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

 

 


  陳靖永在光線昏暗的舊公寓樓梯間努力向上爬,雖然眼睛已經快要睜不開,雙腳像是各綁了一本辭海在小腿上,還要再爬兩層樓才會回到他獨自居住的小窩。空氣裡有股潮濕感,參雜著海邊特有的鹹腥味,幾隻大水螞蟻在頭上慘白光線的燈泡旁繞著飛,地上有幾隻翅膀脫落的正在蠕動,明天大概會下雨。這棟公寓離辦公室很近,不需要騎車,走個五分鐘就到,平常可以多睡一點,下雨天就更能體現出距離近的好處。這個區域的房子大多老舊,沒有電梯,大學時覺得不是問題,現在累得半死時只想一屁股坐在樓梯間再也不起來。

  轉動鑰匙打開大門,客廳裡沒有留燈,只有電視發著微光。這台電視是房東附的家具,打開關上都要花很長的時間,一開始他還會多按幾下電源鍵,以為自己沒將遙控器對準,後來就乾脆不關了。電視底下PS4積滿灰塵,好不容易分期付款了一年才把款項付清,他每個月還是會下載PS會員贈送的免費遊戲,累積不少新的,但已經有段時間沒能好好坐下來玩。

  他想起以前在論壇上看過的恐怖成人童話:有錢買主機,沒時間玩遊戲。

  陳靖永沒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在他身上。

  這是間兩房兩廳的舊公寓,在四樓,沒人想爬樓梯所以租得很便宜,大學時男友拉著他一起租了這間房子,說什麼家庭式公寓比起套房更有家的感覺。他們也曾和一群朋友在客廳煮火鍋、打麻將、通霄玩撲克牌,畢業後朋友們不是找到北部的工作,就是回老家,連男友也在一年半前到南科去當賣肝工程師,只剩下他一個人。房東太太是S大的退休老師,想了想,只收他一半房租,不過也說之後會找其他租客搬進來,希望他不要介意。

  男友離開多久,那間房就空了多久。

  他試著無視空房間,假裝那裡從一開始就沒住人,就像假裝Line的對話紀錄沒有停留在一年前,他向男友哭訴工作的辛勞,只得到一句「嗯嗯」作結,然後再也無消無息。

  

  他在沙發上躺了二十分鐘,頭頂上的燈有點刺眼,小睡一下才有力氣慢慢走到廚房去把自己餵飽。暑假營隊八點開始,他七點半就到辦公室開行前會、清點教材,只來得及咬幾口麵包;午飯也因為有小朋友臨時出狀況沒能吃完,同事雖然幫他把便當收好放在辦公桌上,又冷又油膩的菜色著實讓人提不起什麼胃口。現在已經超過九點,好不容易把結業式、檢討會和打掃都搞定,晚餐還沒有下落,他餓到覺得自己的胃被像抹布一樣擰了又擰。

  冰箱裡有他燙好冰著的雞胸肉和蔬菜,原本是減醣減脂餐,拯救他工作三年來因為用餐時間不固定和暴食紓壓而走樣的體態,現在這點東西肯定填不飽他的肚子。飲食控制什麼的就見鬼去吧,不是都說要吃飽了明天才有力氣減肥嗎?他帶著一種決然的表情往滾燙的鍋子裡丟下兩把乾麵條,和整盒全聯特價的五花肉片,開始在大碗裡加進芝麻醬、辣油、蒜油、烏醋和醬油,又另起油鍋煎了顆荷包蛋,一邊安慰自己至少克制住了沒去買雞排,一邊把熱呼呼的麵條跟醬料拌勻,放上蔬菜和肉,完美的太陽蛋佔據在最上頭。

  他端著麵走回客廳,拍了張照,隨手傳到臉書的粉絲專頁上去,盤算要用經典巧克力捲蛋糕作結,簡直完美。

  說是粉絲專頁,只是以前朋友們起鬨要他開設的,裡面就是些他做的家常菜,就連名稱都是很沒創意的「陳家食堂」。男友⋯⋯或該說是前男友總是說喜歡吃自己做的料理,他也就開心為對方做出一道又一道料理,粉絲專頁上每張照片都是他們戀情的紀念,分享食慾與性慾。他已經有段時間不更新粉絲專頁了,下意識不想點開那個頁面,這半年來他才又開始將照片貼上臉書,或許是繁忙疲累的生活讓他忘了許多事,至少想將自己做的菜記錄下來。

  就在他影片看到一半、碗底只剩兩口蔬菜時,手機突然收到房東傳來的訊息,說下週會找個時間帶新房客去看房子,問他什麼時候方便。

  陳靖永想了想,下週有三天的時間要去台東辦活動,不出差的日子通常也很晚才會在,這對大家都不方便。幾年下來,他已經和房東太太培養出信任,就算自己不在,他想也不會有問題,把自己房間門關好就行。他簡單回覆,告訴房東太太什麼時候來都行,只是自己可能會不在家。

  他看著碗底沒吃完的玉米筍和小黃瓜,失去了胃口。

  

  週一早上慣例是晨會,加上週三起是連著三天的異地活動,有太多事情要預先演練和準備。他心不在焉地打著會議紀錄,心思還停留在昨天晚上做的夢裡,他夢到了前男友。倒不是什麼色色的場景,夢裡他們一起去菜市場買菜,挑選彼此愛吃的食材,回到家,他端出四菜一湯,豆酥鱈魚和金沙四季豆是前男友喜歡吃的菜,三杯雞和炒空心菜則是他喜歡的,蓮藕排骨湯兩個人都愛,剛煮好的白飯晶瑩剔透、香氣四溢。他不記得夢裡是否有吃到那些菜餚的味道,但醒來後有人陪伴的感覺還殘留在腦海裡,相比較貧瘠的現實讓人不得不正視自己有多寂寞。

