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Google Map上的路線,從聚落到海岸音樂節只有一條大路,姚雋英擔心迷路,仍時不時停在路邊查看,花了比建議時長更多的時間才到那一個聚落。音樂節下午才開始,他來得太早了,沙灘上只有一個空蕩蕩的舞台,連工作人員都還沒到。他把車停好,決定隨意走走。
 

 

  音樂節的聚落比他住的地方看來熱鬧一點,更有觀光客的氣息,光是便利商店和連鎖咖啡館就有好幾間,在地的商店也不少,多數都還不到開店時間。他隨意走走,剛好看見一間南國風格的小店,一個膚色黝黑、穿著平口洋裝的女孩子將衣桿推了出來,上面掛了一整排色彩鮮豔、熱帶風情的服飾。女子注意到姚雋英的視線,主動向他打了聲招呼,他有些不好意思,本來想轉身離開,又覺得別人都那麼熱情了,似乎該上門光顧一下,幫忙開市。
 
  剛踏進店裡他就鬆了口氣,店裡冷氣很涼,剛好躲避外頭越來越烈的太陽。小店空間不大,但布置頗具巧思,塞進數量不少的各色商品,除了衣服和飾品之外,也有一些工藝品,姚雋英想買禮物給前妻和孩子們,卻不知道該如何挑選。他拿出手機,正想拍幾張照片讓孩子們自己選,就聽見清脆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店裡不能拍照喔。」剛才的女子笑瞇瞇地站在他身邊。
 
  姚雋英不禁感到困窘,手忙腳亂地解釋他只是不曉得該買什麼樣的禮物,不是刻意要上網找類似但更便宜的商品。
 
  「先生要不要稍微說說看要送禮物的對象的喜好,我可以幫忙給些建議。」
 
  他想了想,開始細數孩子們喜歡的顏色、穿著的風格等等,關於前妻他發現自己也沒辦法說出更多喜好,只好又補充了性別和年齡等資訊,沒想到女子直接笑了出來。
 
  「先生是要買給太太的嗎?」
 
  沒想到會被這樣詢問,他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前妻」兩個字有太多的遐想空間,這段過程沒有太多傷感、失落或者痛苦,與一般走到離婚這條路的伴侶大不相同,況且他也不打算向陌生人透露太多私事。他喜歡和妻子一開始就是平平淡淡的愛情,也喜歡他們攜手走過的歲月,隨著年紀漸長,仍然是家人與朋友,卻沒有更進一步的激情,他們安分守在彼此最近的位子上,覺得很舒適。
 
  「是朋友,很親近的朋友。」
 
  結帳時他看見櫃台後方吊掛著一面六色彩虹旗,都已經是2024年了,他當然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也在許多遊行的場合看過有人舉著它,還是不由得停頓了一下,低頭找零錢時情緒複雜,忍不住假想如果自己生在這個時代,是否也能那麼坦然?女子十分大方,侃侃而談起彩虹旗的意義,他卻因此不自在起來,彷彿三十年來的異性戀標籤被一口氣撕下來,然而那個標籤在身上別了太久,穿過皮膚,深深陷入肉裡,扯下來的時候總會疼痛。
 
  現在的社會將他或阿興這樣的人叫做雙性戀,以前的年代則把他們打成「暫時的迷途羔羊」或者「騙完炮就回去找女人結婚的爛人」,事實上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姚雋英提著袋子走出小店,毒辣的太陽曬得他頭暈目眩,他找了個屋簷的陰影喘口氣,抬頭望向分明是冬天,卻還是藍得不可思議的天空,一瞬間以為自己回到當天的夏天,耳邊還有過於喧囂的蟬鳴。
 
  
 
  姚雋英拍了音樂節的節目單,問大女兒有沒有喜歡的歌手或樂團,大女兒傳了一個尖叫的貼圖後,只叫他記得好好享受。他找了一個離舞台有些距離的角落,不需要和年輕人擠在前方,但還是可以聽得見音樂,同樣也聽得見海浪與風聲。
 
  沒有聽過的歌手,沒有聽過的歌,有些喜歡,有些不喜歡,總之對他來說都是新的。他聽了整個下午,直到日光在身後沉落,舞台打上了光,月亮從海面上浮出,在海浪上搖曳。這些年輕的歌手關心很多事,在歌裡唱了很多的故事,有轉型正義、社會改革、有過去的歷史傷痛,最多的仍是愛情。
 
  海浪乘載著歌聲,原來每一代的人都在迷惘。
 
  姚雋英聽得入迷,沒注意到時間已經很晚,最後一組樂團剛上台,底下發出了歡呼和尖叫聲。他覺得自己該回去了,夜晚的道路要花更多時間,而且他對這裡不熟。他從鬆軟的沙子起身,前奏剛結束,歌詞卻讓他渾身一震:
 
