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前警告:本文為中元節風格的本格派飄版文(?),溫馨不恐怖,但仍請斟酌觀看
 
 
 
 
 
  樊少勳被一隻巨大的蝴蝶吸引了注意力,鮮豔的明黃色翅膀有著紅與黑的邊緣,在一片翠綠的樹林之中顯得特別引人注目。他跟著蝴蝶往步道的另一端走了一段距離,回到他和周煦才剛經過的三岔路口,一旁豎立著木製的路牌,因為年代久遠,木板上的字跡已經有點模糊不清,但右手邊是下山通往遊客中心的道路,左手邊是向上攻頂的山徑,他身後則是環形的步道。
 
  蝴蝶已經不見蹤影,他卻注意到離路徑不遠處的斜坡上有一頂紅色的帽子,他有點納悶,幾分鐘前才剛走過這條山徑,地面長滿了貼地的植物,帽子的顏色在一片深淺交織的綠色裡十分明顯,很難沒注意到,他卻不記得自己有看到過。
 
  他避開長滿苔蘚的石頭,小心翼翼走過去,努力在濕滑的斜坡上站穩腳步,抓著一旁的樹枝彎腰撿起那頂帽子。帽子的款式是常見的棒球帽,上頭繡著某間宮廟的名稱,紅色的布料已經很舊了,色調不均地褪成偏淡的紅色,就像斑駁的油漆。
 
  雖然不是昂貴的東西,也不知道忘在山裡多久了,他仍想著這可能是某個人重要的回憶,打算將帽子送到遊客中心去,或許有人會去找遺失物也說不定。
 
  大概因為是平常上班日,東眼山的登山客並不多,他們從桃園大溪一路開車上來時儘管有遇到一些遊客,多數都在大溪老街或者往拉拉山的路上就停下,他們又開了將近四十分鐘,才抵達東眼山森林遊樂園的入口。山裡的空氣很舒服,雖然是晴天,仍帶著潮濕微涼的氣味,這裡也有整片的柳杉林,中間交錯著姑婆芋、巨大的蘇鐵樹和蕨類。
 
  他們先在平緩的景觀步道逛了一圈,再向上往另一條環型的步道前行,打算接到攻頂的自導式步道,體力許可的話,可折往親子峰步道,然後沿著東滿步道朝三峽的滿月圓森林遊樂園前進。途中也遇見幾個跟他們一樣平日登山的山友,年齡都偏長。可能因為是森林遊樂區,步道上不乏休息的長椅,也有興建好的廁所。
 
  他拎著帽子回到原本的位置,周煦剛好從廁所走出來,正用小毛巾擦乾雙手,略帶訝異地看著他手上的東西。
 
  「你帶了兩頂帽子出門?」周煦接過帽子仔細觀看,順手拍了拍上面沾附的泥土。「這是桃園的義民廟,很舊了。別人給你的?」
 
  看來周煦也對這頂帽子沒有印象,明明難以忽視,怎麼會兩個人都沒注意到?
 
  「不是。」他搖了搖頭,「在那邊撿到的,可能是別人的遺失物,打算下山的時候順路送去遊客中心。」
 
  出乎意料的,周煦微微變了臉色。
 
  「你在哪裡撿到的?」
 
  他帶著周煦走回撿到棒球帽的三岔路口,指著不遠處的斜坡,雖然疑惑,但沒阻止周煦踏過一整片的貼地植物,將帽子放回原處。周煦雙手合十,虔誠地垂首,低聲說了幾句話。斜坡到路牌的距離不過幾公尺,可是現在是春夏之際,山裡蟲鳴鳥叫聲相當響亮,他沒聽清楚周煦說的話。
 
  「你剛才說了什麼?」
 
  「我請祂不要見怪,你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好心幫別人把丟失的東西送到遊客中心。」
 