  他一個人也能過活,煮上好吃的食物餵飽自己,可是有一個對象可以做飯的感覺是如此幸福。

  「......課程設計得很好,開學之後也可以考慮繼續。」

  旁邊的同事用手肘推了推陳靖永,他才意會過來主管正在誇他,掛上傻氣笑容向主管道謝,將心思強行拉回會議上。這次長達四週的暑假營隊裡,他搭配史地的課程,計畫了一週一次的烹飪課,讓孩子們親自動手做菜。講到日本的時候做了茶碗蒸、韓國那週做了涼拌海帶芽;印度和泰國則是和同事有些意見分歧,同事認為日式咖哩塊做成的咖哩,以及使用九層塔葉又加上小番茄的打拋豬根本不符合那個國家本身的料理。

  「印度人和泰國人會氣死。」
 
  同事是這樣說的。


  但他覺得吃東西就是要開心,本來就無意把這些孩子們培養成掀開盤子會發光、吃進肚子裡會有龍飛出來的特級廚師,咖哩塊做的咖哩和用九層塔做的打拋對台灣的孩子來說都很熟悉,做起來也方便,如果被日本魔改過的西式料理都能稱作日式洋食,那月亮蝦餅和九層塔葉做的打拋也能叫做「台式泰食」吧?他只想透過簡單的料理讓課程內容產生意義,並希望這些孩子能了解做菜的樂趣。

  無論是畢業後因不熟悉工作累得半死,還是前男友離去後的消沉,他從未停止做菜,那就像他的錨,生活因此有了重心。做菜時他可以完全沉浸在其中,忘記那些不快樂的事,美食入口的滿足始終如此真實。

  之前朋友推薦他看《飲食男女》這部電影,他覺得自己就像吳倩蓮演的二女兒一樣,不開心就做上一桌菜,只是現在已經沒有人可以和他分享。



  晨會結束,主管將他留下來談話。

  「之前問你關於社工學分班的事,考慮得怎麼樣了?就像我說的,課程本身是週末上課,修課期間,週末的活動不支援也可以,學費協會也可以幫你出,就當成在職訓練的一部分。」

  陳靖永盯著自己面前的馬克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向來是個沒有什麼夢想和目標的人,當初因為學不好物理化學,所以選文組,又因為不想念原文書,最後上了中文系。就連這份工作也是順水推舟,一開始只是為了畢業需要的服務學習學分,找間距離學校最近的NGO當志工賺取服務時數,擔任國文和閱讀課程的課輔老師,竟然也一路做了兩年。大四畢業前,協會的主任問他要不要留下來擔任正職員工,雖然他不具備社工背景,不過能以行政職缺聘僱,相關知識只要再學就好。他沒有一般中文系學生的夢想,並不渴望成為編輯、作家、專欄記者或老師,對於文字工作也沒有特殊的嚮往,就業困難和對未來的茫然讓他答應主任的提議,投入這個他完全不了解的領域。

  三年來,他參加協會內部開給社工員的培訓課程,還有各種教師研習活動,從一個連家系圖都不會畫的中文系大學生,成長為一個能獨立規劃預算、設計活動、帶領團體活動的社工員,但他依然沒有夢想,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這份工作。

  幾次和同學聚餐時,其他人提到,要是沒打算在同一家公司待上一輩子,累積兩、三年經驗後就差不多該跳槽了,離開現在的位子,有機會找到更高的職位、更高的薪水,或是向上提升的空間。前男友正是在前工作單位待了一年多後,離開他到更好的地方去,分明就在隔壁縣市,坐高鐵都不用三十分鐘的距離,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卻那麼容易被沖淡,或許是因為也在那裡找到了更好的男朋友。

  他有時覺得自己正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要決定下半輩子該往哪裡去,卻對方向毫無頭緒。

  當年填寫志願時父母的話語再次回盪在他耳邊,刺痛鼓膜:

  「唸中文系有什麼用?你未來能有什麼出路?」

  「都要花錢上大學,為什麼要拿那種沒用的學歷!」

  「我不敢指望你以後扶養我們,可是你好好想想,你能養活自己嗎?」

  這份工作要不要繼續做都無所謂,他沒有一定要待在這裡的理由,甚至沒有繼續待在這個城市的理由,畢竟男友已經不在這裡了。這座城市很美,但台灣西半邊的海不都一樣嗎?可是離開了這份工作,他又能到哪裡去?

  現在的工作很累,卻也沒什麼不好,就算他逐漸變成一個索然無味的人,生活樂趣只剩下關注全聯的甜點櫃什麼時候會打折。如果去上社工學分班,他就能取得社工員資格,也能考社工師證照,至少有個實用的能力,而不是沒有用的中文系大學畢業生。

  他向主管表達了再考慮看看的想法,主管點點頭,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徬徨,又對他說:「孩子們都很喜歡你,你的陪伴對他們幫助很大。靖永,協會因為有你這樣的人一起努力,才能讓這些孩子有更多的可能。不管要不要拿社工學分,我們都很高興有你在,只是,如果你一直沒有社工員資格,計劃案就沒辦法把你列在上面,這對協會也是個負擔。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好好想想。」

  

  在台東的活動行程很緊湊,而且除了原本就服務的小朋友之外,還有外面的人員參加,陳靖永忙到沒時間滑手機,直到睡前才看到房東太太傳來的訊息,新房客很喜歡那間公寓,今天看完就立刻簽約,月底前將搬進他獨居了一年半的家。他很睏,暫時對於多個新室友這點沒什麼想法,草草回覆房東太太說知道了,並謝謝對方總是在房租上很照顧他。

  第三天回程的遊覽車上,多數的孩子都睡得東倒西歪,鼾聲此起彼落,陳靖永巡了一圈,其他夥伴們多半也昏昏欲睡,只靠意志力撐著最後0.1公分的眼皮。沒有暈車的人需要照顧,他窩回位子上,一個認識的孩子靠過來他身邊,跟他分享手上的零食,是在當地買的麻花捲,不是完整的長條狀,而是小碎塊,所以便宜許多,但對於這個沒什麼零用錢的孩子來說已經是奢侈的零食。他也從背包裡掏出檸檬玫瑰鹽口味的可樂果作為交換,卻換來孩子嘗了一口後唾棄的眼神。

