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Merlin

CP:Arthur/Merlin

等級:G

 

閱讀前警告:

 ◎這是個後513的故事,亞瑟活下來,莫嘉娜沒死,關妮薇爾依然是皇后(←但當中並不牽涉什麼Romantic meanings)。最近關於婚姻平權的爭執讓我覺得某方的意見簡直荒腔走板,想到編劇兼製作人在513評論音軌中幾乎隱晦承認魔法可以被視為性向的隱喻,忍不住想寫一個魔法已經被法律承認卻仍然不被社會接受的故事

◎我標AM標得有點心虛,當然有AM的成分在,不過更多的是亞瑟,513之後的亞瑟和身邊的人怎麼了,這才是我想寫的東西。目前的設定是PG-13,後面會不會發展到NC-17我不知道……啊不過我能保證是HE(或有些人覺得是TE)結尾,不會是BE

 

 

 

1.

卡美洛是個富饒的國家,它的國土倚山靠海,擁有豐富的礦產,過去它的人民或許因為魔物肆虐和戰爭經常不得溫飽,但從兩年前劍欄一役後,阿爾比恩上的五大國簽訂了和平條約,約定互不侵犯,讓土地與人民都可以喘息。如今卡美洛的景象已與過去大不相同,大多數的人民都至少一天能有一頓飽餐,冬天時也有足夠的柴火不至於冷死路邊;和平與氣候讓收穫豐碩,人民能用便宜的價錢買到足以餵養自己與牲畜的食物。

下城區,通常是城市中最為貧困的區域,在卡美洛,即使是下城區也不會見到衣不蔽體、瘦骨嶙峋的乞丐或貧民,他們或許穿著粗布衣服,吃食也不精緻,卻是認真在生活著。

「為什麼只有半個?」在吵雜的集市中,安稚嫩的聲音並不突出,她只能盡可能提高聲音,努力抬高下巴,即使臉紅脖子粗也要讓小販聽清楚她的話。「我明明聽到你跟前面的大叔說一塊麵包只要一個銅幣,我給你一個銅幣了!」

「我說半個就是半個,你的一個銅幣只能買到半個麵包。」

可惜小販漢斯並不理會她,把半個麵包往她的懷裡一塞,便轉頭回去招呼另一個客人。

「為什麼?我沒有少給你,你也該給我我應得的貨品!」

安扯著漢斯的袖子,逼得漢斯不得不轉過身推了她一把。十二歲的小孩怎麼禁得起成年男子的推擠,她腳步不穩地向後退了幾步,差點跌在地上。

「不接受就滾到一邊去!」

漢斯對著安大吼,他的攤子附近不知何時已經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卻沒有一個人出來幫小女孩說話,反而也跟著指指點點,這彷彿給了他鼓勵,他對著安的腳邊唾了一口口水,又拿起他的擀麵棍揮舞了幾下,作勢要敲在她頭上。

「像妳這種人,以前可是會被綁上火刑架燒死!現在能這樣大搖大擺買東西吃就該心懷感激,小雜種!」

安委屈地就要哭出來,但是不行,她不是小雜種,即使身為德魯伊人的族人們在森林裡流浪了許久,曾經流離失所,走到哪裡都受到驅趕,可是他們和這些人並沒有什麼不同。她會魔法,她有一點點魔力,她生來如此!

卡美洛的國王,亞瑟‧潘德拉岡登基的第七年,不得使用魔法的禁令終於撤銷,擁有魔力的人們不再需要躲躲藏藏,國家甚至設置了宮廷魔法師的職位,並招募了一群擁有強大魔法的人,組成禁衛軍。那個使用魔法就會被判處火刑或絞刑的年代已經過去了,再也沒有無辜的人因此而死。

「魔法在卡美洛已經不再被禁止了!」

她大喊著朝漢斯衝過去,用力捶打漢斯的手臂,小孩子的力氣根本無法造成什麼傷害,這些動作只讓漢斯更憤怒,抓起安的衣領將她遠遠甩出去。安覺得自己的腳根本踩不到地面,煞都煞不住,只能閉上眼睛等待跌落地面的疼痛。

沒有預期的疼痛,她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安睜開眼,發現接住自己的人穿著藍色的斗篷,大半張臉都掩蓋在兜帽之下,不過她的身高只到對方胸口,從底下倒是能清楚看見那人的臉。那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人,五官相當俊秀,皮膚白皙,飽滿的額頭上散落幾撮金黃色的髮絲,一看就知道是貴族子弟,不該出現在下城區的那種人。