  周煦的語氣很淡,看起來不想多談,於是他也沒有繼續追問。山裡的禁忌很多,他知道不是事事都適合追根究柢的問,至少要下了山之後,遠離彷彿有誰在豎耳傾聽的森林,才好把這些事情問出口。
 
  他們繼續沿著環狀步道前行,這條步道平坦好走,雖有些起伏,路上也偶有樹根和石塊擋路,不過整體來說對他這個菜鳥還算友善。周煦仍照習慣走在他身後一、兩步,在經過了帽子的事情後顯得有些沉默,他略覺得不安,決定自己開啟話題。
 
  「明天茂叔女兒的婚禮,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嗎?茂叔本來就留了兩個位置給我爸,要不是姊姊臨時有事,不然應該是她跟我一起出席。」
 
  他這次到桃園,是代表父親參加老友女兒的婚禮,因為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按照父輩的習慣,紅包禮金總要親自奉上才夠禮數,而父親的身體經不起數小時的舟車勞頓,他便成為樊家的代表,畢竟是長子。
 
  「不適合。到時候對方問起我的身分,你要怎麼回答?」
 
  周煦嘆了口氣,語氣裡隱隱有著笑意,似乎覺得他太天真。
 
  「就說是朋友?」
 
  「沒有人會帶朋友去吃喜宴的,少勳。女朋友另當別論。」
 
  「可是我不想一個人去接受靈魂拷問。」
 
  「兩個人接受拷問不會比較好。」
 
  「至少……」
 
  樊少勳話才起了頭,就一腳在草上踩空,身體猛然傾斜,失去平衡,他的手向前直伸,想抓住可以支撐自己的東西,卻剛好一根樹枝都沒有,眼見就要滾下旁邊數十甚至近百公尺的山谷,周煦眼明手快地將他拉回靠近山壁的這側。
 
  「沒事吧?」
 
  他抱著周煦,仍覺得驚魂未定,心臟在胸腔中狂跳,巨大的心跳聲比森林裡的蟲叫更讓他耳鳴。山徑的確不寬,旁邊也沒有護欄或拉起的繩索,由於草長得茂盛,很容易分不清路徑和山谷的界線;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靠著山壁走,盡量不踏在有草生長的地方,那一瞬間的感覺更像是……被誰抓著腳踝扯了一把。
 
  他背脊發涼,不敢再繼續往下想,暗暗企圖說服自己想太多,肯定只是錯覺。
 
  「……沒事。」
 
  他們繼續往前走,環型步道並不長,他們很快就接上指向山頂的階梯,由於天氣晴朗乾爽,枕木鋪成的階梯不至於濕滑,每階之間的距離也不高,他們盤算著應該可以完成預定的行程。
 
  剛好也遇上可以坐下休息的長椅,他們便停下吃午餐,環形和登頂步道的交叉口算是中繼點,折返和這個時間才上山的登山客都有,零零散散地從他們身邊經過。
 
  「周澈的婚禮準備得怎麼樣了?有沒有我可以幫上忙的地方。」
 
  「他們倆個比較想把錢花在蜜月上,兩家的親戚也不多,應該只會開個幾桌宴請至親好友。」周煦轉頭望著他,那雙眼睛裡有甜蜜的情意:「他說少勳是我們的家人,一定要來參加。」
 
  樊少勳一時間愣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像是陽光穿透了樹林照在他的身上,雖然溫暖但是不炙人,而周煦就是那道吹撫而過的風。他努力忍住聚集在鼻尖的淚意,不知道如今依舊採取「不問,不說」政策的樊少慈,是不是有一天也能像周澈邀請他一樣,邀請周煦參加婚禮?
 
