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握緊堅硬冰冷的漆黑鐵柵欄,生鏽的表面帶來粗糙觸感,我將額頭靠在上面,用力深吸一口氣。除了塵土的氣味,還有揮散不去的硝煙,這裡的空氣與我所生長的小鎮相去甚遠,和海另一端的港口城市卻十分相近,但各種小小的不同又顯示這是異國的城市。
 
  我終究來到了這裡。
 
  鐵柵欄後方,原本應該是一棟典雅的石造建築,現在半邊已經塌倒,半邊則成為雜草蔓生的廢墟,房屋內部空蕩蕩的,不知道是屋主一開始就清理地一乾二淨,還是戰亂後被流民們搜刮一空。
 
  明明知道徒勞無功,柵欄後一個人都沒有,我還是伸長脖子向裡面張望,彷彿這樣就能在瓦礫和石堆中找到伊西多的身影。
 
  來到這座城市後,找到這裡比想像中更簡單,我甚至不需要依照胡安給的線索尋路,只要開口問,城市裡的每個居民都知道這間曾經輝煌一時的妓院在哪裡。我仰頭看向鐵柵欄的上端,一塊厚重鐵片製成的招牌仍掛在大門之上,繁複精緻的花草圖樣顯示了工匠的手藝,也彰顯屋主的財力。
 
  那上頭以鏤空書寫體雕刻著:月光。
 
  伊西多的聲音在我腦中迴盪:「奧茲墨斐有三個月亮」、「我們只有夜晚,和連月光都沒有的黑夜」、「奧茲莫斐是月亮的子民」。我記得伊西多說這些話的聲音,但不記得他當時的表情,我也記不起那時候回答他什麼。
 
  「你在做什麼?」
 
  蒼老的聲音在身旁響起,我轉身過去,對上一張警戒的面孔。老婦撐著拐杖,身材矮小,卻有一股不容忽視的氣勢,我不由得舌頭打架,暗暗在心裡咒罵了幾句。
 
  「我只是……來這裡看看。」
 
  老婦的視線越過鐵柵欄,充滿皺紋的臉上表情鬆動,語氣仍舊堅硬如鐵。
 
  「一枚砲彈就把它炸成這樣,有什麼好看的?沒事做就快滾。」
 
  無禮的態度讓我握緊拳頭,幾乎想立刻轉身離開,但老婦看起來對這裡十分熟悉,如果伊西多回到「月光」,說不定她會知道男孩可能在哪。咄咄逼人的語氣顯示我不受歡迎,就算對方知道點什麼,大概也不願意告訴我。我抓著背在身側的側包,手指感覺到柔軟皮革下堅硬的書角──我將那本書帶在身邊,期待找到伊西多之後他能收下。
 
  「我想、不,我正在寫一本書。」情急之下,謊話脫口而出,我不是天生的說謊者,語句聽起來像泥土路一樣坑坑巴巴:「我蒐集各種稀奇古怪或駭人聽聞的事件,您也知道讀者就是喜歡聳動的話題,書才賣得出去。聽說這是一間極富盛名的妓院,我專程從鄰國來,正打算詢問有沒有人知道『月光』以前發生過什麼故事。」
 
  「這裡可不是什麼夢想之地,小夥子。」老婦由上而下掃視過我,點了點頭:「不過如果要說古怪,可沒有多少地方能贏過這裡。跟我來吧。」
 
  我跟著諾瑪來到她的房子,那是一間在「月光」後房、破舊且狹窄的小屋。諾瑪並未費心特別為我準備茶,她只是隨意拿了個馬克杯,從桌上的茶壺倒出一杯已冷的淡茶給我,便在嘎吱作響的木頭椅子坐下,眼神隨著思緒遠去。
 
  「故事要從三十年前開始說起:
 
  那棟大宅原本屬於本地治安官拉蒙,他累積的財富遠高於他有能力賺取的,有人說他每天晚上舉辦的宴席,甚至比一些貴族還要來得奢侈。本地人都知道拉蒙的財富從何而來,他讓他美麗的妻子和兩個適婚年齡的女兒,獻身給晚宴的賓客,特別是有權有勢之人。
 