「妳還好嗎?」

男人用戴著皮手套的手扶她站好,蹲下來平視她,還順勢拍了拍安身上的塵土。

他有一雙極其美麗的藍色眼眸。

安點點頭。

「這是在做什麼?」

男人站起身來,語氣變得嚴厲,低沉的聲音裡隱隱有著無法抵抗的威嚴,他將手放在安的肩膀上。

「何時卡美洛的律法允許你們對一個小孩動粗?」

圍觀的群眾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猜測起男人的身分,從斗篷的質料和做工以及男人習慣發號施令的口氣來判斷,隱藏在兜帽下的這個人必定擁有尊貴的身分,但貴族們並不到下城區來,這裡是僕役、馬伕、小販和妓女們的居住之地,就連有點身分的商賈也不會踏足這裡。

漢斯吞了吞口水,仍逞強地挺起胸膛,他有整個集市的人做他的後盾。

「一個德魯伊小孩,閣下,可不是什麼無辜的小孩子。」他強調了「德魯伊」三個字,以輕蔑的語氣,「使用魔法的雜種!」

「魔法已經解禁了。」

「在烏瑟統治時期可不是這樣的,這種人就該送上火刑台。」漢斯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越說越氣憤,一張老臉脹得通紅,「看到他們就叫人噁心!大家都是辛辛苦苦過日子,憑什麼這些用魔法的人可以比我們輕鬆?能讓他們活著就已經是恩賜!」

群眾開始鼓譟,附和著漢斯的說法,七嘴八舌說著對巫師的不滿,多半都是聽來而非實際的經驗,例如巫師會讓人從嘴裡吐出蟾蜍,或巫師會在井中下詛咒,喝了井水的人就會長出膿瘡,卻說得像自身遭遇一樣。

聽著這些話,漢斯大膽了起來,他指著一個健壯的中年男子,大聲地說:「這是湯姆,他是搬運工,要是幫閣下您一天搬個十幾趟貨物,裝滿馬車,大約可以賺到二十個銅幣。但是一個巫師只要動動手指,就可以讓貨物自行疊好、捆好,這樣輕鬆就能賺到一樣的工資,憑什麼我的麵包也要用同樣的價格賣給他們?」

群眾大聲叫好,這時候集市裡已經沒人認真在做生意了,就是那些還站在攤子上的小販也豎起耳朵在聽。

漢斯又指著一個灰髮老婦,她披著破舊的褐色披肩,看來生活並不好過。

「她是老蘿絲,每天都到貴族老爺的房子去擦地板,就算她使勁吃奶的力氣、手指破皮,一天也只能賺到七、八個銅幣。但是巫師呢?他們只要動動手指,就能讓掃把自己掃地、抹布自己擦地板,難道他們不該付出更高的價格買食物嗎?」

人群裡出現了歡呼聲,大聲同意漢斯的說法,雖也有露出不贊同神情的人,卻礙於氣氛不敢說話;漢斯洋洋得意地向群眾揮了揮手,甚至以不存在的帽子行了個脫帽禮。

男人只是靜靜聽著,等到鼓譟聲小了些,他走到也是大聲叫好的一個青年面前,青年和漢斯或湯姆比起來實在弱不禁風,男人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奧圖。」

或許是沒想到會被叫住,奧圖有些不自在,他低下頭,不敢直視男人,回答了名字後又扭扭捏捏補了一句「閣下」。

「你的工作是什麼?」

「搬運工,我和湯姆一起工作。」

「你一天能賺多少錢?」

「十五個銅幣,閣下,我的力氣沒有湯姆大。」

「你買過他的麵包嗎?」

男人除下皮手套,指了指漢斯,食指上的寬版銀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買過。」

「一個麵包多少錢?」

奧圖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實話,即使他沒有讀過書,他也知道男人的意思。他不喜歡巫師,倒不是跟漢斯一樣覺得不公平什麼的,只是從小到大,卡美洛一直都禁止使用魔法,所有人都說巫術是邪惡的、會腐蝕人心,就算沒親自遇過巫師,也多少聽說過巫師做的壞事,例如企圖謀反的莫嘉娜女士不就連續兩次用魔法差點摧毀卡美洛嗎?

