這話很傷人啊。」
「再傷人也是事實。」
他看著男朋友把桌上的便當盒收拾乾淨,伸了個懶腰,知道對方又要回書房去忙到凌晨才會出來,怎麼也說不出在自尊被刺傷的此刻,想要對方陪伴。他戳了戳男朋友鬆弛的腹肉,回想自己當初就是喜歡對方的毒舌,直率又辛辣,但出了社會後卻覺得這樣的銳利太過鋒利,有時也忍不住覺得,是否因為男朋友從沒真正離開過學術圈,才能保有尖牙與利爪。
「我進去寫論文了。」
「好。」他點點頭,偏過頭接受落在臉頰上的輕吻。
「對了,」男朋友進書房前咬著吸管看向他,對著他眨眼,「你當年寫詩追我的時候我也覺得你閃閃發亮。」
但是他已經很久沒有寫詩了,他微不足道的才能像絢爛的櫻花在三十歲年落盡,他卻沒有死去,依然活在這個世界上,也不記得那股決然的勇氣。
為了工作上的需要,他和實習律師交換了Line,原本只是拿來溝通工作上的事項,兩個人的對話簡單且公事公辦,直到有一次他發現實習律師的貼圖竟然是動態的肥兔寶,他也傳了同一個貼圖過去,兩隻頭頂蘋果的兔子在螢幕上同步跳動,他笑了出來,然後對話從此變得輕鬆。
他們會交換辦公室附近好吃的店,有時也會一起去吃午餐,和實習律師的共通點比他一開始以為的多,他以為他和這種人生勝利組應該沒有話好聊,結果對方也只是個喜歡打電動的阿宅,當天回家他就立刻加了對方PS好友。
不過他還記得自己是個有男朋友的人,雖然是已經交往了十年,毫不在乎在對方面前放屁和摳鼻孔的男朋友,所以當實習律師有天傳來約吃消夜的邀約時,他拒絕了。
實習律師對他有好感,這個他是感覺得出來的,面對他時羞怯的笑容、言語中的試探,但他們在公事上是需要每天見面的夥伴,私底下是聊得來的朋友,他並不想輕易在對方有什麼行動之前就把人拒於門外,似乎有點太看得起自己。
有時內心的小警總會跳出來吹哨子,表示他踩在道德的邊緣上。
他在職場上沒有出櫃,比起隱瞞,更像覺得沒有必要,就算他是個異性戀也沒興趣昭告天下自己交了女朋友。有一年尾牙聚餐,老闆帶了老闆娘出席,酒足飯飽之餘,老闆娘從包包裡掏出塔羅牌說要幫他算姻緣,看來年能不能遇到適合的女孩子,他笑笑的不想反駁,任由老闆娘講得口沫橫飛,而他一句都沒有聽進去,滿腦子只想著把鍋底包回去跟男朋友再吃一餐。
實習律師不知道他有男朋友。
男朋友越來越忙,他們相處的時間變成吃晚餐時的那一小時,打電動和跟實習律師聊Line成為他每天晚上主要的活動,他幾乎要忘記他們曾經什麼事都不做就在床上一起打滾一整天,笑鬧玩耍,連貓都嫌。單獨在那張雙人床上入睡前,他和實習律師互道晚安,想著這樣算不算出軌?
