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今天一切都很順利,分行在三點半拉下鐵門,他自己的待辦文件早早就處理妥當,臨櫃奇蹟似的沒有任何人數目不對,因此他難得準時下班。也因為比平常提早了不少,於是他打給今天也不需要帶團的周煦,把兩人的晚餐時間提早。原本打算簡單用五福路上的火雞肉飯解決一餐,也因為有更多時間而決定去吃中山路上的汕頭火鍋,客滿的店面剛好有兩個人的位子。
 
  只有兩個人當然是沒辦法點太多道菜的,不過還在很會吃的年紀,算起來除了蔬菜外還點了無骨牛小排、松阪豬、手打花枝漿、海蝦、鮮魚三拼和扇貝,扁魚湯頭鮮甜、蔬菜脆爽、海鮮新鮮,肉類則讓人吃起來很滿足。
 
  但樊少勳整頓飯都吃得心不在焉,就算周煦講起帶團住在司領房,一抬頭就看見四根梁柱都貼了符咒的靈異故事,他也只是應和兩聲,繼續低頭將肉片裹滿蛋黃沙茶醬料,一口氣送進嘴裡,然後被裡面的碎辣椒嗆得一陣狂咳。
 
  「還好嗎?」周煦拍了拍他的背,遞上一杯飲料。
 
  「沒事。」他灌下整杯烏梅汁才感覺好一點,整張臉脹得通紅,他抽了張紙巾拭去眼角被逼出來的水珠,心虛地不敢看周煦一眼。「再喝杯水就好了。」
 
  和樊少慈的爭執讓他情緒低落,姊姊說出口的不多,然而痛苦和無可奈何清楚從語氣和神情中傳達出來。他們都是被困住的人,姊姊困得比他更深,現在看來一切還好,卻隱隱有種踩在邊緣的膽顫心驚,彷彿再多走一步她就會摔下去,整個人粉身碎骨。
 
  他比任何時候都期望、也更迫切想見周煦,想知道無論如何都有一個人會陪在他身邊,在他踩空時接住他,然後他就可以自己站起來。可是見到周煦,他就無法不想起自己為何會和姊姊吵起來,原以為自己已經做好這段戀情不被祝福的心理準備,實際從樊少慈那裡聽見不贊同的話語時,依舊有種被背叛的失落感,或許還帶了點憤怒。
 
  情緒太過複雜,他無法直視周煦的眼睛而不將這些都說出來。
 
  周煦招手要服務生幫他們送上冰開水,看著他慢慢喝完半杯。
 
  「好點了?」
 
  他點點頭,舌頭上仍有熱辣辣的疼痛,難怪有人說辣味是一種痛覺。
 
  「少勳,你還好嗎?」
 
  「我……」
 
  他正想說自己只是咬到辣椒,不是半夜在宿舍偷吃羊肉爐卻燙到胯下要住院的傷患,真的不需要關心到這種程度,周煦就打斷了他,偏低的聲線裡盡是委屈。
 
  「我去割了雙眼皮,但你竟然完全沒發現,讓人很傷心。」
 
  樊少勳震驚地抬頭,望著對方那雙此時微微上揚的眼睛,眼皮上的皺褶像魚尾般順著弧線,沒有半點紅腫或不自然的感覺,很漂亮,或說,過分漂亮了。他有些掙扎,不知道該不該說幾句話稱讚,但他覺得原本的周煦就已經很好,不需要改變……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你本來就是雙眼皮!」他瞪著周煦那張逐漸笑開的臉,不敢相信對方竟然拿這種事情騙他。
 
  「你總算肯看著我。」
 
  他對此啞口無言,不能反駁。埋頭看菜單也好,低頭猛吃也好,他今天的確無法正眼看著周煦,待在對方身邊太過舒適,那雙眼睛太過清澈、魅惑人心,他害怕自己會一口氣將所有的不愉快通通倒出來,但他怎麼能讓周煦一起承擔這些?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家人再怎麼不同意,也是他自己該面對的,沒有理由讓對方跟著難受。
 
  「你要告訴我怎麼了嗎?」
 
  「……我只是累了,今天分行業務很忙。」
 
  就連他自己都知道,這個謊言說得太不誠懇,正是因為業務不忙,他才能準時下班,他們才會來吃這間汕頭火鍋店。他咬著下唇,不知道該怎麼圓這個謊,或者,讓這句話聽起來比較不傷人,而不是赤裸裸地拒絕對方的關心。
 
  整間店嘈雜著各式各樣的聲音,店員的招呼聲,其他客人的閒聊或點菜聲,就連他們面前的火鍋都咕嘟咕嘟沸騰著冒泡,而這一個小小的角落安靜地嚇人。
 
  出乎意料地,周煦沒有繼續問下去,簡短應了聲「好」之後就繼續剝蝦,並把剝好的一半蝦子都放進他碗裡。
 
 
 
