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廳堂裡燭火三三兩兩,未時三刻,外頭正是熱鬧,整個聿河派像是一座空城,除一開始帶他們二人入內、送上香茗點心的那名老僕外,整座宅子見不到半個活人,封如閑與宋修齊已在這裡等了小半個時辰。
  他們日夜兼程趕至萸城,縱是如此,也花了七、八日,當天便遞上拜帖,按過往交情,四大派和衷共濟,沒有拒不見人的道理,更別說為武林同道捻香拜祭亦合禮數,他們卻被請了回去。聿河派不設靈堂、未辦奠祭,要不是大門深鎖,一切都如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兩人連續幾日拜訪,皆以各種理由被拒於門外,今日好不容易在宋修齊軟磨硬泡下進到宅院,此刻茶已見底,竟連那個斟茶遞水的老僕也不見蹤影。
 
  兩人又等了半個時辰,這才來了一個十來歲的年輕弟子,言道掌門與長老外出,恐無法接待貴客,還請見諒。說罷便帶著他們往大門走,逐客意味濃厚。封如閑問道:「這位師弟,我們是真有要事,敢問掌門何時回來?」那年輕弟子撇了撇嘴,道:「沒有十天半個月是回不來的。四大派齊聚靈山之巔,你們是凌霄派弟子,難道連這也不知麼?」兩人這才恍然大悟,算了算時日,確實距靈山之約已近。只是聿河派怎麼也是四大派之一,縱然掌門不在,不可能連一個掌事的長老也沒有,遑論派出一個這樣年幼稚嫩的小弟子送客。
 
  花了數日才敲開門,闔上時倒挺快的,封宋二人沒辦法,只好挨家挨戶打聽線索,官府不知被誰下了封口令,即使宋修齊端出父親名號,或以金錢相誘,衙役捕快亦對聿河派命案閉口不談。相比之下,左鄰右舍健談得多,真相眾說紛紜,有人說那五具屍首已肉腐蛆生,惡臭難當,也有人說那些屍首皮膚顏色詭譎,顯是以奇特方式防腐,無論如何,皆顯示不是新鮮的屍體。
 
  兩人兜兜轉轉,來到聿河派宅子後門一棵銀杏樹下,總覺線索不齊,特別是那名叛離意歡門的小倌,竟無一人得知他現在在哪裡。
 
  宋修齊道:「師兄,要不咱們明日到茶樓酒肆裡去打聽,那些說書人嘴裡雖捏造了七八分,倒也有幾分真實。我聽人家說福壽客棧裡有個老人日日都擺著棋譜,說不定……」話還沒說完,便覺身子一輕,竟是封如閑扯著他的手臂,縱身躍上那棵足有兩三人合抱之勢的銀杏樹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但見遠方走來一個衣著破舊的老婦,她顫顫巍巍經過樹下,抬手敲了敲聿河派後門,雖無人答應,老婦卻不死心,一而再、再而三將拳頭往門板上掄,甚至扯著嗓子大喊:「阿卿、阿卿,是嬸婆來了啊!你爹娘慘死時我什麼也不知道,沒想到來得遲了,與其在這兒被人瞧不起,不如跟嬸婆回去。」她又喊道:「你姥爺當年留了塊玉珮,說是要給孫兒的,沒能把它交給你,九泉之下我也不能安心啊!」木門咿呀一聲打開,一名身形壯實的男人探出頭來,嫌棄道:「又是你這老婆子!三天兩頭到這裡找人,說過了,這兒沒人叫阿卿!」那老婦道:「沒有阿卿,總有綠映。人販子說阿卿被取了個綠映的花名,大老爺們喜歡。大爺行行好,我一定要見到阿卿不可!」那人見老婦瘋瘋癲癲,嘴裡連聲咒罵,兩人拉拉扯扯,好不容易才將老婦攆走。
 
  待老婦走遠,兩人雙雙躍下銀杏樹,皆覺古怪。
 
  宋修齊低聲道:「綠映倒像是南風館裡的名字。」封如閑頷首贊同,道:「當下最要緊的人物,只怕是那意歡門叛徒,也難怪聿河派將他藏得極好。若那老婦所尋真是那人,你我或可藉此機會與他接觸。」
 
  兩人接下來幾天兵分二路,一人白日藏身銀杏樹枝葉間,一人仍四處查訪線索,果見那老婦每隔一兩日便會至聿河派後門哭喊著要見「阿卿」。這天那老婦又到此處,嘴上說詞卻有變,她道:「阿卿啊,就算你不肯回陳家認祖歸宗,至少把姥爺留給你的玉珮拿走,上頭刻著你的生辰八字……記住啊,我在城郊的山神廟等你。」
 