  「靖永哥哥,之後還會一起煮咖哩嗎?」

  「泥喜翻咖哩?」他的嘴裡塞了麻花碎塊,甜甜的糖霜在舌尖上融化,講話有些含糊不清,他趕緊將食物吞下去,又說了一遍:「亦霖喜歡咖哩嗎?」

  「喜歡啊。自己做菜也很好玩。」

  「那我們下次做看看別種咖哩吧?綠色的咖哩怎麼樣?」

  「噁!才不要,我家弟弟大便就是那個顏色。」

  「劉亦霖,你超噁心!」

  「綠色的咖哩才噁心!」

  孩子賞了陳靖永一個白眼,順便推開他遞過去的可樂果,彷彿他手上拿著的是自家弟弟散發臭味的尿布,讓他覺得既開心又受傷,只好自己默默吃著那包被嫌棄的零食。也差不多該開始準備下學期的教學計畫,從那天會議後,他還沒有認真考慮過主任將烹飪課設為常態活動的提議,說真的,自己做菜只要習慣了就不難,先在腦子裡擬定菜單,確定冰箱有什麼食材,從備料到完成,四菜一湯只要半小時;教人又是另一回事,暑假裡開開心心做些簡單的東西不難,再複雜些的料理就得想好如何分工、抓好時間,以及如何結合一些烹飪之外的東西,畢竟他們服務的孩子年齡層很廣,從國三到小一都有。

  很麻煩,但孩子們如果喜歡,願意學著親自下廚,他覺得很值得一試,身體在三天的活動後十分疲憊,心情卻有點雀躍起來。

  「你覺得大家下次想吃什麼啊?」

  他用手肘推推坐在旁邊的孩子,迫不及待開始構想起幾個可行的方案:這些孩子的母親們有不少是東南亞新移民,或許可以邀請媽媽們來傳授家鄉的菜餚,不僅可以讓孩子多了解一些母親的家鄉,增進對母親國籍的認同感,也能讓其他孩子接觸新奇的事物,了解每個人都不一樣。

  「水餃吧。」

  「水餃?水餃不是到處都能買到嗎,太普通了吧?」

  「上次聊天,我說我家的水餃裡會包紅蘿蔔和醃豬肉,他們都說沒吃過想吃吃看啊。」

  「噢。」

  紅蘿蔔和醃豬肉的確是很少見的組合,記憶所及還沒有吃過這樣的內餡,很特殊。他記得亦霖的母親似乎是來自中國的新移民,說話聲音宏亮,整個人相當爽朗,不知道這種餡料是來自哪個省份的傳統菜色?或許下週可以請亦霖媽媽來教大家包紅蘿蔔醃豬肉水餃?不過他也怕孩子們吃不慣,決定還是先準備一部分普通的高麗菜豬肉餡料,特殊口味一人兩顆份就好。

  計畫在陳靖永腦海裡逐漸成形,他認真計算要餵飽所有人得準備多少材料,所需要的時間,以及考慮到預算、得控制在多少錢以內,一旁的孩子已經沉沉入睡,他卻亢奮地有些睡不著了。




  週五晚上同事們都各自有活動,他因為下午必須支援協會主辦的教師研習,必須把採買的行程延後到下班後,這代表他得一個人去。他借了公務車,所以採購倒不是什麼太辛苦的事,只是當一個人逛著大賣場,他想起和前男友一起來的時光。房東太太請他這幾天先將空房間的門打開換氣,順帶測試一下冷氣之類的家電是否還能用,明明兩個房間是相同的格局,但踏進那個房間的一瞬間,空氣裡彷彿還有前男友殘留下來的氣息。回憶像漏水的天花板,並不是一口氣湧現,而是一點一滴滲進去,潮濕的空氣會將人團團包圍,記起那些太過深刻的部分。他們常在大賣場一口氣補足整週的糧食,把購物車堆滿,往裡面丟些對方愛吃的,提著大包小包擠在機車前後座,一起回家。

  前男友離開後,「家」的意義突然冷清起來。

  陳靖永站在啤酒櫃前發呆,褲袋裡的手機突然震了一下,是大學友人傳來的訊息,想問他明天是否有空見面?友人是高雄子弟,但畢業後就北上了,他上次見到對方大概是一年前的事,友人回家過中秋節,他則因為協會有活動無法回老家,反而剛好見了面。明天下午是暑期營隊結束後第一次的烹飪課,他請來亦霖媽媽教孩子們包紅蘿蔔醃豬肉水餃,早上原本是不需要上班的,但他想利用中午前先將高麗菜豬肉餡準備好,到時候才有時間讓亦霖媽媽示範,以及給孩子們充裕的時間學習包水餃。

  水餃這種東西啊,對初學者來說意外困難呢。

  他如實告訴友人明天的計畫,靈機一動,乾脆邀對方一起來備料,代價是可以一嚐平常沒有機會吃到的特殊口味水餃,他覺得在美食雜誌工作的吃貨友人肯定會答應。果然,對方發個幾個翻滾的貼圖後,表示會準時抵達,並指定要吃他做的煎餃。他笑著把協會的地址傳給對方,並提醒如果想吃辣的話要自己準備,畢竟現場都是小朋友。

  把手機放回口袋前又震了一下,他想大概是友人又傳了什麼惱人的貼圖,也就丟著不管,直到在櫃檯排隊等結帳時才又掏出手機,發現有人透過粉絲專頁傳訊息給他,名稱一看就不是真名,頭像放的照片是一個戴著帽子和墨鏡的人,看不出長相,雙手高舉......某種魚。

  「你好,請問今天有營業嗎?:D」

  營業?顯然這個叫Cobia的網友把他自娛娛人的粉絲專頁當成店家官網了,他有些啼笑皆非,雖說「陳家食堂」這個名稱的確挺像一回事,照片旁邊也會有菜名,但是粉專上既沒有價錢、也沒有地址,粗略寫了位在高雄,不過高雄可是北至桃源區、南到林園啊。萬一他在茂林開店,這個Cobia也要去光顧嗎?