 
  道過晚安後樊少勳坐上車,卻遲遲不想發動引擎,他抗拒回家,也無法持續對周煦說謊。自從吵過架後,姊姊在他面前話變得很少,雖然在他幫父親洗澡的時候,還是會站在門外以備萬一,卻不再對他聊天的話題再有什麼反應。他不知道那是因為吵架讓兩個人都不好受,還是樊少慈以此做為對他和周煦關係的沉默控訴。
 
  他停車的這個角落很昏暗,只有十公尺外的一盞路燈,和旁邊民宅洩漏出來的光亮,關上車門後將城市的聲響都關在車外。他想起那幾個在山裡的夜晚,在南橫、太魯閣或在藤枝,跟五光十色的都市夜景相比,山上的夜很暗也很靜,不總是繁星滿天,卻能感覺被溫柔擁抱。
 
  再過兩週就要去北埔,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像過去那樣享受出遊,或是會不停提醒自己:姊姊正在代替他受苦。
 
  他想得出神,副駕駛座的門突然被打開,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周煦就鑽進了車裡。
 
  「周煦?」
 
  「晚安吻。」
 
  周煦側向他,拉著他的領帶縮短兩個人的距離,湊了上來。在昏暗的空間裡,不管是嘴唇的觸感還是溫度都特別鮮明,這是個濃烈的吻,此刻周煦的舌尖探進他的口腔中,與他的舌頭彼此糾纏,嬉鬧夠了又退出來細細描繪他的唇線。車內溫度突然升高了幾度,空氣燙到像將車子停在正中午的烈日下,他被吻得頭暈目眩,將手撐在周煦的胸口,開始解開那件牛仔襯衫的鈕扣。
 
  吻由濃轉淺,落在嘴唇上的觸碰相當溫柔,比起情慾更有安撫的意味。捧著他臉頰的掌心暖暖的,體溫透過皮膚緩緩直達胸口,使人眷戀不已。
 
  「我覺得你需要一個晚安吻,少勳。」周煦抓住他的手,停下親吻,咖啡般醇香的音色在他耳邊呢喃,「今天你感覺很不開心。」
 
  「我……」他喘著氣,調整自己的呼吸,才有辦法把話說的完整。「我說了我沒事。」
 
  「但我不相信。」
 
  打開頭頂上的小燈,光線雖然微弱,也足夠他看清楚周煦臉上柔軟的神情,閃爍著真誠關懷的眼神……或許還有些捉弄得逞的小得意和尚未消散的情動,以及被他解開了大半的襯衫裡面米色肌膚和白色背心。
 
  別開眼,他滿腦子都是下流的念頭。
 
  他知道他沒辦法一直瞞著周煦,不只是因為自己是個拙劣的說謊者,也因為他無法面對真正關心自己的人回報以謊言。更何況,那是周煦啊。
 
  不能說謊,可以避重就輕。
 
  樊少勳從七年前姊姊離開外商公司的原因說起,父母的固執與偏愛,樊少慈像一隻被剪去羽翼的鳥,就算被放出籠也很難翱翔。第一次向周煦提到這些事時,他只簡略帶過家中的狀況,那時候他關注的是自己,如今已能夠看見裡面的曲折,和整個家庭的困境。
 
  「我想幫爸找個看護,讓姊姊可以休息,去做她想做的事,待在家裡也好,或出去工作也可以,總之不要再被綁住了。但我爸很頑固,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說服他。」
 
  他靠在周煦肩上嘆了口氣,嗅著周煦的氣味,用臉頰蹭了蹭對方的肩膀,心知把這些話說出來也不會立刻就有解決的方法,如果那麼簡單,早在父親剛中風的時候就請了看護一勞永逸。但是說出來的感覺很好,有一個人可以訴說,陪著他煩惱,讓他覺得自己並不孤獨。
 
  「老人家通常不太接受小輩的意見,可是對親戚朋友的話很盲從,能不能找人來勸伯父?」
 
  周煦摸了摸他的頭,指尖擦過耳廓,被碰觸到的地方微微發熱。
 
  「爸爸那邊的親戚都在大陸,他的朋友也剩不多……家裡比較常往來的親戚只剩媽媽那邊的阿姨,我想過要請小姨和姨丈來說服我爸,又怕他們顧慮這究竟是別人家的事,畢竟是小姨子。」
 
  「或是讓阿姨說服伯母,再請伯母幫忙勸伯父?彼此是親姊妹,也不需要擔心界線踩得太過,會比直接向姊夫提意見更自然一些。一般來說,如果妻子堅持,丈夫就不好有太大的意見。」
 