他在黑暗中揉搓貓的屁股,貓舒服地發出呼嚕聲,這隻貓也是男朋友的貓,現在卻跟他比較親近。
「欸,我們都被丟下了呢。」
他悄悄地對貓說。
這天他下班前照慣例傳訊息問男朋友晚餐要吃什麼,他可以順便買回家,男朋友卻說今天想去外面吃,等他回家再一起出門。他半信半疑地收拾包包準備回家,在修羅場中的男朋友通常傾向待在家裡,非必要可以一整個禮拜都不出門,只靠零食餅乾和他帶回家的便當養活,說要去外面吃飯實在是件少見的事。
正當他跟實習律師揮手說再見時,對方突然叫住了他。
「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餐?」
噢,實習律師的攻勢已經進展到吃晚餐了嗎?他略為訝異,他本來以為對方是那種更謹慎小心的類型,可能到實習結束為止都不會有什麼具體的行為,六個月對有些人來說是足以熱戀一場又分手的長度,但對有些人來說只夠拿出敲門磚。
「下次吧,我今天有事。」
他丟下一句話,騎車回家的路上一路都在想男朋友今天的反常發言,走進家門又是另一個驚嚇,男朋友脫離了修羅場階段的鳥窩頭和邋遢打扮,把自己整理得乾乾淨淨,換上明顯不是要去路邊小店或夜市隨便吃吃之類的服裝。
「你幹嘛突然穿得人模人樣?」
「我第二篇研究論文被接受了!」
「什麼?」
男朋友用力抱住他,貓在兩個人中間差點被夾扁,憤怒地伸出爪子來陷進他的針織衫裡,尖銳爪尖刺得他很痛。他把貓從中間拯救出來,正想向男友抱怨貓把他最喜歡的衣服抓破了一個洞,就突然迎上男友的熱吻,熱切、具侵略性,像他們剛交往時把對方嘴唇都吻腫的那種渴望。
他忍不住伸手勾住男朋友的脖子,就像那天電影裡的男演員那樣,發現這確實是個很適合接吻的姿勢。
「等一下啦!把話講清楚,你說第二篇研究論文被接受了是什麼意思?」
他氣喘吁吁地問,瞪著像嗑了一打搖頭丸般亢奮的男朋友。
「意思是,我達到畢業標準了!等論文寫完就能畢業!」
這是個值得高興的事,不論對誰來說都是,男朋友又朝著實現夢想走進了一步,他也可以不用孤單地在雙人床上一個人入眠,有時候甚至沒有貓。但他卻覺得指尖漸漸發冷,一股慌張感從胃部升起,堵塞在胸口揮之不去。他要被拋下了!他要被拋下了!他要被拋下了!他和男朋友是在社團裡認識的,大學時期和同社團的其他人一起租家庭式的公寓,畢業後就只剩他們兩個人,財金系的友人已經唸完研究所,順利考上台銀;特教系的友人也通過教師甄試,從今年起就是正式的高中教師;心理系的友人則寫完論文,等實習結束就可以畢業考執照。只有男朋友還在讀博班,只有男朋友還像他一樣,停留在某個人生的階段沒有前進,而他到此刻才了解,他甚至因為自己已經有能力經濟獨立,覺得男朋友還落後他一大截。他現在要被拋下了。他們從同樣的起點出發,他一直告訴自己,沒事,就算慢慢走也終有一天會到目的地,轉頭就能看到男朋友還走在他身邊,他竟因此安心。但是他現在要被拋下了。
這是他自己造成的,所以被拋下也是他活該。
他推開男朋友,覺得喘不過氣來。
男朋友從來就不是走在他身邊,而是走了很遠,只是還沒有到盡頭。
拿到博士學位後,男朋友就會踏上另一個階級,而他還是個小助理,將近十年的小助理,沒有好的學歷,也沒有執照,只有累積起來變多的特休和薪水,但也差不多到極限了,他隱隱知道老闆並不想花那麼多錢聘一個不能開庭的助理,畢竟他現在的工作誰都可以取代,剛畢業的新鮮人可以領比較少的薪水、比較少的休假,只是比較不熟練,熟練也不需要很久。
