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北埔小旅行最後定在十一月,一方面是避開秋高氣爽的出遊旺季,另一方面也是等樊少勳的父親狀況更穩定點,才能放心整整玩三天兩夜。樊少慈又向他提了一次讓周煦來家裡坐坐,但樊少勳本身並不太樂意這樣做,具體的理由他無法說明,畢竟姊姊顯然對周煦這個人有不錯的印象,如果真的到家裡來,想來也會相處愉快。

 

  約吃晚飯時他稍微聊到姊姊的邀請,想知道對方的想法,一向不怎麼拒絕他要求的周煦明顯露出猶豫的神色,安靜了幾秒鐘才笑著致歉,說自己近期比較忙,可能沒辦法赴約。他才鬆了一口氣。

 

  不再是周煦一個人擬定所有的計畫,他也查了些資料,利用睡前聊天的時間向周煦提出想法,再由對方根據帶團的經驗將有興趣的景點去蕪存菁,根據地點和時間排成合理的行程。由於打算兩天晚上都住周煦朋友的民宿,比起四處踩點的遊玩方式,他們這次的安排可以說是悠悠哉哉,第一天開著周煦的飛雅特沿途玩上去,最後一天也不用擔心退房時間,可以爬完山、沖個澡再南下回家。

 

  唯一的問題是父親。

 

  他知道父親對自己出去玩這件事沒有意見,甚至認為就該趁年輕多認識些朋友,也好建立人脈,只是他多少仍有愧疚感,即使老師說不需要交作業,看著一片空白的作業簿還是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掛上電話,手機在樊少勳掌中微微發燙,周煦最後那句「晚安」帶來的感覺還殘留著,明明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問候詞,他卻好像能從裡面嚐到甜味。他能夠透過聲音想像周煦說晚安時的表情,那雙眼睛大概已經快要閉上,但嘴角會勾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拿著剛通過的假單和行程表,他將民宿的電話和地址另外抄在一張小紙條上,打算交給姊姊,以免山上通訊不佳,需要找人卻打不通手機。如果發生什麼事,就算他一時間趕不回來,至少不希望成為最後才知道的那個人。他看了看牆上的時鐘,時間還不算太晚,爸媽是睡了,姊姊可能還醒著。他們今天比較早結束通話,周煦明天有個需要早起出發的登山團,得盡早躺上床才能確保足夠的睡眠時間,維持在山上進行各種判斷的能力。

 

  走出房間,幽暗走廊的另一頭就是樊少慈的房間,門縫微微透出光線。

 

  他敲了敲門,進到房間後才發現只開了小燈,樊少慈正在用毛巾擦頭,看來把頭髮吹乾就準備要睡了。他記得姊姊以前總是留著一頭及背的長髮,自從不需要遵守髮禁後就一直保持同樣長度,這幾年卻始終剪成未過肩的短髮,但他想不起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姊,妳後來怎麼不留長髮了?」

 

  「長髮保養和整理要花太多時間了。」樊少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沒有想過他會問這個問題。「找我什麼事?」

 

  他把那張紙條放在從國中起使用至今的書桌上,用書壓住,小心地留下一半露在外面,才不會臨時要找卻找不到在哪裡。向四周望去,他很少進姐姐的房間,討論事情多半在客廳或廚房解決,但房間裡多數的家具他都還認得,只增加了幾個收納箱。

 

  「上次有說過,我十一月想去北部玩幾天,這是我們住宿地方的聯絡方式,手機打不通的話也可以打去請民宿老闆轉達。」

 

  樊少勳覺得很不自在,有種把工作推給其他人、自己卻逍遙玩樂的罪惡感,即使家裡的人對此並不介意,依然無法釋懷。他想起上下班途中經過的某棟大樓,牆面上掛著人力仲介公司的廣告,不只有全職的,也有兼職的看護,一天只來家裡幾個小時,想來家中兩老的抗拒感會少一些。

 

  「姊,如果妳一個人照顧爸太辛苦,看要不要找人幫忙?」

 