  他想了想,似乎真是這樣沒有錯。從小如果看到大人意見不合,最後姨丈總是順著小姨,而自家父親雖不如姨丈寡言,也比較強勢,但母親若有什麼堅持到底的事,父親最後還是會認輸妥協。
 
  照顧父親這件事上,母親也扛了一大半的責任,隨著年歲漸長,他和姊姊都觀察到母親在很多事上慢慢力不從心,想來相比七年前父親剛中風時,對於請看護的態度會更軟化。但他也知道母親有著那一輩婦女吃苦耐勞的韌性,非不得已,不喜歡讓別人來做自己份內的事。
 
  「只怕我媽也是固執的人。」
 
  「如果阿姨說需要你姊姊幫忙,伯母不會不答應的。」
 
  先說服小姨,再讓小姨說服母親,最後讓母親勸父親接受,這樣迂迴的方法他自己是想不到的;他的想法很單純,大家一起給建議,總有一個人的話父親會聽得進去。他突然理解為什麼團員們都喜歡周煦,不管是分行的同事,還是在熱炒店遇見的年輕女性,看似隨意,周煦比誰都細心。
 
  在遊覽車上注意到他需要暈車藥,在南橫上注意到他獨自坐在外頭,走步道時時刻刻注意他的狀態,每次吃飯蝦子總是先一步剝好放在他碗裡,今天也注意到他不開心,遞來關懷的方式不讓人討厭。被這樣的一個人放在心上,照顧著需求,很難不淪陷。
 
  「是經驗談嗎?」他笑著問。
 
  「什麼經驗談?」
 
  他突然好奇起周煦的家庭,什麼樣的父母會養出這樣溫柔細心的兒子?樊少勳回想身邊的同齡男性,包括他自己,多的是被女孩子們責罵不體貼的時候,黃建岡也私下說過,女朋友常抱怨走路速度太快,根本不顧及穿高跟鞋、身高又比較矮的女孩子。
 
  「周煦家是媽媽做主、爸爸妻管嚴?」
 
  這只是個普通的問題,周煦沒有立刻回答,抿了抿唇,微微瞇起那雙眼睛,他看不出裡面有什麼情緒,氣氛突然凝結。遲疑片刻,周煦才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卻顯得客套又疏離,拒人於千里之外。
 
  「不是,我媽很多年前就離開了。」周煦的語氣很淡,「帶旅行團常會遇到夫妻一起參加,有時對行程意見不合,幾番爭論後總是妻子佔上風。這也能說是經驗談吧。」
 
  
 
 
 
 
  樊少勳在手裡擠了一坨乳液,慢慢用掌心把它捂熱,才不會一碰到皮膚就覺得冰涼,他記得周煦也是這麼做,那時對方手上的乳液是溫熱的,帶著體溫。他模仿著周煦的動作,抬起父親的小腿,找到膝蓋後方、大腿與小腿交會的腿彎正中央的委中穴,用拇指重重按壓;沿著委中穴往下八寸,大概是膝彎到腳跟的中間點,周煦說那處叫做承山穴,也用同樣的手法推拿。
 
  「爸,我下週末會出門三天,不在家裡。」
 
  父親點了點頭,大概是穴位有些痠感,說不出話。
 
  周煦的日語課還在繼續,現在正是秋高氣爽出遊的好季節,出團頻繁,這段時間忙得團團轉,他自己手上事務也不少,結果就是出遊前兩個人只能稍微吃個飯,就連他想向周煦多學一點經絡按摩的手法,也得趁著回家幫爸爸洗澡前的一點時間。
 
  飛雅特空間狹小,他們只好利用他的豐田後座練習,打開頭頂小燈,在停車場慘白的光線下,周煦捲起他的西裝褲管,將乳液在掌心搓熱,沾滿溫熱乳液的雙手撫上小腿,每一個被碰到的地方都在發燙。
 
  周煦低沉的聲音帶著笑意,在密閉車內如振翅的蝴蝶,讓耳朵一陣癢麻,他無處可躲。
 
  「這裡叫承山穴,少勳。」
 
  他屏除雜念,專心在父親小腿兩處穴位來回按壓,每個地方按摩二到三十下,兩邊輪流。即使已經和姊姊討論過,也說服小姨幫忙,獲得母親的認同,他還是對要說出口的話焦慮不已。不是沒有備用計畫,但要花更多的時間,為了姊姊他希望可以一次就成功。
 