這天他們久違地做了愛,一起在雙人床上入睡,男朋友很快就發出輕微的鼾聲,他卻怎麼也睡不著。他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傳了張肥兔寶的貼圖給實習律師,並不期望對方會回,畢竟對方跟他一樣是第二天要早起上班的人,但一隻頭上冒著問號的兔子很快出現在螢幕上,他問對方要不要一起出來吃麥當勞,十點過後大薯買一送一。
他們約在辦公室附近的麥當勞,不只點了大薯,還點了六支勁辣雞翅和兩杯中可,他狼吞虎嚥地吃著,最後將所有的食物一掃而空。他其實沒那麼餓,也沒那麼喜歡薯條和雞翅,可是他覺得自己必須吃點什麼來填滿空虛又沒用的自己,用垃圾食物把垃圾填滿,很適合。他自嘲地想著。
「哇,你真的很餓。」
實習律師在一邊瞠目結舌,穿著居家服看起來更加年輕,就像還在學的大學生,提醒了他自己的年齡,那些被他自己虛度的時光。
「聽到你約我出來吃麥當勞,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
他低下頭咬著紙吸管,才發現自己竟沾染了男朋友的壞習慣,他放開吸管,老實說,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約實習律師出來。這人是個人生勝利組,應屆就考上律師資格,是個金光閃閃,未來前途不可限量的人。
或許是因為這個人沒有陪他走過那一段路,他是律師事務所的前輩,而不是考了十年還沒考上律師的魯蛇。諷刺的是,他想起男朋友精準的譬喻,就連菜鳥醫師都要叫他一聲「阿長」。沒有當事人知道,一間律師事務所裡,就算律師請假仍可以正常運作,除非遇到開庭;助理一旦請假,整間事務所都會停擺。但助理就像護理師一樣不受重視。
「麥當勞有一年的廣告詞不是『你要不要當我的伴』嗎?」
「超值晚餐第二套半價?」
或許是因為,被這樣金光閃閃的人喜歡,他覺得自己的身價也提升了不少。
雖然看起來是那麼愚蠢。
他為什麼要靠別人提升自己的身價?給誰看呢?
「對。」
「拜託,那時候你才幾歲啊?」
「你討厭年紀小的嗎?」
他轉過頭看著實習律師,對方臉頰泛紅,手指緊緊抓住運動褲的布料,一雙明亮的眼睛卻注視著他,毫不退縮。他真的沒有想到實習律師是那麼勇敢的類型,究竟這是屬於年輕人的勇敢,還是純粹是他變得太過膽小?
他曾經喜歡心跳過速的感覺,喜歡被明亮而專注的眼神凝視,喜歡在一瞬間迸發出的火花,最好把他燒成灰燼,而他現在確實心跳加速,因為被喜歡而有點飄飄然,被實習律師告白跟想像中一樣,像灌了一瓶12%的酒,很愉快卻還沒有醉,覺得虛榮,但似乎也只有愉快而已。他試著想像與眼前這個人每天相處的樣子,卻想像不出來,男朋友已經占據了他所有的想像力。他肯定不會心甘情願每天買飯回家給實習律師吃,任由對方把豆芽和韭菜都挑進自己碗裡;也不會在實習律師眼睛都睜不開的時候幫他洗頭,即使自己也累得想攤平在床上呼呼大睡;更不會就算一個人在雙人床上孤單地度過很多個夜晚,還是只想等一個特定的人、特定的體溫,就算被小鮮肉告白也只是小小動搖。
他已經變成那種不喜歡心跳太快的大叔,比起熱戀更喜歡相守的平靜,更年輕一點的他會拉著實習律師上賓館,不管喜不喜歡,反正先打一炮再說,但是他現在更想回家吸貓,可以的話,還想吸吸男友。
「對不起。」