他抬頭看了男人一眼,突然覺得露在兜帽外的輪廓似曾相似,卻也說不出在哪裡見到過。男人的眼神堅定而銳利,他又被逼得不得不轉開與那雙眼睛相接的視線,不自覺低下頭低聲說:「一銅幣,閣下。」

男人拍了拍奧圖的肩,他又走回安的身邊,小女孩忍不住抓著天藍色斗篷的一角。

「所以,不管奧圖是不是和湯姆一樣,一天能賺二十個銅幣,你都用一銅幣的價錢賣他麵包;既不賣奧圖比較便宜,也不賣湯姆比較貴。就算巫師真能動動手指就把貨物堆好,那也是他們的天賦,只要是相同的麵包,一個銅幣還是一個銅幣。如果你因為這孩子是德魯伊人就只給她半個麵包,你是在拋棄自己做生意的誠信。」

人們面面相覷,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顯然從來沒想過這回事;烏瑟痛恨魔法,過去近三十年來魔法都是污穢而邪惡的,他們被這樣教導,如今亞瑟解除了魔法的禁令,但除了他們對巫師的痛恨外,他們無所適從。

「那、那詛咒又、又怎麼說?」

似乎是惱羞成怒,漢斯拿著擀麵棍指著男人,氣得結巴。

「什麼詛咒?」

「亞瑟國王和皇后已經結婚多年,卻連一個子嗣也沒有,所有人都說是莫嘉娜女士的詛咒!因為她要讓潘德拉岡的血脈中斷!」

才剛安靜下來的群眾又再度鼓譟起來,紛紛搶著發表意見,有人說國王應迎娶其他國家的公主,有人則說一定是解除魔法禁令讓老國王烏瑟的靈魂不得安息,也有人說王宮中的那群巫師相當可疑。

「……沒有關係。」

男人的聲音在人群裡被掩蓋。

「什麼?」

「這和魔法沒有關係,當然也和你們沒有關係!」

男人充滿怒意的聲音如雷響般擊打每個人的耳膜,如果有誰聽過雄獅的咆哮,或許就與此相去不遠。

群眾忍不住瑟縮了一下,那聲音中的威嚴讓他們習慣性地害怕,另一方面,他們並不覺得自己有錯。魔法是不對的,否則烏瑟何必禁止它那麼久?上一代的卡美洛之王或許在對抗魔法的戰役中顯得殘酷與嚴苛,卻不能否定他對某些人民來說仍是個好國王,嚴厲的律法與執行讓人們不敢犯錯,許多人此時依舊懷念那個時代。

「怎麼會沒有關係?國王的子嗣會是卡美洛的繼承人,我們都很期待他和皇后生下王子或公主。再說,你又是怎麼知道和魔法沒有關係的?」

奧圖想起他在哪裡看過那張臉,他和湯姆有時候會幫蔬果商人送東西到皇宮的廚房去,通往廚房的路能遠遠看見訓練場,國王總是親自帶著他的圓桌騎士們進行操練,就算遠得看不清楚細節,奧圖也很難忘記國王那比太陽更加燦爛的身影。

「因為我就是亞瑟‧潘德拉岡!」

男人脫下兜帽,安在那一瞬間彷彿覺得整個下城區都亮了起來,不再只是灰樸樸的人們和房屋,有一道光降臨在此,即使憤怒也不使國王的容貌減損半分,只讓他看起來更加奪目。

「陛下!」

 

所有的人跪了一地,只剩下安和一個站在亞瑟身後的瘦高青年還站著,安忘記自己還抓著國王的衣角,有些不知所措,她望著青年,而穿著深藍襯衫和棗紅外套的黑髮青年對她眨了眨眼。

「站起來。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亞瑟抿緊了嘴唇,從他登基以來,就努力使卡美洛走向平等與正義的道路,他深信人民與貴族互相依存,貴族保護卡美洛的安全,而人民餵養他們,缺少了哪一個部分都無法使王國存在。他並不喜歡子民對他跪拜,他與這些人是國王與臣民之間的關係,也是朋友,他怎麼能接受朋友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