  有一天,拉蒙被僕人發現陳屍在浴室中,而妻子與兩名女兒手上沾滿鮮血,一把鋒利的剪刀掉落腳邊。
 
  拉蒙的財產被沒收,妻女卻在證據充足的情況下無罪釋放,但她們身上一無所有。有一天,本地人又發現那棟大宅亮起了燈,豪華馬車進出大門,拉蒙的妻子忍冬、和他的女兒玫瑰與矢車菊成為「月光」的頭牌。他們也發現,主教、法官和商會會長的馬車總是在深夜抵達,晨光出現前就悄悄離開。
 
  沒有男人能抵抗「月光」的誘惑,比起粗鄙的女人,他們更喜歡墮落的淑女。市長每三個月就會在月光停留,有人說夜晚總會聽見幼女的哭聲,也有人說那段時間總是悄然無聲。無論如何,的確有大量的女孩下落不明。三十年來,月光成為一種象徵,那些男人藉由享受妓院的服務滿足虛榮心,尋找夢想中的女性;月光則利用他們獲得人脈,庭院中的馬車川流不息。
 
  戰爭爆發後,沒有人敢光明正大上妓院,富人們都在準備出城。一夜之間,市長、主教、法官和商會會長皆被謀殺,還來不及逃出城,就死在自己的床上,月光的三個女人卻不見蹤影,再也沒有人看見過她們。」
 
  
 
 
  我踏出諾瑪的房子,仍覺得背後一片冰涼。最後我問她,是否聽過伊西多?諾瑪皺紋縱橫的臉上神情冷漠,搖了搖頭:「就算是我,也無法記得那棟大宅底下每一具骸骨的名字。」
 
  突然出現隱約的烤鵪鶉香味將我拉回現實,我四處張望,想找出氣味的來源,發現來自街角的一間房子。雖然招牌上的字跡已經模糊褪色,仍看得出那曾經是一間理髮店。我想起胡安告訴我的,揚克正是理髮店的獨生子。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快步走到緊閉的理髮店門口,敲在門板上的手正在顫抖。
 
  「有什麼事?」
 
  沒有等太久,有個穿著圍裙的中年男人應了門,他的年紀頂多四十到五十歲之間,卻有種難以言喻的老態,每條皺紋都刻著故事。這個男人年紀並不符合胡安的敘述,不可能是揚克。詭異的是,我的內心升起一股異樣的熟悉感,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張臉。
 
  但是不可能,從有記憶以來,我不曾離開過小鎮,更不要說是異國的城市。我壓下躁動的不安,向他詢問:「揚克在嗎?」
 
  中年男人沒有像諾瑪一樣對我上下打量,他的視線穿過我,不知落在哪裡;他的語氣和表情一樣僵硬,彷彿忘記了如何移動臉上的肌肉,無論是笑、或是哭。
 
  「我兒子戰死了。」
 
  我嚥下驚訝,無禮地追問:「你只有一個兒子嗎?」
 
  他終於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並未在我臉上停留,很快就挪開。
 
  「我只有揚克一個兒子。」
 
  還來不及再說些什麼,就聽見房屋深處,女人的叫喚聲和烤鵪鶉的香氣一起傳了出來:「崔佛,吃飯了。」厚重的木門便在我面前重重關上。
 
  我全身的血液瞬間結成冰,心臟停下,肺部呼吸不到任何空氣,所有的憤怒、悲傷、痛苦、不甘、厭惡和憤恨都突然懸浮在半空中,無法落地。光線、聲音、氣味都遠離我,只剩下無邊無盡的黑暗。我說不出任何話,以為自己會就這樣死去,直到溫熱的液體滑過臉頰,我才發覺原來我還活著,心臟仍在跳動。
 
  如果我繼續活三十年,就會有一張那樣的臉。
 
  我望著腳尖,光在背後,將我的影子投在木門上,那是一扇不會為了我打開的門。崔佛只有一個兒子,揚克,死在戰場上。模糊淚眼看見腳邊有一朵小小的黃花綻放,它長在石板的縫隙中,嫩綠的葉子抽出新芽。
 
  春天了。
 
  失去的感官突然回到世界,異國的城市展開在我面前,各種顏色拼出眼前的景象,新鮮且生機勃勃,我挪動腳步,任意往某個方向走去,不再回頭看那扇木門,抬頭望向湛藍色的天空──我一直想離開小鎮,而我現在已經離開;我想要自由,現在也已經自由。
 
  伊西多也自由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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