  「我以為只有女朋友才能參加喜宴。」他故意避開重點,壓下落淚的衝動。
 
  周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你穿女裝應該蠻好看的。」
 
  「什麼?你先穿女裝陪我去茂叔女兒的婚禮再說!」
 
  「那是金剛芭比吧?會嚇到人。」
 
  打鬧著繼續往前走,似乎前進了很長一段距離,他們沒有再遇見其他山友,步道旁也沒有路牌,總覺得應該到山頂的三角點了,蔓延向上的階梯卻永無止盡。走過一座小木橋時他再次踩空,一腳跌進旁邊由湧泉匯流而成的山澗裡,將鞋襪全部浸溼,縱使是春夏,山泉水依然冰冷,整隻腳都泡在裡面並不好受。要不是周煦及時抓住他的手肘,避免他整個人滑倒,或許他會撞上旁邊長滿青苔的大石,頭破血流。
 
  「你今天不太專心。」周煦微皺著眉,並沒有責怪的意思。「昨晚沒睡好?」
 
  他鐵青著臉說不出話,和上一次不同,他在踩進山澗前明顯感覺到有一隻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腳踝,用力往下拉,不知道是不是滑倒時扭傷腳,該處似乎有一股疼痛鑽入骨中。
 
  在山裡時總會被樹木遮去大部分的日光,樹林裡顯得陰暗,原本讓他感到舒適的環境此刻卻有些詭譎,不知何時那些陰影處會冒出讓人毛骨悚然的鬼魅。一草一木都不再可親,遠處甚至傳來隆隆的雷響,山區常見午後降雨,但氣象局明明說今天會是好天氣。
 
  「我好像扭到腳了。」
 
  周煦扶著他在一旁的樹根上坐下,蹲下來替他捲起褲管、脫去鞋襪,透過照進山徑中的陽光,他們都清楚看見了腳踝上形似掌痕的瘀青,五根指印清晰可見,就像被誰緊緊握住一樣。
 
  如果說樊少勳剛剛還能自欺欺人地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現在也沒辦法繼續無視這顯而易見的惡意,更何況他本來就特別恐懼這些非人之事,恐怖片是他能不看就不看的類型。他幾乎從內到外打起了寒顫。
 
  周煦抿著唇不說話,從背包裡拿出藥膏在瘀青處仔細塗抹推開,並將手帕折成長條型固定住他的腳踝。
 
  森林裡靜謐得嚇人。
 
  他這才注意到,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原本周遭過於吵雜的蟲鳴鳥叫聲通通消失,而霧氣漸漸瀰漫在他們的身旁。
 
  「我們下山吧。」周煦低聲說。
 
  他點點頭,搭著周煦的肩膀起身,好在腳踝傷勢不嚴重,他可以自己走下山。
 
  所幸下山時還算順利,分明花了很長的時間走上山,連一個人都沒碰到,才往山下走了十幾分鐘,就遇上同是折返的山友,也再次聽見蟲鳴的聲音,但這條山徑沒有岔路,照理說應該曾經擦身而過,然而在折返前的路途中他們沒有遇見任何一個人。
 
  霧依然如追趕他們一般朝著山下漫延而去。
 
  回到周煦的飛雅特時,他忍不住鬆了一口氣,霧已經飄到了停車場,天空下起細雨。
 
  
 
 
 
  原本不過是薄霧而已,在車子拐過第三個山路上的彎處時已經和雨水交融成影響視線的狀態,周煦放慢車速,在看不見護欄外景色的道路上小心前行。
 
  因為開得很慢,他們清楚看見有個約莫七、八十歲的老先生走在靠近山壁的路旁,背著背包、手裡拿著登山杖,跟他們一樣往山下的方向移動。從這裡到有店家聚集的街道還有很長一段距離,開車要花四十分鐘,走路更不知道要多久。
 
  周煦跟他對望了一眼,倆人陷入兩難。
 
  他們才剛脫離一段讓人相當不舒服的經驗,實在不想節外生枝,只想快點下山,單獨一人走在山路上的人太奇怪,就算不是山精水怪之類的非人之物,也足夠可疑。可是,如果對方真的是需要幫忙的人怎麼辦?平日的東眼山遊客稀少,老先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可能等到人協助。
 