  他突然覺得對方有點可愛。

  「不好意思,我們不是店家的粉絲專頁喔~只是紀錄自己每天的料理。」

  Cobia傳來一張震驚的兔子貼圖,又補上一句:「抱歉抱歉,對不起打擾了!」

  「沒關係XD」

  他看著對話視窗底下對方正在輸入訊息的動態,一邊將商品放上輸送帶,一邊好奇Cobia還有什麼話要說。

  「⋯⋯那個,可以請問你S大附近有什麼吃的嗎?我對這個地方不太熟QQ」

  S大附近?如果陳家食堂真的是間餐館,那Cobia還真是歪打正著,找到了一家距離很近的店。不知道是不是老社區的關係,S大附近的小吃店多半落在巷弄當中,如果對那附近不熟、只在大馬路上找吃飯的地方,就只會看到那些開給觀光客、晚上八點就關門的咖啡店。他提供了幾家自己平常常去的小攤子,還貼心註明地址,得到對方連續三個磕頭感謝的兔子貼圖。

  簡直像他拯救了世界一樣。



  友人準時在十點半到達協會,陳靖永已經把用具準備好了,二話不說就直接塞給友人半顆高麗菜,自己處理起另外半顆。他們在騎樓搭建的簡易廚房裡揮汗如雨,他把遮雨棚推出擋下南部熾熱的陽光,友人雖然抱怨連連,手卻沒有停下。他問起友人的工作,友人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問他有沒有考慮到出版社工作,自己剛好缺一個助理。

  「雖然是編輯助理,但是不看助理兩個字就是編輯啊。」

  他把砧板上切細的菜葉倒進不鏽鋼盆裡,撒上兩匙鹽巴,翻攪幾下等菜葉出水,對友人的說法嗤之以鼻。

  「怎麼不說把編輯兩個字拿掉,就是雜工呢?」

  「至少是個有未來展望的雜工,掌握現代人對食的慾望!」

  「這份承擔夢想的工作價值多少?」

  「兩萬五。」

  「兩萬五,在台北。我要給家裡五千塊的孝親費,一萬三塊拿去付房租,吃外食一天至少要抓兩百塊以上,還要預留1280捷運月票讓我每天新北台北來回。編輯大人,夢想有點廉價啊?」

  「沒有啦,蘆洲的話七千五就有能住人的套房了,加個五百還可以養貓喔。」

  「那我幹嘛不留在高雄,四千就能住有廚房和雙陽台的家庭式雅房?薪水還多兩千塊?」

  「因為你不喜歡這份工作?」

  他把擠乾水分的菜葉放進另一個鋼盆,和肉餡拌在一起,他低頭看著鋼盆裡的材料,手上黏膩的感覺突然讓他很厭煩。絞肉向來是最便宜的,因為從各個部位刮下來的肉屑拼拼湊湊就能弄出一大盤,既沒什麼口感也沒什麼肉的甜味,通常比較講究一點的人還是會選自己喜歡的部位讓肉販絞,但協會經費不多,他買的是最便宜的絞肉

  就像他一樣。

  沒有一技之長,也看不到自己的價值。

  他老實承認:「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

  「是喔。」

  友人沒有多問,只是低頭處理自己那份材料。氣氛突然沈重起來,他知道友人在台北也過得不輕鬆,美其名是編輯,在出版業大幅度縮水、市場委靡的情況下,待遇也不如外人所想來得誘人。更別說,友人其實更想擔任文學類雜誌的編輯工作,只是吃喝玩樂情報誌現在是出版社最賺錢的部門,所以才有餘力聘僱新人。

  他想甩掉空氣裡劇增的陰鬱感,主動開口打破沈默。

  「你今天找我應該不只是為了推銷價值兩萬五的夢想吧?」

  「阿傑要結婚了。」

  他的腦袋一片空白,無意識地持續攪拌鋼盆裡的肉餡,明明想說點像是「祝他幸福」或「哎呀沒想到他是我們之中最早結婚的」之類的話,卻什麼都說不出口。他們最後的互動停留在Line上,或許是兩個人都覺得將對話進行下去也索然無味,如同一支已經不和諧的雙人舞⋯⋯他一度不確定這樣算是分手了沒有。

  阿傑要結婚了。

  阿傑甚至沒有對他說一句再見。

  「喔⋯⋯喔,呃,那很好啊。」他乾巴巴地擠出話,即使聽起來一點也不像他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叫他記得寄帖子給我,我大概沒有辦法到但是會包紅包的。」

  「靖永,你再攪下去那盆就要變貢丸了。」友人抓住他的手,把鋼盆移到旁邊。「阿傑想跟你道歉,可是不敢主動找你,他不知道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跟他說話。」

  「⋯⋯對方是誰?」

  「跟他一樣是南科的工程師,同事。家裡不同意,所以只會訂個幾桌,就是朋友們聚聚⋯⋯你不來也沒關係,我只是不希望你最後一個知道。」

  他們本來就都是大學時期認識的朋友,雖然科系不同,但一群人總是玩在一起。幸好他和阿傑分手是畢業後的事,大家各奔西東,很少見面,朋友們有意不在他面前提起前男友的名字,似乎是某種禁句,說出來就會打破平靜的假象。

  他錯愕,卻沒有想像中難受。這種情緒讓他感到無所適從。

  陳靖永不記得自己最後是怎麼完成下午的烹飪課,只記得亦霖媽媽連水餃皮都手工擀,一點都不初級。結束課程和值班回到家已經很晚,胃袋空得發痛,他卻提不起勁來塞點東西進去。他拿起手機,滑到聊天室列表底部找到那個停滯了一年多的視窗,發現大頭貼上的面孔有些陌生。

  他試著回想最後一次見到前男友的場景,發現在所有的回憶中對方長相模糊,成為一張張的空白面孔,他懷念圍在餐桌邊吃飯的感覺,也記得老夫老妻般手牽手逛大賣場,但已經想不太起來對方的樣子。

  看著阿傑的照片,他突然明白自己只是懷念去愛一個人、懷念被愛、懷念有人可以一起生活。

  他不懷念阿傑。

  可是寂寞如此赤裸裸向他襲來,無法逃脫。

  「聽說你要結婚了,恭喜你。」

  他在一片黑暗的客廳中對著發亮的手機螢幕發愣,不知道該不該將訊息傳送出去。

  