集市裡一片安靜,沒有人敢站起來面對國王的怒氣,國王和善可親是一回事,人民當著國王的面高談闊論他與皇后之間沒有子嗣又是另一回事。

誰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降罪。

「陛下。」

一個老婦站了起來,亞瑟認得她是剛才漢斯提到的老蘿絲,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聲線穩定,不讓場面看起來像是國王單方面發怒並懲戒他的人民。

「直接說出來。」

「巫師是異端,他們不是自然的產物,陛下。」老蘿絲往前走了幾步,她的步履不穩,語氣卻比磨刀石還要堅硬。「他們有多少人?數十人?數百人?真的有必要為他們改變卡美洛長久以來的傳統嗎?我們都聽說過巫師做了多少壞事,幫情婦偷走丈夫的心,讓妻子落淚?詛咒別人的莊稼,讓種子發不出芽?我的孩子就死在不死軍團的手下!沒有魔法卡美洛依然存在,我們不需要魔法!」

亞瑟望著老蘿絲,婦人的頭髮已經花白,歲月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跡,她的臉龐、身軀和手臂散發著隨時都可能會死去的氣息,只有對魔法的怨恨依然在她眼裡燃燒著熾熱的光芒。

所以,這就是卡美洛子民對魔法的看法。即使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說服大臣們並制定出一套鉅細靡遺的律法,確保沒有任何人會再因為生來就擁有魔法而死,有魔法天分的孩子如果願意,也能得到適切的教導,人民依然不信任魔法。他給予梅林過去不曾有過的宮廷魔法師職位,並組織了魔法的軍隊讓人民知道他們將受到魔法的保護,擁有魔法的人依然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被壓迫,不是來自國家的律法,卻是來自民眾的恐懼。

亞瑟緩緩開口,聲音雖低,卻能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楚:

「請你們每個人都站起來。

過去,我們曾因為對魔法盲目的恐懼而犯下過錯,許多無辜的人因此喪命。我敬愛我的父親,他生前永遠心懷卡美洛的強盛和平安,烏瑟‧潘德拉岡是高貴的國王,他值得人們的緬懷,但是在魔法上他錯了,魔法不是黑暗的產物。因為恐懼,使母親失去她的兒子、丈夫失去他的妻子,可是他們並未與我們不同,有些人是好農夫,有些人能將牲畜養得又肥又胖,有些人則擅長魔法,不過如此而已。」

卡美洛的人民靜靜聽著他們的國王說話,他們都來自低賤的階級,必須辛苦工作才能養活自己,對他們服侍的人來說,這些人並不存在;園丁負責照料花草,女傭負責打掃宅邸,馬伕負責照料主人的馬匹,除非主人問話,否則他們都沉靜無聲。

如今卡美洛最尊貴的人卻站在這個下城區的集市裡,聆聽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婦人對他說話,比起追究人民談論皇室的八卦與傷痛,國王更在乎不要他的子民跪拜他,甚至願意向這些沒有受教育也不重要的人解釋新頒布的法律,它的精神與意義。

像他那樣身分地位的人,應該要更傲慢和自大。

「當一個普通人犯罪,我們會說『噢,他走投無路了』或『噢,他一定對某人恨之入骨』;當一個有魔法的人犯了罪,我們會說『噢,他是個巫師』。魔法只是工具,不是犯罪的本質,犯罪的本質是人心,是嫉妒、怨恨、憤怒甚至是愛,但不是魔法。」

國王的聲音堅定又溫和,即使他並未戴著王冠,安卻覺得太陽在那頭金髮上反射出的光線就像一頂鑲滿寶石的王冠,比她看過的任何東西都還要閃亮。她又轉頭看向站在國王身後那個黑髮青年,青年並未注意到她,他望著國王的身影,彷彿是一道因光而生的影子,灰藍色的眼眸只看著一個人。

「如果不是魔法,今天我們都無法站在這裡;我,無法站在這裡。你們都知道卡美洛在劍欄取得的勝利,我們擊敗了莫嘉娜率領的撒克遜人,將他們驅逐出我們的國土;你們也都知道我因重傷休息了一段時間,在這一年中皇后把卡美洛治理得很好。」