  周煦把車子駛近老先生,樊少勳搖下車窗,在看清楚對方真的只是個頭髮花白、隨處可見的老人時,不由得放鬆了繃緊的情緒。
 
  「伯伯,需要幫忙嗎?要不要載你一程?」
 
  「少年人真善良。」充滿皺紋的臉上綻開笑容,老先生急急忙忙解釋:「我趕袂赴尾幫車,想講家己行落山,好佳哉遇著恁。」(我趕不上末班車,想說自己走下山,幸好遇見你們。)
 
  老先生講的是台語,他雖然不會說,但還聽得懂。
 
  周煦看著他點了點頭,他慶幸自己提出詢問,沒有放任比父親年紀還大的老人家獨自在雨天的山路上行走。姑且不論走下山要多久,這種濃霧瀰漫的狀態,一不小心就可能因駕駛視線不佳而發生意外。
 
  老先生上了車,自稱姓張,接過樊少勳給他的乾毛巾後頻頻道謝。
 
  雨勢漸增,霧也越來越濃,終於來到近乎看不見前方路況的狀態,他們就像開進一團雲霧當中,分不清楚東南西北,周煦只能跟著道路的黃線慢慢滑行車子,但仍是十分危險。
 
  「是不是先路邊停車比較好?」
 
  「一般來說是這樣,可是這條路很狹窄,幾乎沒有路肩,我怕會被其他車追撞。」
 
  他瞇著眼睛努力想看清楚前面的狀況,隱約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看見,不遠處露出一小角黃瓦灰牆的建築物,屋簷上有色彩鮮艷的裝飾。
 
  「前面好像有間廟,借用旁邊的空地暫停一下吧。」
 
  「我們開上來的時候有經過廟嗎?」
 
  周煦露出懷疑的表情,樊少勳也不記得他們過了往拉拉山的岔路後,一路開上山時有經過什麼有人煙的地方,但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建築物的外觀清晰起來,確實是一間古色古香的廟宇,規模不小,門前正有一片廣場可提供他們把車停下。
 
  在經歷過步道上的事情後,縱使他和周煦都不是信仰虔誠的人,但看到宗教場所總令人比較放心,畢竟神佛庇祐處都是淨地,從廟的規模看來,此處應是香火鼎盛。
 
  「我想下車走一走。」他對著周煦低聲說,即使已經離開,在山上發生的事情總讓人忐忑不安。
 
  「好。」周煦望著他,語調輕柔:「禮貌上也跟廟方的人說一聲。」
 
  「車暫時停在遮就好,甘嘸需要去攪擾?」(車暫時停在這裡就好,需要去打擾人家嗎?)
 
  他們把車停好,開了車門準備下車,後座的張伯伯突然冒了這句話出來。
 
  他覺得有點奇怪,不過也能了解有些人就是不喜歡接近廟宇,可能是宗教信仰不合,或者是不信神佛,因此覺得進廟會不自在。
 
  「既然借用廟方的地,應該去添個香油錢。」周煦溫和地解釋,「張伯伯待在車上也沒關係,車子我不鎖。」
 
  「霧散了我們就走,不會太久。」他也跟著安撫老先生。
 
  老先生最後還是跟著他們一起下車,跨過廟門,大殿之前是一方天井,天公爐就放在正中間,奇怪的是,這麼大的一間廟,天公爐裡卻沒有半支正在燃燒的香。他們從側門進到大殿,廟裡打掃得不太乾淨,四處都是灰塵,一般廟裡會有的佛經故事繪圖也略顯斑駁,木頭雕花有些毀損,正中央的神像或許是年久失修,總覺得面目模糊,看不太出來是哪位神明。
 
  「歡迎歡迎,很久沒人來了啊!」
 
  一個大概五十幾歲的中年男子從內殿迎了出來,招呼他們在一旁的桌椅坐下,對方略帶口音,和所謂的台灣國語聽起來有點像又不太一樣。男子說自己是這間廟的主委,姓彭,隨即拿起一旁的水壺在卡式爐上燒起熱水,準備泡茶請客人喝。
 