  陳靖永被重物落地的聲響驚醒,然後是拖行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從外面傳來,再往上就是樓頂了,也沒有住人,聽起來是客廳的方向。他從床上跳起來,一時間想不到家裡有什麼武器可以防身;從他房間走到廚房拿菜刀會先經過走廊,如果那個入侵者真的在客廳,難保不會先被發現。情急之下,他抓起檯燈走出房間,想著金屬製的燈架應該可以造成一點傷害,再不濟也能自保。

  他還驚魂未定,就被對方熱情的招呼弄得不知所措。

  「你好!我是今天要搬進來的王齊樺!你一定是房東阿姨說的陳靖永學長,她沒有告訴你我今天會搬進來嗎?」

  王齊樺打開腳邊中型整理箱大小的攜帶用冰箱,從裡頭抓出一條紅色鱗片的魚湊到他臉前。

  「這是我帶給學長的見面禮,剛釣上岸的紅槽!不管是清蒸還是紅燒都很好吃噢!房東阿姨說學長很會做飯,一定可以把牠料理得很好吃!啊,還是學長比較喜歡三角仔?我可以去跟豪哥分幾條,煮薑絲湯最棒了!」

  陳靖永往後退了兩步,雖然他的確是個會自己做飯的人,但平常不怎麼有時間去傳統市場,大賣場的海鮮他也不喜歡,多半買的都是處理好的冷凍魚片,跟魚那麼近距離面對面的機會真的不多,如果不是對方一拿出來就報上魚的名字,他也不太會認魚。冷靜下來想想,房東太太似乎真的說過新房客月底前會搬進來,後來還打了電話告訴他確切的日期,但他最近被新學期的課輔和社會局委辦的生活適應班弄得焦頭爛額,完全不記得這件事。

  他看著手上的檯燈,一股羞恥感突然湧上來,默默將東西藏到背後去,就算穿著睡衣睡褲,也要試圖裝出一副波瀾不驚的神情。

  「呃,能請你幫忙先拿到廚房去嗎?走廊走到底那扇門就是了......齊樺。」

  「好喔,學長,沒問題!待會我也可以先把魚殺好,一來就麻煩學長也挺不好意思的!」

  他走回房裡放檯燈,趁王齊樺到廚房去放魚和把行李搬進空房,默默躲進浴室將自己打理乾淨。一般來說,週末他都直接睡到中午,吃個午飯,做點家務,或是跟同事約去哪裡逛逛,有時候還要補齊平常日沒寫完的工作日誌;十點左右就被吵醒,除非是協會有舉辦活動,那就是更早起床。

  他探頭問王齊樺需不需要幫忙,對方對他笑出一口白牙,說自己的行李不算多,很快就可以搞定。他站在房間門口,看著新來的人搬進舊房間,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傷感,房間的霉味也因為通風幾天消失地無影無蹤。

  廚房裡的紅槽已經去好鱗片和內臟,個頭不小,如果是他一個人肯定吃不完,放隔餐也不好吃,但現在有兩個人。他洗了兩杯米,決定做一道紅燒魚,煎荷包蛋,然後再炒個佛手瓜和空心菜,這樣應該就夠了,夏天那麼熱他也不想喝湯。

  吃飯前,他照慣例拍了照上傳粉絲團,自從那天之後,雖然Cobia沒再傳訊息過來,倒是在他發的每篇文都按了讚,甚至回溯到以前的文,偶爾還會在底下詢問料理的做法,他覺得有趣,所以也會回覆,只是不知道能給對方多少幫助。每次Cobia問調味料要加多少,他總是回答「適量」,並非故意含糊其辭,畢竟只是普通的家常菜,沒有什麼祕訣可言,但他真的是個做菜很隨興的人。

  午飯時間,王齊樺對著簡單的四菜哇哇大叫,說要負責去買飲料報答他,他都還來不及說冰箱裡有冷泡茶,對方抓了鑰匙就衝出門,甚至沒問飲料的種類和糖冰,最後買了無糖全冰還加了芋圓的綠茶回來。

  不過他並不討厭。

  閒聊時他知道了對方剛畢業,和他一樣是中文系畢業,不過是隔壁縣市C大的學生,是為了找工作才搬到這裡。

  他覺得有點困惑:「這裡有適合中文系學生做的工作嗎?」

  「我是來拜師學藝的,所以跟中文系沒什麼關係啦哈哈哈。」

  「拜師?」

  「對啊,南部七縣市的手作釣竿達人就在這裡開店,學長你不知道嗎?」

  他想了想,這個社區裡的確有幾間釣具店,協會服務的案家裡也有不少人本身是漁夫,或沉迷於釣魚,把每個月的補助款都拿去買昂貴的釣具,他不太懂一捲釣線要上千塊到底是什麼概念,不過的確沒聽說過什麼手作釣竿達人。

  「沒聽過。」他搖搖頭,挾了一口紅燒魚入口,新鮮的漁獲就是不同,即使在醬香氣之下,仍是吃得出滿口的鮮甜,肉厚又質地細膩。「對了,雖然你比我小三歲,但又不是S大的學生,不用叫我學長啦。」

  「沒喔,我其實只小你一歲。為了釣魚翹課太多,結果只好延畢兩年才湊夠學分。」

  陳靖永瞠目結舌看著王齊樺把剩下的紅燒醬汁掃進碗裡,配著又吃掉一碗白飯。雖然他自己也不在傳統上中文系會待的地方工作,但從小到大身邊都是循規蹈矩念完大學然後就找工作的人,雖然有技術性延畢躲兵單的朋友,不過終究是為了考上理想的研究所,為了釣魚延畢這種事完全沒有聽說過。

  他們這種在PTT上被稱為廢物文組的科系已經夠難找到工作了,他難以想像延畢兩年對求職有多大的傷害。或許是這三年作為社工員的職業習慣,他忍不住隱隱為這個新室友擔心。

  「你不怕找不到工作嗎?」

  「不會啊,我大二的時候就決定自己以後想做跟釣具有關的工作,畢業證書只是為了我父母拿的,讓他們放心點。」

  王齊樺又對他笑出一口白牙,和黝黑的膚色剛好形成對比。

  「學長......不對,靖永你做菜真的超好吃!以後可以跟你搭伙嗎?拜託拜託!」

  


