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傍晚營業到凌晨的店家,在晚餐時間就已經人聲鼎沸,這裡白天是交易熱絡的菜市場,到了晚上則一片沉寂,幾年前大舞台戲院歇業後,徒然佇立戲院的山形牆作為留念,只有這家賣餛飩麵的小店還亮著燈,並隨著口碑良好,客人越來越多,街邊的桌椅也拓展出去。
 
  排骨香酥多汁,餛飩柔軟鮮美,金黃色的湯頭在街燈下表面泛著一層油光,豬油和醬汁的香氣飄散,他們還點了一盤燙青菜和小菜,周煦熟練地拿了餐具入座,樊少勳看著剛送上來的黑白切,瓷盤上一角是鯊魚煙,突然有點恍惚。這家店他們不是第一次來,每次切的小菜不盡然相同,卻總有鯊魚煙──因為周煦知道他喜歡。從在山上迷路後到周煦出現在分行門口這段時間彷彿一場夢,現在夢醒了,所有的爭吵與冷戰也就煙消雲散,不曾發生過。
 
  但是一開始吃飯,他就明確感覺到那些都是現實,他們確實站在顫顫巍巍的鋼索上,不敢妄動,甚至讓周澈和樊少慈都覺得這段感情搖搖欲墜。和周煦一起吃飯曾經是件非常愉快的事,他們因為彼此的陪伴而快樂,再無趣的話題由於從對方嘴裡講出來,都能引起波瀾,更何況周煦比任何人都擅長說故事。
 
  現在有種細微的刺痛存在,就像在山上曬傷,幾天後以為不去觸碰就不會痛,可是卻連空氣都能讓受傷的皮膚隱隱作痛,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曾經被日光燒灼過。
 
  「你爸的狀況怎麼樣了?」一貫低沉溫柔的嗓音。
 
  他們坐在邊緣,已經是相對來說不那麼吵雜的地方了,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依然讓樊少勳的反應慢了半拍,他還不習慣周煦就在他眼前。或許人就是這樣奇怪的生物,過去兩個月的時間他因為見不到周煦而痛苦,現在周煦在他眼前了,反而突然不習慣。
 
  「說話和動作都變得更不流暢,但他年紀也大了,這都是可以預期的,只是提早幾年到來而已。」
 
  他抬起頭,撞進周煦的眼中,昏黃街燈下,周煦眼眸有種溫潤的光澤,顯得特別明亮,深處卻怎麼也看不清楚,猶如一池乾淨清澈的湖水,可是沒有人知道湖底到底埋葬了些什麼。他呼吸一滯,突然看見一尾大魚在湖中激起的水花。
 
  周煦點點頭,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很想你。」句尾是無聲的嘆息。
 
  樊少勳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這句話,他的眼眶發熱,心臟為之揪緊,隨之又生出近乎氣憤的情緒。周煦從來沒有對他說過這句話,認識以來,主動靠近的總是自己,分隔一段時間之後迫不及待想要見面的也是自己,他能從周煦的行動中讀出言外之意,例如抱緊的手臂,比平常更激烈的親吻,但這份渴望並未言說。
 
  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說出來?
 
  為何不能是在一個更為美好,而不是感覺到痛楚的這個時刻?
 
  似乎本來就沒打算等他回答,周煦繼續接著說下去,然而是完全不相關的事情,周煦垂著眼,將盤子裡的鯊魚煙夾進他碗裡。
 
  「前段時間我去了一趟大鬼湖,想上山走走。從以前就是這樣,一旦到了山上,無論山下有什麼煩心的事情都變得微不足道,山林也足以讓人忘記那些事,只想一心一意追尋沒有見過的風景,我可以不必去面對很多事。那個時候……」周煦停頓了一下,嘴角邊有微微的苦笑,「少勳,我知道你希望我好好考慮清楚我們的事,可是我不想去想。」
 