  偌大的一間廟只有彭主委一個人,不過對方十分好客,言談中確實透露出很久沒跟人聊聊的欣喜,他也被彭主委的熱情感染,比平常多說了幾句話;對方似乎對這附近很熟,周煦聊起周邊地區幾處景點,彭主委都能介紹一番。反而是張伯伯自從下了車後就不太說話,神情些許疲憊。
 
  過不多時,水燒開了,彭主委將水注入茶壺中,不知道是不是山上太過潮濕,他隱隱聞到一股霉味。彭主委從底下摸出四個茶杯,在他們面前各放一個茶杯,斟了滿杯的茶,茶色有些混濁,霉味更加明顯。
 
  「喝茶、喝茶。」
 
  對方太過好客,即使對茶水有些疑慮,他也不好意思拒絕,斜眼偷看周煦的表情,雖然看不出為難的樣子,卻遲遲沒將杯子拿起,反而問起彭主委對正值產季的拉拉山水蜜桃有沒有研究?是否有推薦購買的店家?顯然不打算喝下那杯色澤不佳的茶。
 
  沒想到彭主委把杯子又往他們面前推了一點,滿臉期待。
 
  「這是別人送的,很好的茶!」
 
  這下子不喝不行了。
 
  他知道有些長輩因為生病,無法分辨食物過期或酸腐,但彭主委看起來還不到失智症的年紀,沒想到也有同樣的問題。他臉上掛著面對客戶的業務笑容,滿心只想著怎麼盡量少喝一點,別讓對方再倒第二杯。
 
  「歹勢,想欲佮你借便所。」(抱歉,想跟你借廁所。)
 
  樊少勳端起茶杯,坐在旁邊的張伯伯突然站起,因為施力過猛而撞翻了他們面前那張折疊式的茶桌,杯子、茶壺和茶盤掉了一地,茶水自然也灑在地上不能喝了。張伯伯連連道歉。趁著彭主委帶著張伯伯去廁所,他和周煦幫忙將現場收拾乾淨,發現四個杯子都有了裂縫,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裝茶,頓時放下心來。
 
  「你真的打算要喝?」周煦貼近他,低聲地問。
 
  「對啊,不然呢?」他也低聲回答,當時的情況如同箭在弦上,拒絕了只怕不僅是拒絕對方的好意,還會傷了對方的感情,他們畢竟是來避雨的客人,面對主人的善意很難說不。
 
  周煦指了指桌子邊奄奄一息的觀音竹盆栽,眼裡浮出笑意。
 
  「太卑鄙了。」他低聲唾棄,壓下嘴角的弧度,暗暗感謝尿急的張伯伯拯救了他。
 
  「我今天沒帶腸胃藥啊。」
 
  廟門外的雨勢很急,大有將他們困在這裡、無法離開的氛圍,霧濃得像一面白牆,伸手不見五指,除了雨聲之外,廟裡沒有其他聲響,卻沒有帶給人平靜的感覺,反而煩躁感如雷陣雨後迫不及待鑽出土面的蚯蚓,總覺得無法久待,偏偏不知道這場雨和霧會持續到何時。
 
  他們在大殿旁等了許久,遲遲不見彭主委和張伯伯回來,感覺才駛離東眼山的售票口不久,天色卻沉了下來。又等了五分鐘,周煦決定去找人,畢竟一個是年紀足可當他們爺爺的老人家,另一個則是有失智症可能的年長者,不管是誰出事,在這個荒郊野外都可能來不及等到救護車。
 