  「你大學畢業前也只有我和媽兩個人照顧爸,你一、兩天不在沒關係的。」樊少慈搖搖頭,伸手拿起桌上的字條,看了看又壓回書下面。「這次也跟周煦一起去?」

 

  「對。這間民宿也是他朋友開的。」

 

  「你們這次也是開他的車出門吧?記得不要讓人家太累。」

 

  他忍不住微笑,姊姊的口氣就像他們還小的時候,每次他要去同學家做客,姊姊總是會特別叮嚀要注重禮貌,不要帶給別人麻煩。樊少慈也不過大他三歲,從以前就特別老成……這樣說來,姊姊和周煦同齡。

 

  「我們會輪流開車。那我先去睡了,晚安。」

 

  「晚安。」

 

  吹風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的手才剛握住門把,聲音又停了下來。

 

  「少勳,我想問你一件事。」

 

  他困惑地看著樊少慈,她頂著一頭半乾不濕的頭髮,手裡還拿著粉紅色的吹風機,表情十分掙扎;說了有事想問他,視線卻持續黏地上,幾次張開嘴巴想說話,又猶豫不決,最後才像下定決心看向他,帶著點尷尬的笑意。

 

  「你和周煦在交往嗎?」

 

  不能說他沒有設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自從向周煦告白以來,他就一直在腦子裡預演他們的事情被發現的場景。樊少勳知道不管他們多麼小心、在他人面前對於彼此的態度有多謹慎,永遠都有可能來到這一天,每件事都有風險,機率問題而已。

 

  他沒有想到是現在,這個時刻,在這裡。

 

  他們姊弟感情很好,多數時候是樊少慈在寵著他這個弟弟,但始終不是會對彼此分享心事的關係,察覺對方有心事,既不主動問,自己有心事的時候也不主動說,只有在極少數情況下會詢問對方的情況。一旦被問了,就多半不會說謊,因為知道對方是真的關心。

 

  如果是父母任何一方問出這個問題,他都決定否認到底,雖然他不覺得父母那樣保守的人會將他和周煦聯想到戀人關係上。對那一輩的人來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理所當然,就算時代變遷,雙方從媒人介紹到自由戀愛、結婚年齡也往後延了很多,每個人都是要結婚的,不結婚就是不正常。

 

  但問出這個問題的人是樊少慈,是在他出去玩時幫他扛起照顧父親責任的姊姊,是他翹課時幫他寫筆記、缺考時考卷填上他的姓名交出去的人,對著樊少慈說謊否認他跟周煦的關係,就像利用和背叛。

 

  更何況,姊姊看起來喜歡周煦。

 

  「我們在交往。」他用睡褲擦去手心的汗水,聽不出來自己的聲音有沒有顫抖,全副心神都放在姊姊的臉上,生怕錯過任何一點細微的表情。

 

  「嗯。」樊少慈點點頭,看起來並不意外,她細聲詢問:「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藤枝。」

 

  「那不算太久。」

 

  他站在房門口,不知道該不該離開,或者留下來還要說什麼。

 

  房間裡的沉默繼續蔓延,那頭半乾的頭髮已不再滴水,樊少慈拿著那支粉紅色的吹風機,顏色鮮豔到刺眼,是接近桃紅色的那種粉紅,樊少勳記得姊姊並不喜歡這個顏色,就像她不喜歡短髮。他艱難地呼吸,覺得空氣稀薄,就快要喘不過氣來,平地竟比海拔兩千多公尺的高山讓他更難生存。

 

  「少勳,我覺得這樣不太好。」她緩緩地說,語氣委婉。

 

  「周煦不好嗎?」

 

  「沒有,周先生人很好,我不是針對他。」樊少慈說得很慢,臉上的笑容不僅沒有掩蓋住她的彆扭、尷尬和不自在,甚至放大了這些情緒。「但是……你應該知道你們的關係不正常,不符合自然。」

 

  「我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符合自然?」

 