  「我一個人從中興林道出發,揹著九天份的食物、帳篷、睡袋和睡墊,還有水,那段路很長,海拔高度剛好在霧林帶,所以林相豐富,樹木原始茂密,動物幾乎不怕人,而且大鬼湖是台灣最深的高山湖泊。沿途幾乎沒有清晰的路徑,我只能專心在找路上,天黑之前紮營,天亮之前出發,很平靜。但是,我在抵達大鬼湖的前一天決定折返。」
 
  樊少勳聽得不太認真,摺疊桌微微傾斜,他調整了一下桌腳,木然地吃著眼前的餛飩麵,不免覺得很諷刺,他們才剛因為南三段的事情吵架,周煦又獨攀了一個時間長達八、九天的行程。有沒有可能,當他因為父親的病情在醫院煎熬時,也差一點就要失去周煦?以前他喜歡聽周煦說山上的事,嚮往有一天能攜手同遊那些絕美的山林,為此他相當努力。可是,對方的規劃裡真的有他嗎?直到他聽見周煦說在前一天折返,才抬起頭來。
 
  「為什麼?」
 
  他屏息等待,直覺地知道這是一個轉折點,不只是故事的轉折點,同時也是他們關係的轉折點。周煦不會無來由地講起大鬼湖的事,勢必有些線索在其中等著他去解讀。可是他也忍不住想,周煦為什麼不能將答案直接攤開在他面前?
 
  「因為我想跟你一起去,少勳。」
 
  周煦抬眼,凝視著他。
 
  隔壁桌的客人正在討論要點餛飩湯還是餛飩麵,麵攤老闆大聲吆喝要店員把排骨端到哪一桌去,大馬路上一群飆車的年輕學生呼嘯而過,然而周煦的聲音震耳欲聾。
 
  樊少勳的腦袋嗡嗡作響,拿在手上的筷子瞬間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爐火朝天、熱水在鍋中咕嚕嚕沸騰的小麵攤,嘈雜的人群,所有的事物在這一刻已然靜止,模糊,退到遠方,只剩下周煦還在他面前。
 
  「我喜歡獨攀,也享受一個人走在山道上的感覺,況且,這段大鬼湖的行程讓我覺得很平靜。」周煦深吸了一口氣,他低聲說:「可是前一天晚上我紮營在三花奴奴溪的營地,我突然想起我們聊過巴冷公主和阿達里歐的故事,尋找三年才找到的七彩琉璃珠,你說你有一天也想去看看。少勳,我想跟你一起去。」
 
  周煦說了第二次,然而他的腦袋還完全沒有跟上。樊少勳茫然地望著周煦,再一次感受到身體的主控權確實不在自己手上,否則他怎麼能在仍然對對方說的話感到不知所措時,鼻尖就擅自發酸?周煦將他放進了未來裡,某個他們總有一天會去踏查魯凱族聖地的未來,並且還記得他無意間說過的話,想去大鬼湖這件事連他自己都不記得,畢竟周煦去的地方他總是也想去。
 
  他放下筷子,突然發現那種刺痛感少了一點。
 
  「我們走吧,周煦。」
 
  
 
 
  麵攤實在不是個適合聊事情的地方,他們付了帳,一前一後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空氣裡仍能聞到白天作為菜市場的氣味,例如生肉與輕微腐敗的菜葉、雞毛或者蟄伏在暗處的髒污。離開麵攤後樊少勳和周煦都沒再說話,但沉默並不令人痛苦或者焦急,反而像溫柔地退了一步,給予思緒穿過的空間。
 
  他們之間的沉默曾經如此時一樣舒適。
 
  回到分行停車場的距離不長,商業區的夜晚在人潮離去後同樣靜謐,只有從河岸吹上的晚風。
 
  樊少勳的手放在車門手把上,思考著該去哪裡談話。短時間內他不想再去周煦的公寓,會記起太多不愉快,像是獨自在樓梯間等待,直到日光隱沒,或者周煦企圖用性愛來搪塞他的質問,最後他們不歡而散。想了許久,車裡大概是個適合的空間,隱密、狹小,目前他們一起在這裡的記憶都還是快樂的。
 