  彼一工 外口風雨遐爾大
 
  咱倆人屈佇厝 煮泡麵做伙食
 
  眠床頂 你我交纏攬相偎
 
  揣未來的意義 抑是現時的安慰*
 
  三天三夜的時間不長,可是他們留下彼此的聯絡方式,帶著交握過的手、吻過的嘴唇和一顆悸動卻迷惘的心下了山,當父親問他溪阿縱走有趣嗎?他滿腦子只有阿興的味道。
 
  他們通常約在蘇恩興家,因為沒有人在家,阿興的父親是輪班制,有時為求方便就睡在公司宿舍,弟弟則需要上暑假輔導。父親不許他考駕照,於是他總在烈日下騎著腳踏車去找阿興,陽光灼得人疼痛,他卻不曾如此雀躍。脫下汗濕的衣服,用水管裡微溫的水沖去一身熱汗,然後接吻、愛撫、上床,餓了就隨便吃點東西,煮碗泡麵,塞個麵包,重點是探索彼此的身體,不放過任何一條紋理。
 
  和阿興在一起的他是頭野獸,只依循本能而動,純粹且快樂。
 
  那年夏天明亮且熾熱,是一望無際的藍天,即使遠方有烏雲,雷聲隱隱,也自信又莽撞地以為大雨不會降臨在自己身上;是喘息和微醺,偷偷買來喝的啤酒放到變溫了,在濕潤的角落裡愛意一寸寸滋長。
 
  姚雋英以為那樣燦爛的夏天不會結束。
 
 
 
 
  他站著聽完了那首歌,對照著節目單把樂團的名字傳給大女兒,問她有沒有推薦的歌,騎車的時候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所有人都還在舞台前狂歡,只有他背對著離開。回程路上有海風,從漆黑的遠方傳來浪濤之聲,他耳邊反反覆覆都是那首歌的最後一段,夾雜著他的聲音、阿興的聲音,以及聲嘶力竭的蟬鳴。
 
  彼一工 咱兩人屈佇厝 共身軀完全放予去 共身軀完全放予去*
 
  聚落裡是沒有路燈的,這個時間點多數人也睡了,只有稀稀落落的燈火,他在聚落裡繞了幾圈,不得不承認自己迷了路,在小小的聚落裡卻找不到民宿的所在,他只好先騎回有路燈的大馬路上,停在聚落裡唯一一間便利商店門口,熟悉的外觀和燈光讓他安心不少,他拿出手機打給Paul。
 
  Paul似乎還沒睡,聽說他找不到路就笑了起來,一邊安慰他不是唯一的一個,一邊詢問:「你在哪裡?」
 
  「我在大馬路上的7-11。」
 
  「有看到7-11旁邊那條小路嗎?」
 
  「有。」
 
  「那看得到小路上教堂的十字架嗎?」
 
  「可以。」姚雋英依著指示抬頭看,教堂的十字架在夜色中發著瑩白的光。
 
  「你沿著小路往上騎,到教堂後右轉,民宿就在右邊。」
 
  他在店裡買了幾罐啤酒,冰涼的,其實生病後前妻與孩子們就不允許他喝酒了,即使病癒,也只能喝無酒精啤酒解解饞,然而口感和味道再怎麼像,也少了那種微醺中,世界似乎浮盪在水中的暈眩感。他來台東放假是為了遠離過去三十年的自己,那麼也該被允許想念啤酒的味道。
 
  沿著便利商店旁的小路往上騎,將十字架當成目標,到了之後往右轉,《仲夏夜之夢》門口的燈泡散發著微微的光亮。Paul站在門口等他,拿著手機,打開手電筒,指引他在空地上停好車。他拎著啤酒,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Paul看起來剛洗好澡,頭髮還是濕的,散在肩上,夾雜了些許白髮,上身只穿著一件黑色背心,臂膀依舊結實誘人,有著海島之東特有的黝黑膚色,對著他笑出一排牙齒。
 
  「你一整天只買了啤酒?」
 
  姚雋英愣了愣,這才發現自己將禮物忘在沙灘上,而感到懊惱。
 
  「啤酒是給你的。」
 
  「哇,姚先生太客氣了,怎麼知道我喜歡台啤?」Paul靠近他接過了啤酒,身上傳來一股好聞的柑橘氣味。
 
  似乎是柚子的味道。
 
  「喔?大概是沐浴乳的味道,每個房間的浴室都有放一瓶啊。」
 
  直到Paul回答,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喃喃將疑問說出口。他用的是自己帶的肥皂,當初打包行李時覺得既然要住一個月,還是用自己習慣的品牌比較好。
 
  原來柚子的氣味那麼好聞。
 
  Paul對他晃了晃手上的啤酒。
 
  「姚先生一起喝嗎?」
 
  
 
 
*來自拍謝少年《共身軀完全放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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