  封如閑精神一振,料想那人不會從正門離開,便繼續在樹上守著。等至子時,果真有一人偷偷摸摸自聿河派後門溜了出來,披著厚重斗篷,看不清面容。他偋住氣息,腳上運起凌霄派輕功心法緊隨在後,出步迅速,卻悄聲無息,這夜月明星稀,澄亮的月輪半掛在天上,照得四周如點了幾百盞燈火,但他一路藉著陰影隱匿身形,前方那人絲毫未覺。
 
  城門已關,他跟著那人來到城牆邊,見那人對牆邊樹叢撥撥弄弄,竟露出一個狗洞來,那人身量嬌小,頭一低便鑽了過去。封如閑可不願意鑽狗洞,再者,那洞只足夠讓十來歲的少年鑽過,除非他練有縮骨功,否則八成鑽到一半便卡在裡面。這倒也不是難事,他趁守衛不察,雙足連點,輕輕巧巧便越過城牆,那人的背影正隱入一片樹林之中,他跟了上去。
 
 
 
 
  封如閑尚未踏入山神廟,便已覺得不對,聽呼吸吐納之聲,裡面至少有兩名武功不弱的高手,另有一名功力較淺。他不敢大意,潛行至窗下,緊貼著破舊磚牆,藏身在一叢芒草後,幸得山神廟建在林子之中,樹影凌亂,風聲呼呼,比起城內大街反倒更不容易被察覺。山神廟年久失修,木框雖未腐朽,不須沾濕捅破,窗紙就已破得七七八八,他向裡張望,除身穿斗篷那人外,確實另有三人。
 
  明月當空,一片清光穿過天花板的大洞灑進山神廟裡,那名日日呼喊阿卿之名的老婦此時正在臉上擦擦抹抹,揭下一塊東西來,露出本來面目,是一張四十餘歲的男子面孔,依稀可見年輕時相貌秀美。那人恭敬站在下首,上首是兩名黑衣黑袍之人,面上用黑紗覆實,不露半點肌膚,其中站在右側那人道:「紫筑,念你此番亡羊補牢,萸城分舵尚待重新建起,便不罰你,以功抵過罷。」嗓音清美,竟是個妙齡女子。紫筑道:「是,屬下定不辱命。」那人又道:「本護法在此,綠映,你還不跪下?」
 
  此三人便是意歡門左右護法風清、月明,與萸城分舵舵主紫筑,至於身披斗篷者便是與聿河派弟子相戀,以致背叛意歡門的小倌綠映。綠映臉色一白,往後退了幾步,心生懼意,巴不得向後轉身,拔腿就跑,但自知武功低微,就怕還沒踏出廟門,就已被格殺當場,更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只恨自己仍未能割捨過往,聽聞老家還有人在,明知疑點重重,仍動了相認之心。
 
  綠映依言跪下,全身不住打顫。
 
  月明道:「你勾結聿河派弟子,害得萸城分舵死傷慘重,罪證確鑿,一死謝罪只怕還便宜了你。」綠映咬唇不語,見此狀,紫筑恨恨說道:「你可知有多少人死在那些名門正派手上?他們與你情同手足,難道朝夕相處的情誼,還比不上那個表面道貌岸然,私底下找小倌尋歡作樂的男人?」月明又道:「若你能迷途知返,將你在聿河派這些日子以來探得消息如實招來,死罪難免,或者本座能允你一個痛快。」
 
  月明再三逼問,綠映只是搖頭,紫筑想起枉死下屬,頓時悲怒交集,抬起手來就往綠映臉上打了兩個耳刮子,他手勁不輕,綠映雙頰立刻高高腫起。月明喝止,道:「本座執罰,哪有你插手的餘地。」她語氣陡硬,向綠映道:「好,我今天就先剁你一根指頭,一天不說就再剁一根,待你四肢不全、目盲耳聾,到時候本座把你的舌頭留下,看看你會怎麼求饒!」她大喝一聲,從背後拔出雁翎刀,眼見刀鋒就要斬落,忽聞「住手!」一道黑影從窗外躍了進來,噹的一聲將刀格開。月明虎口一震,險些握不住刀柄,她駭然變色,不僅己方三人竟無一人覺察此人何時到來,適才那刀她用上六分力氣,卻被簡簡單單擋了下來,足見此人功力精純,應在自己之上。
 