  他竟然鬼使神差地答應下來了。

  週六晚上,他帶回下午料理課程剩下的越南炸春捲,用小烤箱將它重新加熱,裡面包了豬頭肉、木耳、紅蘿蔔絲和冬粉,要搭配香菜、檸檬、糖和魚露調配成的醬汁,也是新移民媽媽的好手藝;王齊樺帶回的花身雞魚則同樣做成東南亞風味的蒸魚──先放上蔥段和薑片將魚大火蒸熟,再淋上蒜頭、辣椒、檸檬和魚露的醬汁,最後同樣撒上大把香菜,鹹酸的滋味很適合台灣澳熱的夏天。

  這兩週下來,他竟已經習慣和王齊樺一起吃晚餐的感覺,兩人的作息並不同,白天很難得遇到,晚上卻會坐下來面對面好好吃頓飯,彷彿成為生活中一種不可或缺的儀式。他們是截然不同的人,王齊樺很早起,通常會去釣上幾個小時的魚,再回家簡單沖洗,稍做補眠,吃過中飯後去釣具店上下午班,大概七點多到家,如果那時候他還沒回來,王齊樺就會先把白飯放進電鍋裡煮;他則是通常七點半起床,八點出門買個早餐帶去辦公室吃,開始漫長的一天,如果順利的話會是六點下班,如果比較晚了,或是要開會,他也請同事不要訂他的便當,等到結束才回家做飯。

  有時間的時候會悠哉做自己喜歡的菜,沒時間也有沒時間的吃法,陳靖永假日總會燉個一鍋肉燥或咖哩之類的,分裝冰在冷凍庫,只要簡單加熱再加上燙青菜就是一餐。王齊樺幾乎每天都會帶魚回來,有時候是三角仔,煮薑絲湯就很好吃,也帶過沙梭,兩個人炸了一大盤魚,吃得很痛快。那些他原本不知其名的魚類,王齊樺一一告訴他名字,被太陽吻過的黝黑臉上看來容光煥發。

  更重要的是,和王齊樺一起吃飯很開心。

  他們像是來自不同國度的旅人,向彼此交換旅程奇聞,透過對方見識到另一個世界。

  體諒他做飯的辛勞,王齊樺也在整理房間和工作的閒暇之際自動擔下所有家務,默默贏得他不少好感。因為太愉快了,他並不覺得跟這個剛認識的室友有什麼隔閡,反而自然地像是已經來往許久的老友。只有在夜深人靜,王齊樺已經熟睡、他卻還在電腦前趕著寫不完的結案報告時,才很偶爾會想起隔壁房間本來住的是他的前男友,而且阿傑就要結婚了。

  陳靖永將剛出鍋的炒空心菜盛上盤,擺在春捲和蒸魚旁邊,順手拍張照上傳陳家食堂的粉絲專頁,大學同學立刻在底下鬼叫「有沒有外送啊啊啊」,他只回了對方一個意味不明的貼圖。他突然想到Cobia已經有一、兩週沒有回應任何一篇粉絲專頁的文章,連按個讚都沒有,雖然網友本來就是自由來去,他仍不免覺得有點寂寞,畢竟Cobia是這個粉絲專頁裡唯一自己找上門的粉絲,其他人都是朋友或家人。

  「齊樺,吃飯囉。」

  王齊樺從房間裡應了聲,走出來,照慣例又對普通的家常菜一番歌功頌德,迫不及待夾起一根春捲送進嘴裡。

  「春捲好好吃喔喔喔喔!」

  「春捲是正宗越南口味喔。」

  他幫兩個人添上七分滿的白飯,想起今天烹飪課結束後,有個新移民媽媽騎著機車來接孩子,但孩子拖拖拉拉的,還沒收拾好書包,他便趁機跟對方聊了起來。新移民媽媽是個比較靦腆的人,可能因為中文說的不是很好,不管是參加協會舉辦的生活適應班,還是想找她談談孩子的狀況,她通常只會微微一笑就快速離開,最後相關的事項還是得打電話給孩子的爸爸才行。今天新移民媽媽沒有落荒而逃,陳靖永也很意外。

  新移民媽媽用著生澀不流利的中文感謝他從暑假開始的料理課,她說孩子本來在家裡都不怎麼願意做家事,最近卻會開始在晚飯時間幫著她一起備料、做菜,上完週六的課程回家,也會問她母國有沒有什麼跟台灣不一樣的料理,想要跟朋友炫耀。原先她在夫家做的菜都是台灣料理,最近因為孩子的要求,也開始做些家鄉菜了。

  陳靖永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動。課程目標是一回事,實際狀況經常又是另一回事,他沒有預料到烹飪課程真的可以帶來那麼大的改變,甚至改變的不只是孩子本身,還有家庭的狀況。

  他順勢邀請新移民媽媽下週六來教孩子們印尼菜,這時候收拾好書包的孩子剛好走到機車旁邊,也幫著撒嬌讓媽媽來教大家做菜,猶豫了一段時間,對方最後答應了,帶著滿臉笑意跟孩子一起回家。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胸口萌芽,他卻不太確定那是什麼?

  「靖永我跟你說,達人終於讓我開始綁釣桿了耶!這樣我也從打雜變成弟子了!」王齊樺滿足地打了個飽嗝,意猶未盡用筷子撿起浸泡在湯汁裡的碎魚肉。「啊,花身雞真的好好吃喔!真想再來一碗白飯淋湯汁!」

  「已經聽你每天宣揚達人信仰兩個禮拜,我還是不知道那間店到底在哪?」他把最後幾根空心菜梗塞進嘴裡,卻因為不小心咬到辣椒而嗆了一下,只好灌下一大口冰水,企圖將辣味沖掉。

  「咦,我沒跟你說嗎?我們店有臉書粉專喔,開給你看。」

  王齊樺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一邊喃喃抱怨自己因為忙也很多天沒開臉書了。陳靖永看著對方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一臉複雜的表情,視線在桌上空盤、他和手機螢幕之前來來去去,欲言又止;他有些詫異,這些天相處下來,王齊樺個性爽朗、有話直說,就算他把自己的內褲忘在洗衣機裡,對方也只會一邊喊著「失物招領」一邊將晾乾的內褲送到他房間門口,一點都不扭捏。

