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樓既為蘭城名店,說書的段子自然馬虎不得,一樓大堂人聲鼎沸,說書人正講得起勁,說起天峰寨寨主沙十郎如何使得一把快刀,以一敵五,力戰聿河派高手,但見他長刃捲起地上砂石朝聿河派弟子揚去,對方雙目立刻刺痛萬分,沙十郎趁敵方分不清楚東西南北,快刀斬亂麻,登時了結其中一人。高手過招,這當然是不入流的把戲,但天峰寨本就是綠林劫匪,只管有效,不管入不入流。沙十郎拳打北斗、腳踢軒轅,刀鋒到處,鮮血迸流。講到此處,眾人大聲叫好,紛紛鼓起掌來。
 
  何仲棠走進天下樓時,聽見的正是這一段。
 
 
  他挑挑眉,不置可否。尚且不論天峰寨遠在藜城,和聿河派所在之萸城相差十萬八千里,就是沙十郎本人,最後一次出現在江湖上,也已經是三十年前的往事。據傳沙十郎與自家堂主同時喜愛上一名女子,鷸蚌相爭,最後卻是聿河派長老得利,結下仇怨,說書人那荒謬至極的故事大抵由此而來。
 
  跑堂的眼尖,立刻迎了上來。
 
  「二樓東邊的雅軒還空著麼?」何仲棠問道。
 
  跑堂的愣了一愣,笑道:「這可真是芝麻掉在針眼裡──巧的咧。上次和樓主您一塊來的那位公子正在東間呢!您要是不嫌棄,換成西邊的雅軒怎麼樣?」
 
  何仲棠嘴角微勾,他料的沒錯,封如閑果然在這裡。他回到瓊琚樓,要巧燕將面具收起,聽小丫頭吱吱喳喳地說上次那位公子來啦,不僅帶走落下的衣裳,還問了海棠公子在不在,後來便一個人往對街走了,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他料到封如閑會再來,以對方凡事認真的性子,若有要事,勢必留下隻字片語讓人轉達,既然如此,肯定不是「要事」。他刻意換了身乾淨衣裳,讓巧燕將散髮重新梳整,才緩步向天下樓走去。
 
  「那位公子要了些什麼?」
 
  「就要了一壺清茶,點心、小食通通不要,也不要酒。」跑堂的語氣略有埋怨,道:「咱們這裡可是蘭城聞名的酒樓啊!」
 
  「是苡城春茶?」何仲棠略一思索,再問道。
 
  「是。」
 
  他交代了幾樣天下樓拿手的吃食,一壺花間醉,兩副碗筷,便漫步拾階而上。二樓清淨不少,他也沒刻意隱瞞腳步聲,來到東邊雅軒門口,撥開用來隔間的珠簾,封如閑正坐在裡頭,一張八角木桌,幾席木椅,桌上一壺泛著嫩綠色澤清茶,兩只茶杯。
 
  「海棠公子。」封如閑語氣輕軟,眸光中泛著幾分訝異,像是沒料到有人會來。
 
  「我恰巧外出,讓公子白跑一趟了。只希望巧燕沒有怠慢才好。」
 
  封如閑說了聲「請」,何仲棠順勢在木桌對側落座,他接過微涼茶水,輕啜一口,有意無意看了看杯裡的茶湯,又望向對方,唇邊揚起淺淺笑意,舉止雖含蓄,卻讓旁人明明白白他注意到了是同一種茶。
 
  雅軒中只有兩人,「旁人」是誰亦不言而喻。封如閑呼吸一窒,也不曉得自己慌張些什麼,他本是苡城人,就是為了思鄉,也十分說得過去,他道:「不是白跑……」眼角餘光看到了一旁的油紙包,道:「巧燕姑娘細心入微,不僅將衣衫洗晾妥當,還用油紙包起,以防髒污,是我要謝謝她才對。」兩頰略燥,他又道:「海棠公子的衣服,在下不日送還。」
 
  「公子穿著很適合,若不嫌棄,就當一份薄禮。」何仲棠搖搖頭,話鋒一轉,問道:「公子到瓊琚樓尋我,所為何事?」
 
  封如閑頓了頓,他著實不解自己為何到了瓊琚樓、又為何盼著能見上海棠公子一面,只是此時對方問起,沒由來的卻猶豫起自己明日就要出城一事,究竟說或不說。沉吟半晌,他道:「在下來向公子辭行。舊友有疾,病情嚴峻,託人捎來信件,望我立即動身,或能臨終前再見。」
 
  這回答倒是出乎何仲棠所料,然而近來聿河派門前命案鬧得沸沸揚揚,既知眼前的「吳鳴」公子實為凌霄派大弟子封如閑,四大派同氣連枝,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故人有疾云云,或者只是說詞。
 