  這人正是封如閑,他此時長劍出鞘,劍氣森森,橫在他自己與綠映之前。以一敵三,莫說取勝,就是帶著人毫髮無傷逃走,他並無太大把握,但不得不出手。封如閑劍尖斜指向上,是凌霄劍法中「山陰夜雪」的起手式,山神廟中氣氛一觸即發,誰也不敢大意。
 
  月明冷道:「你不是聿河派的。」
 
  封如閑點了點頭,情勢凶險,他一上來使出的便是看家本領,未意圖掩飾身分,道:「在下凌霄派封如閑,有話要問這位小兄弟。」
 
  月明冷哼:「此事與你凌霄派無關,少管閒事!」她嘴上說得輕鬆,實際卻如臨大敵,餘光看見風清將日月乾坤環拿在手裡,紫筑從腰後抽出一把鋼骨鐵扇,忖思合三人之力,應可將此人拿下。
 
  封如閑道:「這人我是非帶走不可。」
 
  月明喝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
 
  「事」字一出口,雁翎刀便橫劈而來,直取封如閑中宮,與此同時,日月乾坤環亦封住他上路,無法仗著輕功身法閃避,只能硬碰硬接下那刀。然而那刀看來簡單威猛,卻有多著殺招,躲得了第一招,不見得躲得了第二招。封如閑劍交左手,一招「雲起雪飛」與乾坤環相接,錚錚錚錚四聲,將攻勢全數封住,右手竟以指代劍,食中二指併攏,使出「飛鴻踏雪」,往月明的手腕刺去。原本指短刀長,仍是月明佔了優勢,但封如閑動作如行雲流水,分明感覺不快,指上劍氣卻已觸膚,她只好回刀自救。
 
  紫筑見封如閑以一敵二,絲毫不落下風,鐵扇一張,加入戰局。他這把扇子邊緣鋒利,扇骨中空,藏有淬毒暗器,非到萬不得已時絕不使用,便可出奇不意。紫筑手腕靈巧,轉起扇子來當是花團錦簇,華麗至極,他三招中只有一招是實招,對手多半眼花撩亂,以為他是佯攻,虛卻也能化實,便著了他的道。但他對上的人是封如閑,招式越繁,封如閑的心就越靜,對虛招皆視而不見。
 
  四人鬥在一起,滿室刀光劍影,綠映想趁機逃走,腿卻被嚇得軟了。此時封如閑的劍招中,有七成是守、三成是攻,但求穩妥,不求傷人。他尋思這樣耗下去不是辦法,敵方全無顧忌,自己需護著身後的綠映,終究吃虧。封如閑心念一轉,劍歸右手,刷刷刷三劍連攻,一劍快似一劍,劍氣漫天罩地,將月明逼退數步,趁這空隙,他左手以指化掌,避開與乾坤環短兵相接,每一掌都往風清胸腹而去,正是雲祿芳親傳渺渺十三掌。
 
  剎那之間,三支暗鏢向綠映急射,去勢凌厲,是紫筑按下扇上機括,看準封如閑接連逼退左右護法、綿密守勢露出空檔,身後的綠映此時無人看守,不如趁機殺了。封如閑心下一驚,匆促間尋不到其他暗器,竟將袖底的木匣扔了出去,他準頭甚佳,接連將三支暗鏢皆打偏,釘在一旁木柱上。未料射向綠映的暗鏢是實,紫筑揉身而上的攻勢也是實,扇面迎胸而來,封如閑急急側身閃避,一招「傲雪欺霜」由左朝右斜刺,劍尖直直沒入紫筑肚腹當中,登時血濺當場。
 
  高手過招,不容半分差錯和猶疑,封如閑將劍身抽出,準備欺身再上,對方竟停了下來。他凝神聚氣,卻感覺胸口微涼刺痛,這才發現他雖避開致命傷,紫筑的鐵扇仍割破衣襟,在胸膛上劃出淺淺一道血痕。
 
  「這香囊,你從何得來?」
 
  沙啞的男聲打破靜謐,厲聲問道,封如閑思路一滯,才發現是左側那名從未開口的男子說話,地上血汙中躺著一個繡著鳥獸紋的香囊,他原將香囊妥善收在懷中,衣服一破,就掉了出來,海棠公子的笑靨不合時宜地在他腦中浮起,那人巧笑倩兮,將香囊親手交給了他,說道:「望公子去路平安。」
 
  傷勢輕微,封如閑胸口卻痛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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