  兩人跟著彭主委剛才走的方向穿過另一扇通往側邊的門,大殿的左方是煮食齋飯的廚房和廁所,與大殿還隔著一段沒有屋頂遮蔽的通道,彭主委和張伯伯則站在廁所門口說話。大雨傾盆而下,水珠拍打在屋頂與水泥地面上的聲音很響亮,理當隔絕其他聲音,他們卻能清楚聽見那兩個人說話,彷彿直接傳進大腦裡。
 
  從上車後,張伯伯始終給人一種和善慈祥的感覺,進到廟裡後,彭主委則是樂善好客。此時張伯伯的感覺不變,彭主委的臉上卻退去所有情緒,恍如油漆從雕像表面剝落,展現無機質的內裡;那不是面無表情,更像脫去一層人皮,露出屬於非人的真貌。
 
  但彭主委的長相並沒有改變,既非青面獠牙,也不是猙獰醜惡的模樣。
 
  「該留的留,該走的走,你袂當將(人因)留落來。」(你不能把他們留下來。)
 
  「我在這裡那麼久,沒有人陪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彭主委的話語中有一股濃濃的悲哀。
 
  「時間到矣,你就會離開。」張伯伯嘆了口氣。
 
  「什麼時候?」
 
  「真緊。」(很快。)
 
  他們一聲不吭回到大殿,背後已經出了一身冷汗,不只是因為彭主委那張非人的臉孔,也不僅僅是張伯伯與彭主委的對話,而是他們從彼此眼中的恐懼就知道,對方也看見了跟自己一樣的東西──彭主委的頭上戴的,正是那頂在步道邊撿到的紅色棒球帽。
 
  帽子上繡著同樣的宮廟名稱,一樣邊緣磨損、褪色的布料,更讓他們驚恐的是,為什麼從進廟門到現在,自己對那麼明顯的東西視若無睹?回想起來,帽子一開始就戴在主委頭上,但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頂帽子的存在,與其說看不見,不如說注意力被刻意引開了。
 
  樊少勳的腳踝還隱隱作痛,烏黑的掌印如蛆附骨,他不自覺顫抖起來。
 
  「少勳,我在這裡。」
 
  一雙溫暖的手將他擁入懷中,周煦的體溫微熨著他,慢慢讓發冷的指尖回溫,不再僵硬發抖。
 
  「沒事的。」
 
  又過一段時間,張伯伯笑咪咪從側門走了出來,和藹地拍了拍他的肩,腳踝上的痛突然消失,恐懼不再像突來的濃霧籠罩著他們。
 
  「開日矣,好通來走。」(出太陽了,可以離開。)
 
  他們回到車上,識相地沒有問彭主委去哪了?離開前是不是該跟對方說一聲?為何雨和霧都在瞬間停下與散去?有些事不去細想對彼此才更好。
 
  車子順暢地回到了山下,他轉頭想問張伯伯要在哪裡停車,然而後座上一個人都沒有,就連那條毛巾都是乾燥的,沒有半點水氣,猶如張伯伯這個人從不存在。他不可置信地望著周煦,對方正從車內的地毯上撿起一個紅色的香火袋,原本是掛在後照鏡上的,不知道什麼時候細繩斷了,掉在地上。
 
  據傳平安符的紅線若是斷了,便是幫主人擋去劫難。
 
  「這是周澈在爸房間抽屜找到的。」周煦的聲音略帶哽咽,壓抑不住語氣中強烈的情緒。「他說爸覺得我老是出門在外,身上要帶著平安符,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土地公廟幫我求一個,等我回家再拿給我……但我一直沒回去……」
 
  「周煦,我們一起去還願吧。」
 
  這次換他抱住周煦顫抖的身體,明白對方對逝去的父親有多想念。
 
  
 
 
 
  幾個月後,一具遺體在東眼山被發現,皮肉皆已腐爛,只剩白骨,分辨不清長相,然而家屬透過死者身上的衣著,確認身份是彭姓的宮廟主委,當天離家登山前戴了頂紅色的宮廟棒球帽,已經失蹤六年,直至現在才尋獲。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xuanyu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