  他想起一起去過的藤枝,從遊客中心走出來後看到的那一大片森濤,滿目翠綠,風吹過林間時會讓人覺得彷彿浪湧,光是站在那裡他就感到平靜。他記得周煦說那是一片人造林,但卻沒有任何的不和諧,樹木與蕨類,昆蟲和鳥,連陽光都平等地穿過樹葉之間的縫隙。

 

  生活、居住在水泥叢林中,每天坐在工業鐵皮製品中來回通勤,銀行的冷氣一年四季總是涼得像冬天,他本來就活在不自然的世界裡。

 

  「不是這樣說。少勳,爸爸年紀大了,他沒辦法接受這些事。你想害他二度中風嗎?」

 

  「可是我不打算告訴爸,或者是媽。」

 

  「我不知道你跟周煦打算在一起多久,但如果他們問你為什麼不交女朋友,也不結婚,你打算怎麼回答?」

 

  他才正想告訴姊姊,每個家族裡總有幾個不婚不生的怪老頭和老姑婆,他已經準備好要當不正常的那一個,樊少慈不等他回答,就接著說下去,那是她身為姊姊的語氣,絕非嚴厲,但確實是扎扎實實的譴責。

 

  「你要為家裡多考慮。」

 

  那一瞬間,樊少勳不確定自己是憤怒還是難過,或者是明明努力將人生奉獻給家裡,卻不被珍惜的委屈。他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即便如此,他也做不來對姊姊大吼大叫的舉動,只能壓著眼淚和怒意,哽咽地說:

 

  「我為家裡考慮得還不夠多嗎?從大二開始,每年寒暑假我的同學出去玩的時候,我待在家裡照顧爸。畢業了我就直接搬回家,沒有留在台北唸研究所、應徵最想去的中經院。開始工作之後,我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分行和家裡,薪水也拿回家。好不容易可以出門幾天,還要擔心姊一個人照顧爸會不會太累?我是不是把自己的責任都丟給你?就連采容突然說要分手,我也不敢告訴你們是因為爸的病情,怕家裡難過,只好騙你們是個性不合。在遇見周煦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我覺得自己就像死了妳知道嗎?」

 

  他講到最後情緒越來越激動,再也克制不了自己,一股腦將所有該說的不該說的、原本想藏在內心深處一輩子的話通通拋出口,不去分辨這些話語說出口會傷害了誰。

 

  「我只是想要過一點自己的生活,就連這樣都不可以嗎?」

 

  樊少慈望著他,眼神裡流露出濃濃的哀傷。

 

  「你以為我在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嗎?」

 

  像突然有什麼被撕開了,露出鮮血淋漓的傷口,已經發爛生蛆,可是還在滲血,這些年來都沒有被妥善照料,沒有人發現這道傷痕需要被清創、上藥,需要被溫柔呵護。

 

  反駁的話才要說出口,說他知道姊姊這些年來有多辛苦,並非一無所知,也不是一點都不感激,就被那支粉紅色的吹風機奪去了注意力。那支廉價的、顏色一點都不好看的吹風機,還有姊姊的短髮。

 

  「你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時被綁在家裡的感覺嗎?」

 

  他一直都知道姊姊為這個家犧牲奉獻,也知道不論是他自己還是姊姊願意這麼做,是因為愛著自己的家人,他的委屈不是為家裡付出了多少,而是這些付出沒有被看重。但是他對姊姊的「知道」,不過像知道遙遠的非洲有某個連名字都唸不出來的國家,那裡有數以萬計的孩童正在挨餓,飢荒已經持續了很久。

 

  樊少慈很少請他工作回家時順路帶什麼回家,就算很麻煩也寧願自己出門去買,他曾經以為是體貼,不願意增加他額外的負擔,可是這何嘗不是姊姊唯一能夠出門透透氣的機會,一段珍貴的、只屬於自己的時間。

 

  「爸不會對你發脾氣,可是會對我發脾氣。到了晚上,你幫他洗澡,他又什麼事都沒有了。你知道嗎?」

 