  他跟著有點緊張起來。

  「怎麼?你們店的粉專被檢舉下架了?」

  王齊樺把手機遞到他面前,螢幕上是陳家食堂的頁面,最新一則貼文就是他們面前這些吃得連殘渣都不剩的菜剛做好的樣子,白飯、春捲、檸檬蒸魚和炒空心菜,連餐桌上特有的刮痕都拍得很清楚。

  對方吞吞吐吐地說:「那個......靖永,我跟你確認一下,『陳家食堂』的粉絲專頁......是你創的嗎?不是誰偷用了你拍的照片,或其他什麼的吧?」

  雖然沒有打算公佈自己的身分──其實也不必要,畢竟會看的都是熟識的家人朋友,但陳靖永並沒有想要隱瞞或否認;再怎麼說,一模一樣的盤子就擺在面前,裡頭的菜餚才剛吃進肚子裡,否認也沒有意義。他只是很意外王齊樺竟然會看到這樣一個默默無名的粉絲專頁。

  「是啊。」他把手機遞回去給對方,「啊,說來我們還沒有互加好友。」

  「哇嗚!不妙了啦!」

  沒想到王齊樺突然雙手掩著臉在沙發上縮成一團,從擋不住的隙縫中,他看見那張黝黑的臉龐紅得像過熟的番茄,拿來做番茄炒蛋會很好吃的那種。

  「......你在幹嘛?」

  「我已經很喜歡靖永你了,現在你又是陳家食堂的小編,這樣不是很糟糕嗎?」

  聽到突如其來的告白,陳靖永收拾碗盤的動作頓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他想王齊樺不是那個意思,但他已經很久沒有接觸到這樣赤裸裸的好感,心臟不免漏跳了幾拍,他覺得自己的臉頰微微發熱,侷促地說不出話,沉默幾秒才笑起來。

  「你不會是覺得小編是個年輕女生吧?抱歉喔,讓你失望了。」

  「就因為不失望才糟糕啊!」

  王齊樺衝過來握住他的手,讓他差點拿不穩手裡的盤子,只好暫時又放回桌上。對方的掌心很暖、很粗糙,膚色和臉一樣曬成健康黝黑的顏色,分明一樣是中文系畢業生,他們的手看起來如此不同。那是一雙追求夢想的手。

  「我以為陳家食堂是餐廳的名字,所以才會傻傻傳訊息給你,本來以為你一定不會理會我問S大附近有什麼好吃的問題,可是你好好回答我了,我很高興!後來那幾間店我都去吃過,覺得很合胃口;後來我又看了粉專過去的貼文,那些菜色看起來都好好吃,營養均衡又幾乎每天做飯,那時候我就在想:這個人感覺樂在其中,要是能夠一起在餐桌上吃飯,一定非常開心!」

  「欸,等等,你是Cobia?」

  「就是我!」

  王齊樺將他的手抓得更緊,眼神專注又閃亮,他幾乎要不能招架。

  「和靖永一起生活後,我真的很開心,沒想到跟另一個人面對面吃飯會那麼快樂!我喜歡上你了,靖永,可以跟我交往嗎?」

  


  辦公室裡雖然開了冷氣,但實在不涼,都怪室內二十八度的限電政策,身邊又圍繞好幾台電腦主機,散發出來的熱度驚人。陳靖永抬頭看了看同事,一半的人出去跑外務了,送公文或訪案,另一半的人跟他一樣死氣沉沉。他不太能專心,頻頻分享想起那天王齊樺手掌心的溫度和閃亮的眼神,這些比起告白的話語更讓他動搖。他還沒答覆王齊樺的告白,或說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也喜歡跟王齊樺一起吃飯,但這就是喜歡了嗎?

  記得當年和阿傑是在通識課上認識,一起做分組報告時默默看對眼,曖昧幾個月後他終於鼓起勇氣和阿傑表白,幸好阿傑也對他有好感,至今他都記得那種曖昧的心跳加速和苦澀。如果就順勢接受告白,好像也沒有不行,但是戀情來得太過順利和突然,會讓他覺得很不安;更不要說兩人是室友,如果搞砸,勢必得有其中一個人搬出去,不然也太過尷尬了。

  打報告的手沒有停下來,有誰敲了敲他面前的落地窗,外頭是一張略為熟悉又陌生的臉孔對著他揮手。

  他走出辦公室,認出對方是他第一年進協會還是菜鳥時,課輔陪伴的孩子,孩子不太信任人、脾氣暴躁難搞,他也因為還是菜鳥,很多事都處理不來,不得不將這個孩子轉給另一個有經驗的社工員帶領;後來孩子因家庭因素搬家,他們再也沒見過面。那時候孩子的身高才到他的肩膀,現在已經長得比他還高了。

  「存恩!你長好大了!」

  「靖永哥哥。」

  他帶著存恩在騎樓的桌椅坐下,訝異孩子的轉變如此之大,當年存恩的臉上總是帶著一股忿忿不平又迷惘的神情。當時還只有國一的存恩被捲進父母離婚的風暴之中,就像被關在連光線都透不進去的房間之中,逃脫不了。老實說,他那時並不了解孩子的心情,只覺得存恩已經比那些被家暴、性侵的孩子好多了,誰也不會對他施以言語和肢體上的暴力,為什麼要把自己困在黑暗裡?三年累積下來的經驗讓他懂了,日夜生活在父母相互怒斥、用尖酸的言語攻擊對方的環境,無論如何也稱不上是個安心的避風港,所以孩子對誰表現得尖銳難馴。現在的存恩不能說是開朗,但卻平和很多,像是終於從那個小黑屋裡走了出來,沐浴在有光的地方。

  他喜歡男人,未來不會有小孩,就算喜歡貓狗,也不像某些朋友把心力都花在毛小孩身上,他一直以為自己跟這種心情無緣,可是看著自己服務過的孩子願意回來找他,生活變好,慢慢長大,他有種自己帶大了這個孩子的錯覺。