才剛轉開門,他就看到男朋友抱著貓窩在沙發上,又在看那個男演員的電影,這次換了一部,男演員在裡面飾演毀容的前軍人,那雙憂傷的藍色眼睛依然在偷走男朋友的心,而貓竊佔了屬於他的位置。但他出門時男朋友已經睡了,即使是現在,螢幕上正播著精采的對質畫面,也能看得出男朋友根本沒專心在看,一臉睏意,眼睛幾乎睜不開。
他在等他。
「你跑去哪裡?」
他站在鞋櫃旁邊不能動彈,覺得自己不僅愚蠢又是個不忠的婊子,被拋下根本剛好而已,不只是在人生的旅途上,在戀愛上也是。但是,他不想騙這個人,這個朝夕相處了十年的人,他們在交往之初就說好,如果喜歡上誰,那就老實說出來,然後好聚好散;他是不相信天長地久,也不相信永恆的人,卻跟這個人交往了十年,而且還想要繼續交往下去。
只想跟這個人繼續交往下去,不管對方想或不想。
「我出軌了。」
低下眼,不敢看向男朋友的臉,他咬著牙,低聲說。
他聽見男朋友將貓放到一邊,關掉電視,腳步聲朝他走來,一雙鯊魚造型的灰色室內鞋出現在他的視線裡,那是他提早送的聖誕節禮物,男朋友收到的時候開心地像收到一台瑪莎拉蒂,抱著他轉了好幾圈,過了幾天,他想要的桌遊在他回家時就擺在客廳的桌上,那是半年前的集資商品,當時他因為沒跟到那波集資十分懊惱,只能等這款遊戲重新出版。
男朋友在他面前停下來,從語氣裡,他可以想像得到對方皺眉的表情。
「你做了什麼?」
「我跟別的男人去吃麥當勞的大薯買一送一,還有雞翅。」
他站在那裡,像做錯事的孩子,哭了出來。他知道自己在發抖,害怕即將發生的事,他已經失去了他的尊嚴,不想再失去他的伴侶,但也不想要用謊言維持這段關係,因為他們對這段關係唯一的要求只有坦承,這是一開始就說好的。
這段感情清淡如水,卻也像水一樣不可或缺,只有男朋友這杯水能解他的渴。
「我上次跟學妹去吃了那間你很想吃的日式丼飯,還點了糖心蛋。」
「什麼?」
「所以我也出軌了,一人一次,很公平。」
「這根本不一樣!」
他覺得荒謬,當他進行人生中最大的告解時,男朋友卻說著絲毫不相關的事,完全不把他的告解當一回事。
「哪裡不一樣?」
「你又不喜歡學妹!」
「那你喜歡那個人嗎?」
「……不喜歡。」
「這不是一樣嗎?」
男朋友抱住他,他任憑自己的眼淚鼻涕擦在對方的睡衣上,依稀聽見男朋友咕噥了一聲「你好麻煩」,卻沒有放開緊緊抱住他的手。
「我覺得你要把我丟下了。」
「為什麼?」
「因為你要畢業了,我覺得自己這幾年完全在浪費時間,就是個魯蛇,一點都不值得你喜歡。」
「……我是有幻想過穿著律師袍做愛,但沒有也不影響……喂!」
他往男朋友的肚子狠狠捶了一拳,荒廢運動、軟綿綿的腹肌完全無法抵擋他的暴力,男朋友哀號了一聲,把他抱得更緊,睡衣上的眼淚和鼻涕又糊回他的臉上。
「對不起,是不是讓你覺得寂寞了?」
「嗯。」
「即使你是魯蛇我也愛你。」
「⋯⋯我現在知道了。」
「順帶一提,就算快要畢業了,我也覺得自己只是個小廢物,日後唯一的目標是當個高教學術圈的米蟲,每年寒暑假都出國玩,毫無雄心壯志。」
男朋友對他眨了眨眼。
「魯蛇配廢物不是剛好嗎?」
他突然覺得這就是一場荒腔走板的鬧劇,他的恐慌與寂寞被硬生生塗上鮮明的色彩,簡化了線條,而他,硬生生變成三頭身的Q版形象。這個人原來真的沒有走遠,一直都在他身邊;這幾年他以為自己陪著男朋友,度過艱難的研究生生涯,但男朋友也陪著他,他們早就是對方生命中難以根除鏟盡的一部分。
這樣也很好。
「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