  他想起七年前的暑假,姊姊拿到外商公司的工作、留著一頭亮麗的長髮、穿著嶄新、剪裁俐落的套裝,臉上的妝精緻又漂亮,興高采烈跟他說她有個登山社的男朋友,想介紹他們認識。

 

  父親剛中風的時候,他們討論過之後該怎麼辦,退休俸加上姊姊的薪水,足夠支付申請一個全職看護的費用,遭到爸媽劇烈的反對,什麼「外勞手腳不乾淨」、「不想讓外人住在自己家」、「連語言都不通的人要怎麼相信」;後來姊姊退而求其次,本國籍的看護比較貴,但如果是兼職的還請得起,也不用擔心對方住在家裡的問題,爸媽依然有各種理由拒絕,「外人照顧哪有自己家人仔細用心」、「你爸現在說話不便利,被欺負了怎麼辦」、「連自己的爸爸都不照顧,有多不孝」,無論如何都要姊姊辭職回家。

 

  當時怎麼沒有人提起讓他轉學考回高雄或休學照顧父親呢?

 

  即使姊姊很喜歡在外商公司的工作,即使姊姊優秀到每學期都拿書卷獎,未來一定可以繼續往上晉升,也比不過她是個女孩子。

 

  三十歲的樊少慈不知道什麼時候剪去一頭長髮,不再化妝,男朋友已經消失很久,拿著優秀的學歷卻沒有工作經驗,房間裡的家具很久沒換了,吹風機也是不喜歡的顏色。樊少勳從來沒有想過,姊姊沒有工作、沒有收入,要怎麼買自己喜歡的東西?他的薪水大部分交給母親作為家用,少部分留下來作為自己的零用金,偶爾買幾件衣服褲子;姊姊通常穿著居家服,外出的時候還是大學畢業時剛買的那幾套。

 

  他以為只有自己被困在牢籠之中,至少他能夠走出去放風,還有周煦這扇窗吹來帶有山野氣息的風,有煦煦的日光;姊姊才是真正被關押的囚徒,就連想隔著鐵欄杆看看外面都辦不到,因為身處暗無天日的地底。

 

  「我不怪你不知道,可是不要對我說你已經考慮得夠多。」樊少慈的語氣依舊溫和,卻十分疲憊。

 

  李昀瑄說得對,他的想法不過是一廂情願,完全沒有考慮過父母和姊姊,太過幼稚了。所以這些話才會三不五時從深處冒上來,因為全部都是事實。可是說他自私也好,說他之所以能夠過得如此安逸是因為踩在姊姊的屍骸上也無所謂,他不想放棄那扇窗外的景色。

 

  他可以想辦法說服父母請看護,聯合小姨和姨丈想出大家都能接受的做法,甚至被說是不孝子也沒關係,把姊姊從家庭責任的束縛裡解放,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他願意扛下父母的不滿和指責,忍受各種麻煩,只要能夠完成目標。

 

  可是他太喜歡周煦,絕對不會放手。

 

  「姊,我不會跟周煦分手。」

 

  想了很久,樊少勳覺得必須做個宣告,不只是想讓姊姊知道自己的態度,也是因為未來的路很艱辛漫長,他得要給自己一點勇氣。

 

  樊少慈看著他,嘆了口氣,並不否決或贊同。

 

  「你是個成年人了,我不能幫你決定你要做什麼,只能提醒你,有些決定不只跟你有關,可能會傷害到身邊的人。做或不做,你自己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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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做好這章貼完之後沒有人要理我的心理準備了(深呼吸),畢竟這章很不愉快。
(所以如果有人還在看跟關注拜託告訴我嗚嗚嗚)
但算是把前面關於少勳背景的地方都收線在這章,因為樊少慈可以說是這篇故事隱藏的半個主角,也是我寫這篇故事的主要目的之一,有些不公平現在依然存在,有些「既得利益者」與其說漠視別人的付出,不如說是缺乏意識,即使少勳已經是個溫柔的人了,他依然沒能真正同理姊姊。
接下來輪到周煦了,他的背景將會鋪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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