  向樊少慈說出這個想法時,她的臉上絲毫沒有欣喜的表情,只有一貫的疲憊,以及根本就不相信生活能有什麼改變的絕望感。他在雜誌上看過一篇文章,將猴子關在籠子裡,接著用電擊讓猴子感到疼痛,一開始猴子會想盡各種辦法來阻止電擊發生,很快的,當牠們發現做什麼都沒有用之後,就都不再做了。
 
  那是很多年前看的,文章的細節早就記不清楚了,那一刻姊姊的表情卻讓他回想起來。樊少慈就是那隻已經學會放棄的猴子。
 
  「小姨今天打電話給我,說餐廳的會計突然辭職,要搬去台北和男朋友結婚,希望姊姊能去幫忙一陣子。」
 
  父親皺了皺眉,似乎還在想要怎麼表達自己的意思,現在的父親講話並不利索,若對家裡的事有什麼想法,總要思索好一陣子才好說出口。樊少勳眼角的餘光覷著母親,手裡的動作沒有停,按完患側後又換了另一隻腳,因為長期過度仰賴這一側健康的肢體,腿部肌肉變得僵硬。
 
  「秀霞問過我的意見,管帳的事不能隨便請個人來做,少慈剛好學的是這個,總是比較放心。」母親斟酌著開口,是商量的語氣:「這幾年秀霞幫忙不少,常來探望,過年過節的都送禮,讓少慈幫幫忙也是應該。」
 
  似乎是想到中風後自家來往的親友不多,父親頷首,仍沒說出同意的話。
 
  「小姨說姊姊幫忙到找到適合的人就行,不會太久。」他跟著補上幾句,強調不是長久的,以安撫父親的心情。
 
  「是該……幫……忙。」
 
  「爸,姊姊不在,我又要上班,怕媽一個人照顧太辛苦,幫你請個半天的看護好嗎?就來中午到傍晚的時間,幫忙煮飯打掃什麼的,晚上就回去了,不用住在家裡。」
 
  「外、人……不……心。」父親的眉頭又深深皺了起來,像是怕他們一下子就做了決定,急急忙忙說出自己的意見,或許是說得急了,句子更不完整。
 
  「你要是跌倒了,我一個人可扶不起來。」
 
  母親嘆了口氣,燈光下的臉龐已顯老態,比起七年前皺紋更深,頭髮也花白不少。縱然小父親十來歲,但母親也已經年過半百,以前扛的是養育兩個孩子的重擔,在他和姊姊都長大成人後,自己的丈夫身體卻退化地像個稚子,又要陪著一步步從走路開始重新學起,是誰都會感到負荷不了。
 
  早點想辦法請個看護就好了,他想,但七年前反對請看護的聲音中母親是最堅決的那一個。
 
  推拿完小腿,樊少勳又擠了一點乳液,同樣是先在手心捂熱,然後找到內側腳踝和肌腱中間凹陷的點,緩緩按了起來。他記得周煦脫去他的襪子,將裸足握在手裡,曖昧的燈光下那雙眼睛足以讓人呼吸暫停。他怕癢,想將腳抽回來,卻被牢牢握住踝骨,動彈不得,手指粗糙炙燙的觸感滑過細嫩皮膚,像帶有微弱電流,他必須緊緊咬住嘴唇,才能不讓呻吟溜出口中。
 
  「這個地方是太谿穴,針對下肢冰冷的問題很有效。」周煦柔聲說,視線低垂,溫暖的手沾著乳液在他腳踝內側輕按,「還有另一個功能是……」話語突然中止,接著又低聲笑了出來。「補腎。」
 
  他暗暗咬著牙,將記憶丟到意識後方,不再去想,抬頭向父親笑了笑。
 
  「爸,讓媽太辛苦,你也捨不得啊。」
 
  終究是結縭超過三十年的篤愛夫妻,父親的表情明顯軟了下來,望著母親一句話都沒說,眼神裡裝載了滿滿的憐惜與關愛,還有對自身狀況的懊惱與悔恨;父親用健康的那隻手伸過去握住了母親的,眼眶微紅,或許他們當年結婚時父親曾立下守護妻子一生一世的誓言,沒想到後半生卻由對方照顧自己。
 
  母親不太在他們面前講台語,他也不會說,但他從素芬姐那裡聽過,台語的妻子是「牽手」,大概指的就是像父母這樣婚前互不相識,婚後卻能攜手偕老的伴侶,不管有多少風風雨雨都陪在對方身邊。
 
  夫妻倆久久不說話,他靜悄悄收拾好了乳液和墊在下方的毛巾,打算把空間留給或有千言萬語但也無須說出口的兩個人,等明天再確認父親的決定,退出房間時被母親叫住。
 
  「少勳,幫你爸爸找看護吧。」
 
  父親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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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家的CP在車子後座打ㄆ,我家CP在車子後座經絡按摩(悲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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