  何仲棠面上不露聲色,勸慰道:「公子友人吉人天相,想必能否極泰來。」問道:「不知公子何時起程?前往何處?」
 
  「明日。舊友世居蒔城。」
 
  「那麼,今日便讓我為公子設宴餞別。」
 
  何仲棠從腰間解下一個香囊,遞了過去。那香囊以錦緞縫製而成,布面精心繡有花草鳥獸紋,小巧精緻,乍看之下並不起眼,仔細端詳才會發覺不是尋常店鋪商行就能買到之物。這個香囊是何仲棠義父、前任門主于歡所贈,圖案拼湊起來儼然是一枝並蒂海棠,他佩戴在身上多年,親信多能憑藉此物認出門主。
 
  「蒔城路遙,亦多瘴癘,此香囊可使公子免於蚊蟲噬咬。」
 
  蒔城距萸城不遠,快馬半日能到,何仲棠有六、七分把握,封如閑所言皆是謊言,真正目的應是調查聿河派命案。贈送香囊乃南風館習俗,若小倌有心儀恩客,多半會相贈貼身之物為憑,錦帕或者香囊便是常見細物。封如閑對此風俗自是完全不知,幾番推拒無效後,便也收下了,料想香囊不過尋常之物,日後再買新的還給對方就是,殊不知在世上僅此一個。
 
  封如閑探入袖底,想回贈點什麼,但他素來為求簡便,不帶無用之物,忽然觸手堅硬,他輕輕撥弄,是當日海棠公子所贈木匣,藥丸早已快馬加鞭送給熟識大夫檢驗,如今裡頭裝的是那名老丈交給他的赤鱬,色澤紅豔,如同半分沾染不得的劇毒之物。他略為思索,道:「舊友痼疾纏身許久,疼痛非常,家人為他尋來眾多名醫皆束手無策,經年累月,或者求得一死是個解脫。」他稍作停頓,試探問道:「聽聞有種靈藥,能讓人忘卻塵世種種,服用者如登極樂,不再受肉體之苦。海棠公子見多識廣,可聽說過這個藥物?」
 
  何仲棠微瞇起那雙狐狸目,隱隱浮起笑意,他讓那老丈將赤鱬交予封如閑,自是想試試這名門正派弟子能否頂得住誘惑,或者和其他道貌岸然、私底下卻行事可鄙之人相同?若是如此,他亦想親眼看看,眼前這人陷入癲狂是什麼樣子。可惜啊,聽他語氣,那粒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赤鱬還好端端的藏在某處。
 
  「若有此等神丹妙藥,當是病者之福。」何仲棠嘆了口氣,道:「只可惜縱是龍蛇雜處的瓊琚樓,亦沒聽說過。往後我幫公子多留意,或能得到些許線索。」
 
  他心裡一清二楚,這番話只怕封如閑也是不信,畢竟江湖上人人皆知瓊琚樓與意歡門有關。他微微一笑,道:「要是真能尋得此藥,公子想用它來做什麼?」
 
  封如閑微怔,並未想過這個問題,此刻他袖底便藏著一顆,對於想試上一試的念頭卻絲毫未有,苦笑道:「倘若有一日,我也求生不能、求死亦不能,或者寧願活在幻象之中,遠離肉身之苦。」
 
  「但願公子永無此日。」何仲棠笑道:「既無靈藥,若要解憂,唯有杜康。今日讓我為公子送別,望公子去路平安。」
 
  何仲棠擊掌,讓小二送上佳餚美酒,尤其是天下樓聞名之花間醉,封如閑原先喝得不多,畢竟隔日還有要務在身,被何仲棠不住勸酒下,竟也帶著三分醉意離開。臨走之際,何仲棠問道:「蒔城白茶最好,公子能幫我帶些回來麼?」瓊琚樓的公子要什麼茶葉沒有,更別說天下樓便收藏數十種各地好茶,這點封如閑當然清楚,若是答應了,就是許下再見之約、重逢之諾,他撫著腰間香囊,溫言道:「在下定為公子尋得好茶。」
 
  踏出天下樓時已入夜,何仲棠踱步回到瓊琚樓門前,雖無酒意,神智清明,仍難免酒酣耳熱,汗濕薄衫。更深露重,夜風裡挾著幾絲涼意,白華恰好在門口送離一名貴客,見狀解下身上披風,從後頭輕輕為他披上。
 
  何仲棠跨過門檻,白華緊隨在後,往那蘭城最為繁華璀璨之處走去。何仲棠眉眼淡漠,長夜漫漫,瓊琚樓內卻燈火通明,恍如白晝,只怕一城光明皆聚集在這兒了,他臉上神情卻讓人看不真切,他道:「傳令下去,意歡門人若見有人配戴海棠香囊,不可打草驚蛇,盡速回稟。」白華難掩驚異之色,他雖不如左右護法與門主一同長大,有青梅竹馬之誼,畢竟也相識許久,怎會不知海棠香囊何等珍貴,他隨即收斂神情,低聲答覆道:「白華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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