  「現在是......國三嗎?」

  存恩點點頭,「暑假結束就升高一。我選了餐飲科。」

  「我不知道你對餐飲有興趣,以為你會比較想走汽修科。」

  「靖永哥哥以前做的便當,很好吃。」

  「便當?」

  「真的很謝謝你。」

  陳靖永想起來了,當年還跟阿傑住在一起,因為一下產線可能就沒有時間去吃飯,所以他每天都會幫阿傑做便當,也順便幫自己帶一份。存恩的父母並不一起吃飯,而是放了一筆錢在協會,委託他們在課輔前幫孩子訂便當;不管他們買什麼,存恩總是吃了一兩口就擺著不動。他發現存恩會盯著他的便當看,有幾次,他把自己的便當跟孩子交換,反正並不吃虧。後來聽同事說,存恩的父母總是買便當給他,一家人幾乎沒有坐下來好好吃頓飯,也難怪存恩會嚮往親手做的飯。

  陳靖永沒想到這件微不足道的事會讓存恩記住那麼久,甚至影響孩子對未來的選擇。

  「哇,那你以後是大廚師了,有空的話能不能回來輔導一下學弟妹?應該也有和你一樣想走餐飲科的孩子。」

  存恩爽快答應了,還從口袋裡掏出皺巴巴的兩百塊。

  「我這個暑假開始在麵包店打工,以後想要每個月捐兩百塊給協會,可以嗎?」

  陳靖永匆匆站起身來,企圖掩飾自己過於激動而有點濕潤的眼角,他刻意拉高音調,讓聲音聽不出哽咽。他知道前幾天新移民媽媽感謝他時,彷彿在心裡孵很久才冒出頭的心情是什麼了,他或許還是不清楚夢想是什麼,但他在這份工作裡看見自己。

  「好啊,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去開捐款收據給你。」


  

  陳靖永攤在客廳的沙發上,即使敷著冰袋,扭傷的右腳踝還是隱隱作痛。

  王齊樺在廚房裡一邊哼歌一邊做晚飯,他拿起手機,找到在美食雜誌工作友人的電話,按下通話鍵。友人聽起來還在辦公室,他也不打算占用對方太多時間,省去問候。

  「阿傑的婚禮我不去,但你幫我送一份紅包,之後我再轉帳給你。」

  友人在電話那頭愣了愣,顯然沒想到他打過來是為了說這件事。

  「好。」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編輯助理的工作,你真的不考慮看看嗎?等試用期過後還會有一些加薪的空間,一、兩年內提高到三萬應該是沒問題的。」

  「真的不用了,謝謝你。」他笑了笑,從來沒有如此篤定過,「因為我,好像挺喜歡這份工作啊。」

  他又打開Line裡跟阿傑的對話框,乾脆地將那句「新婚快樂!」傳了出去。

  今天本來是暑假結束前的最後一次活動,他們打算帶孩子騎腳踏車到合作的農場控土窯,因此不回家吃飯。結果他在路上就因為沒注意到路面坑洞摔車,也扭傷了腳,同事送他到公寓樓下,剛好遇見回家的王齊樺,他幫忙拎著袋子,被王齊樺揹上樓。

  「我很重吧?」

  爬樓梯途中,他有些尷尬地問王齊樺,換來對方的哈哈大笑。

  「是不輕啊。」

  他趴在王齊樺精瘦結實的背上,對方的後頸就在他面前,身上有汗味,參雜著屬於海水的那種鹹腥味,他並不覺得難聞。太近了,自己和對方的脈搏彷彿同步,他覺得自己的臉應該像吃了極辣口味的麻婆豆腐,又紅又瘋狂冒汗。

  回到家後,王齊樺從袋子裡拿出一個紙盒,上面寫著「鮭魚炊飯」四個書法字,附帶一張看起來非常好吃的食物照片。他以為是微波食品,沒想到裡面是一包生米和炊飯料,很適合他的室友這種殺魚、剖魚技術一流,調味卻總微妙難吃的廚房新手。

  「因為你今天晚上不在,我本來是打算自己吃掉啦。不過它好像有兩人份,你要不要一起吃?」王齊樺不好意思地說,「啊,但這個是調味好的,應該不會太難吃!」

  王齊樺對待他的方式就像那場告白從來沒發生過,他知道這是對方的體貼,就像王齊樺知道他不喜歡一餐飯裡完全沒有蔬菜,所以正在切切弄弄可以搭配鮭魚炊飯吃的料理,還在飯鍋裡放了舞菇和毛豆。

  明明就是為了方便才買冷凍食品,卻搞得一點都不方便。

  最後端上桌的是一份看起來挺像樣的炊飯,附帶燙菠菜,直接淋上冰箱裡的沾麵露、撒上芝麻。他吃了一口,沒怎麼吃到鮭魚的鮮甜,倒是立刻就覺得太鹹,可能是因為冷凍過,米的口感相當奇怪,外層很糊,裡面吃起來卻還有沒熟透的米心。

  像極了愛情。

  他噗哧一聲笑出來,自動在心裡幫評語續上之前流行的轉折句,不管前面寫了什麼,只要加入「像極了愛情」,就會看起來十分詩意。

  什麼都像極了愛情,就連一起吃飯很開心這件事也是。

  「好吃嗎?」王齊樺一臉期待地問他。

  「難吃。」

  他老實給了回覆,對方難得露出沮喪的表情,低頭扒飯。

  「......真的很難吃。」

  陳靖永笑出聲,一開始只是微笑,最後卻忍不住大笑起來,看著王齊樺從困惑,到最後跟著他一起大笑,直到兩個人都喘不過氣,不得不喝口冰水來緩和一下脹紅的臉和溫度。

  他已經不再覺得自己站在十字路口,茫然不知該往哪裡去。看著眼前這個來自其他國度的奇妙旅人,他還是不知道要愛到什麼地步才適合交往,就像之前他也曾經以為自己不喜歡這份工作一樣,但是,他想試著跟這個人一起旅行,不再只是聽著對方的奇聞。

  不追尋夢想了,那麼就試著去冒險。

  他靠過去,快速地在對方的嘴唇上啄了一口,沒有停留太久,以免嘴裡難吃的鮭魚炊飯味在兩人之間傳遞。

  「欸,王齊樺。我也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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