亞瑟忍不住放柔了語氣,他知道梅林正在看著他,就像暗夜裡溫暖的火堆,驅離寒冷與野獸,直到天明。

「但你們不知道的是,即使卡美洛的騎士們能以一擋十,我們依然寡不敵眾。撒克遜人的數量遠超過想像,他們迫不及待想摧毀這塊土地上的每一個人,他們有莫嘉娜的魔法、有龍的火焰,這都是騎士們無法抵擋的力量。如果不是巫師阻止莫嘉娜、命令龍離開和擊退多數的撒克遜人,如今卡美洛已經是焦土。你們也不會知道,由龍息所鍛造的劍的碎片曾刺進我的胸口,並緩慢地朝心臟移動,是希德族的魔法讓我活下來。」

亞瑟仍記得兩年前的那趟旅程,他已奄奄一息,死神的鐮刀就貼在他的頸後,他幾乎能感覺到那森冷又銳利的刀鋒,距離死亡只剩下一步。他以為他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最後卻發現向他發誓「我將保護你,或者死在你身邊」的青年從來就沒有變,他也不希望他改變。

他牽著小女孩抓住斗篷的手,向前走了一步。

安喜歡自己的手被亞瑟握住,國王的手掌溫暖又粗糙,掌心有些厚繭,但她有些害怕,除了亞瑟和黑髮青年之外的其他人,都曾對她指指點點,或看著她被漢斯為難而不願意站出來說句話。她還在猶豫,卻感覺有股輕柔的力量將她往前推。

安再次轉過頭去看黑髮青年,那人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金色的光芒,是魔法。

「這個德魯伊的孩子,除了會使用魔法,她做錯了什麼嗎?」

亞瑟將她又往前推了一點,視線在每一個人的臉上緩緩移動,多數人都低下頭,他朗聲說著:「她只是想以合理的價錢買一塊麵包,餵飽自己和家人;他們也需要繳稅,在國家需要他們的時候挺身而出。卡美洛的根基是忠誠,我們藉由信任彼此而屹立不搖,不會因為有了魔法而倒塌。我沒辦法讓那些無辜者死而復生,我也沒辦法把你的兒子帶回來,蘿絲,但是未來,我希望不再有人因為魔法死去。」

 

 

 

◎亞瑟登基七年的算法是一季一年,所以四五季加起來就是兩年加上中間間隔的三年,然後亞瑟休養花了一年的時間,又花一年制定法律。

 

 

2.

圍在旁邊的人潮漸漸散去,群眾並未在亞瑟說完之後大聲鼓掌或叫好,或彷彿被雷劈了一樣瞬間改變想法,只是帶著有點茫然的神情回到他們的日常生活,工作、買賣、餵飽自己,這是現實生活而非床邊故事,不是睜開眼世界就改變了的傳奇小說,亞瑟知道他們需要時間。

梅林走向前來站在他的身邊,一起看著漢斯又切了半塊麵包,並連著前一塊包在一起,有些羞愧地塞進安懷裡;小女孩也為自己剛才捶打漢斯的行為道歉,意外因此得到一個擁抱。

「剛才的演說很棒,閣下。看來以後不需要我為你寫演講稿了。」

「喔,閉嘴,梅林!再說,你寫的演講稿爛透了好嗎?」

「但你還是用了。」

「那是因為我對拋光一竅不通。」

「你終於願意承認你有不懂的東西。」

「我是國王,我不需要懂得拋光。」

「是啊,幸好我現在不用拋光你的盔甲了,簡直比吃蓋亞斯做的菜還難以忍受。」

「你知道我現在還是可以叫你去拋光我的盔甲吧?」

「那你也知道我彈個手指就能做完吧?」

「看來你很想去彈個手指把武器室裡的盔甲都處理好。」

「不,喬治已經夠恨我了,我不能再去搶他的工作。」

他們將小女孩送回家,當然,手上拿著完整的一塊麵包。

反正都被認出來了,亞瑟乾脆把整件斗篷扯下,扔在梅林身上,對方也毫無異議將它折好掛在手上。卡美洛的國王與宮廷魔法師在集市中走過,人們不再在意他們,吆喝聲與出價的聲音很快就回到商人與顧客中,亞瑟有時候停下來看看小販們的貨品,問問他們的生意如何,畢竟底層的生活狀況直接反映在對食物的需求上。

結論是卡美洛現在正處於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定與富饒中。

亞瑟丟給蔬果小販一枚銅幣,從攤位前的籃子裡挑了一顆果皮還帶著點綠的蘋果,果實不大,吃起來帶點酸,果肉清脆,稱不上香甜多汁,但價值一枚銅幣的蘋果就是這種味道。

他並不是養尊處優、沒見過世面的統治者,身為卡美洛的王儲,烏瑟是從戰爭中站穩王位的勝利者,並不相信養在溫室中的花朵能治理好國家。下城區的景色在這二十年來幾乎沒有變化,許多房屋看來堪用,卻難以抵擋冬天的風雪,若考慮外圍村莊的人民會在過度嚴寒的冬季前來尋求協助,那麼庇護所是不夠的。

該如何從貴族手裡挖出錢來蓋新的庇護所呢?