  他們在車上接吻,周煦在車上教他按摩,陪他討論該如何說服父母接受看護,漣漪從這個小小的空間開始,擴散到他的全部生活,死水般的現況有了改變,姊姊得以踏出家門,取回自己的生活。
 
  或許他也想要相信車子裡有一種魔力,他們會變好的。
 
  樊少勳從駕駛座上車,示意周煦坐在副駕駛座,車門關上,世界被隔絕在外,只有他和周煦。
 
  「陳先生之前打給我,他說你喝醉了。」猶豫片刻,他還是決定主動提起這件事,從接到電話的那一日起便如鯁在喉。「他也說你不是會讓自己喝醉的人。」
 
  「我知道,阿清不該打給你,抱歉。」
 
  他搖搖頭,不認為周煦應該為了陳舜清的行為道歉,如果他是陳舜清,在那個當下大概也只想得到打給自己。雖然對方打給自己的理由,除了周煦喝醉了,還稍嫌強硬地試圖介入他們的問題,幫周煦說話,但那也來自善意。他事後回想,為周煦高興能夠擁有這樣在乎對方的朋友。
 
  「陳先生沒做錯,如果不是我爸住院了,我會去接你。周煦,陳先生似乎想告訴我什麼,我並不想從他那裡知道,我想聽你說。」
 
  「但我不知道阿清打算跟你說哪些事。」周煦輕輕笑起來,眉心微皺,身體有不自覺的緊繃。
 
  「他本來想告訴我,我對你的意義。」
 
  周煦明顯地停頓,過了許久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你對我來說很重要,少勳。我猜阿清本來打算跟你說這個。」他臉上表情複雜,既帶著些許困擾,又顯得釋然,「重要到想到你可能會離開我──永遠地離開我──我就落荒而逃。」
 
  車子裡很小,即使是細微的呼吸改變也極為明顯。
 
  樊少勳知道自己的呼吸變快了,周煦向他伸出手,卻在碰觸到臉頰之前收了回去,而周煦的呼吸和他同樣急促。彷彿有微弱的光亮起,他曾經以為自己困在周煦幽暗的內心看不見四面八方,但他開始能夠辨識出一些東西,知道對方諸多言行背後的理由。可是從很久以前開始,周煦的自白總讓他感到疼痛。
 
  「前幾天,我去探望林大哥的遺孀,就是五月底失蹤,後來被找到的林大哥。」周煦望著擋風玻璃外的某處,眼神很遠,他轉頭對樊少勳彎起嘴角,笑容卻顯得脆弱。「林大嫂很厲害,是早早就蒐集完百岳的資深山友。我問她:『以後還會爬山嗎?』她笑著罵我很傻,她說:『我跟他在山上認識,在山裡談戀愛,一起走過那麼多的路,如果我以後不爬山了,要去哪裡想念他?』我讚嘆林大嫂的勇氣,她卻反問我,如果因為害怕就不再上山了,那一開始何必爬山?安安穩穩在山下也能快樂過一輩子,登山的人不就是明知道可能會葬身山林,還是克制不了山的誘惑嗎?」
 
  不遠處的路燈突然熄滅又亮起,閃爍了幾下,終究安定下來。
 
  「這些我都明白,但那天收到你在山上迷路的訊息,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這件事。就算沒有及時找到林大哥,我也為他慶幸至少是死在深愛的山裡,而不是某個十字路口,或者醫院的病床上。可是我沒辦法對你有同樣的想法,如果你回不來,那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少勳。」
 
  周煦的聲音浮在黑夜中,仍然過於平靜,但樊少勳從那之中窺見對方濃烈的情感與掙扎,彷彿擁抱著他,像個孩子般哭泣,周煦並不是不在乎,而是過於在乎了,所以再一次選擇退開。他終究為他心疼。他突然覺得他們不該吵架過後坐在車裡,談論這些事,他們應該在遠離城市的山野間彼此坦誠,或許,理解對方這件事不會那麼困難。
 
  他想奮不顧身抓住這樣的周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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