「亞瑟。」

「嗯?」

回過神,發現梅林正在叫他。手裡的蘋果也吃完了,亞瑟把果核扔進路邊裝滿果皮及魚內臟的竹籃裡,水果的汁液卻沾在手上有點黏膩,他抓過黑髮青年,將手指蹭在對方的衣服上。

「嘿!你這樣很不友善喔。」

「不,這正是朋友會做的事。」

梅林瞪著衣袖上那塊被蹭髒的污漬,低聲念了個咒語把它去除,亞瑟絕不會承認那雙藍眸裡一閃而過的金色光芒有時讓他很著迷,他只是聳了聳肩。

「看,對你一點影響也沒有。」

「你一如以往是個皇家混球。」

「我聽到了。」

「亞瑟。」

「幹嘛?」

「謝謝你願意放艾蘇薩自由,畢竟牠之前幫著莫嘉娜,龍息劍也是由牠所鍛造的。你知道,你完全可以命令我殺了牠,或像烏瑟對待基哈拉一樣,把牠鎖在地下洞穴裡……」

「是你說龍是魔法的生物,應該讓牠們自由翱翔在大地上。牠被薩拉姆囚禁的那幾年讓牠變成殘廢,我並不享受去想像這樣的事──把艾蘇薩和莫嘉娜關在狹小又黑暗的牢籠裡。」

「牠是最後一頭龍了,亞瑟。最近不管怎麼招喚基哈拉都沒有回應,我能感覺到牠的力量已經消失……」

他們剛從城外回來,梅林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招喚艾蘇薩,對牠問好,和牠聊天,雖然牠永遠也無法像基哈拉一樣說話。

亞瑟就陪在旁邊,他看著那頭蒼白、瘦骨嶙峋又畸形的生物,怎麼樣也難以將牠與像基哈拉一樣巨大、威嚴又充滿力量的龍聯想在一起,但由艾蘇薩的龍息所鑄成的劍確實差點要了他的性命,亞瑟還記得碎片在身體中移動,緩慢又必然邁向死亡的感覺,要不是梅林求希德族救了他……

「梅林。」

「是的,亞瑟?」

「希德族為什麼願意救我一命?我記得你說過他們曾經想要我的靈魂。*」

梅林的臉上露出了明顯的遲疑,眼神閃爍,他咧開一個勉強的笑容。

「我跟你說過,我把你的龍息劍給他們了,希德族看來很想要。」

亞瑟不知道自己在過去是瞎了還是腦子有問題,梅林明明就是一個那麼不會說謊的人,所有的心事都寫在臉上,為什麼他從來不覺得不對勁?不,他不是沒有過懷疑,就像他不是沒有懷疑過阿古溫,但總有各式各樣的理由讓他說服自己:梅林不是個巫師、阿古溫不會背叛。

亞瑟懷疑過為何梅林總能在騎士團幾近全滅的戰役中毫髮無傷,即使身為卡美洛第一戰士的自己都已經倒下,醒過來第一眼看見的永遠都是梅林的蠢臉;他也懷疑過梅林整日泡在小酒館的說法,尤其隨從的薪水並不優渥,他也不曾在梅林身上聞過刺鼻的廉價酒味;梅林總有些神奇的預感、難以解釋的第六感,明明是沒去過的地方,卻莫名知道不透森林的出口。

那可是梅林,笨拙、連雜務都做不好的梅林,充滿正義感、第一次見面就阻止他繼續欺負隨從的梅林,始終對他直言不諱、不在乎他身分的梅林,也是總是勇敢無畏陪在他身邊的梅林。

這樣的梅林不會是巫師,不會是害他失去雙親的魔法的使用者。

他簡直蠢得無以復加。

但他現在知道梅林在說謊,而且打死都不會告訴他真正的答案。

 

當他們回到王宮時,天色開始暗了下來,逐漸西沉的夕陽讓雲彩在地平線附近形成了粉紫與橙色的漸層,卡美洛城沐浴在暮色之下,晚風將旗幟吹了起來,城裡開始點起蠟燭與火把。

會議廳外的走廊上有一個穿著深紅綢緞的女子,那是關妮薇爾,她正向眼前的老者以合乎禮儀的方式展露微笑,不過顯然並未投注所有的注意力在對話上,她很快就注意到國王與新就任的宮廷魔法師已經回到王宮。

「亞瑟。」她稍微提高了音量,「您回來的正是時候,布拉德里克等了您一個下午。」

亞瑟不得不停下腳步,布拉德里克是從烏瑟時期就在的老臣,看著他長大,從年輕莽撞的王子直到今日承擔起重責的君王,有時難免還是將他當成一個無法獨當一面的孩子。他並非隨著時代改變想法的冒險者,更像推崇謹慎與傳統的保守分子,近年亞瑟已很少詢問他的看法,但看在舊日的情分上也不當面起衝突,畢竟布拉德里克的家族仍相當有勢力並且忠誠。

「布拉德里克。」

「閣下。」

梅林也對老者行了禮,對方只是匆匆點了頭,並不在意。他知道老者對烏瑟的律法深信不疑並全心全意服從,在大肅清後的二十年間,布拉德里克都是在殲滅魔法的戰爭裡堅定不移的盟友。一年前開始研議解禁魔法的草案時,老者從一開始就是反對的那方,但國王的態度無比堅決,議會其他大臣也有支持開放魔法的人,使布拉德里克不得不接受現況。即使如此,老者對宮廷魔法師總是抱持著不以為然的態度。

「陛下,我知道您心意已決,仍希望能審慎考慮。」

老者向前走上一步,神情肅穆。

「關於什麼?」

「關於魔法。您基於仁慈,解除了魔法的禁令,實在是百姓之福,但設置魔法學校?這、這會讓卡美洛人人都變成巫師啊!先王長年禁止使用魔法不是沒有理由的,如果他還在世肯定也不會同意!」

「布拉德里克,我很謝謝你的諫言,你是個忠誠的朋友。魔法是種天賦,生而俱有,教導魔法的用意,是讓有天賦的人能把他們的能力用在正確的地方,不是讓沒有魔力的人變成巫師。」

「陛下……」

「還有,我也很想念我的父親,然而這是我的國家,我要用我的方法來統治。如果你不能接受,那麼或許你該考慮過點清閒的生活了。」

亞瑟不等老者回答就轉身離開,語氣相當嚴厲,梅林從未見過他對布拉德里克這樣說話,老者臉上的表情失落又錯愕無比,似乎沒想過看著長大的小王子會如此固執。

梅林追上亞瑟的腳步,國王已經回到他的寢宮,原本在裡面布置晚餐的喬治被踢了出來。他推門走進國王的房間,將手上的斗篷掛上椅背,亞瑟已經解開腰帶,脫下汗濕的深紅色襯衣,正掬水洗臉,前方的頭髮被沾濕成了暗金色,緊貼在光滑飽滿的額頭上。梅林把一旁的乾布遞給他,並從衣櫥裡拿了一件月白色的乾淨襯衣。

「你把喬治趕出房間,他又要說我搶他的工作了。」

「那真是我的損失,喬治比你勤快多了,堪稱五大國最優秀的僕人。」

「我想是吧,但你還是比較喜歡我。」

「這可不一定。」

亞瑟換上乾淨的衣服,在餐桌邊的椅子坐下,面對滿桌豐盛的菜餚一點胃口也沒有。他接過梅林手裡的銀杯,小啜了一口裡面的葡萄酒,用拇指抹去杯緣的酒漬,有些心煩意亂。

「我知道人們接受魔法需要時間,但是……」

「他不該提起烏瑟。」

亞瑟瞪了梅林一眼,不得不承認那正是他煩躁的原因之一。

他明白這是他的國家,他的時代,他正把卡美洛帶往一個更好的方向,有時卻也忍不住想起烏瑟對他會有多失望;烏瑟不滿他娶了一個女僕當皇后、冊封平民為騎士,要是讓烏瑟知道他解除了魔法禁令,還把隨從推上宮廷魔法師的職位,大概會想盡辦法從亡靈的世界裡回來──那是不可能的,卡斯拜德號角安全地存放在地窖中,沒有人能拿到它。

他是多麼渴望得到父親的認可。

「如果連我自己的大臣都質疑我,我要怎麼確定人民能夠明白解除魔法禁令的意義所在?你也看到了,像漢斯那樣的人在卡美洛肯定不是唯一一個,就算法律已經允許使用魔法,德魯伊還是被排斥在外。」

「會有那麼一天的,亞瑟。」

「我知道──但要等到什麼時候?我見識過濫用魔法的後果,也明白在我父親禁止魔法之前,魔法幾乎毀掉了卡美洛;但布拉德里克也跟我一樣見過在王國危在旦夕時是魔法拯救了卡美洛,與撒克遜人的戰役結束後,也是你的魔法幫忙重建了這個王國。他怎麼能夠如此盲目?更別說他到現在眼裡還是……」

「哇嗚,等等,你今天有點激動了。你在急什麼,亞瑟?」

因為我急著想給你一個魔法師不用躲躲藏藏、不再受到輕視的自由世界,能夠以自己想要的樣子活下去的太平盛世。不,打死他也不會把這些話說出口的。

門口傳來敲門聲,關妮薇爾就站在門邊,她還沒換下那套華麗的紅色華麗洋裝。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們倆把我丟在那裡安撫布拉德里克!他討厭我!」

亞瑟對著她微笑。

「那就是皇后的責任,關妮薇爾,安撫國王不想處理的人。」

皇后不置可否,她走進房間,站在餐桌邊看著癱坐在椅子上的她的丈夫與國王,以及站在丈夫身後、明明已經不是男僕了卻還是表現的像男僕一樣的梅林,她小心謹慎挑選了自己的語氣:「我聽說了下城區發生的事。」

「關於我精采的演說嗎?」

「關於人們議論我和你沒有子嗣。」

房間裡突然安靜了下來,桌上冷卻的晚餐就像他們之間的氣氛。

亞瑟看著這個淺褐色皮膚的美麗女子,她有一國之母的堅韌與善良,但不代表她不會因為流言蜚語而受傷,他知道那些流傳在大街小巷之中的傳言有多傷人。如果關妮薇爾不是嫁給他,而是嫁給蘭斯洛特,甚至是高汶,或是任何一個願與她共度終生的人,她都不需要面對這些。

「我很抱歉必須讓妳承受這些,關妮薇爾。」

「這是我的選擇,亞瑟,你不需要感到抱歉。」

「是我們的選擇。」

迷戀會終結,婚姻卻必須繼續,尤其是國王的婚姻。

接吻開始變得索然無味,擁抱不再能撫慰彼此的心靈,他們在肉體上不再渴求對方,就連心靈都有了距離。當烏瑟還在世時,他們還是王子與女僕,愛得轟轟烈烈,縱使有萬千阻礙也想和對方在一起,許諾彼此每個朝暮,彷彿只要有戀人在身邊就能拋棄國家與山河。烏瑟死後,他們成為國王與皇后,責任與繁文縟節壓垮了脆弱的迷戀,比起膩在對方身邊,待在自己的寢宮珍惜少有的獨處時光更為重要。

亞瑟或許不介意關妮薇爾的女僕身分,她自己卻不能不介意。她必須面對大臣們與子民,所有人都在看鐵匠的女兒如何能坐在王座上,戴著黃金與寶石製作的王冠;當議會提出問題,他們想聽見的是一個皇后的回答,而不是女僕,她必須是睿智而又仁慈的;她也必須在每個來訪的使節或賓客面前不失禮,穿正確的衣服、說正確的話、有正確的舉止,對對方的家族瞭若指掌。

卡美洛的國王肩負著國家與人民的重量,他必須將國家放在一切的私慾之前,放在自己之前:如何部屬軍隊才能維持邊境的和平?在歉收的時候如何度過嚴峻的冬季?如何使友善的鄰國確信他是可靠的盟友,讓充滿敵意的鄰國明白他和烏瑟一樣強悍?如何說服大臣他已不是那個服從父親命令的王子,而是他們的國王?

他們共進晚餐,在上冷盤前討論如何幫助外圍村莊的人民將畜欄加固,避免肉食動物的掠食;喝濃湯的時候談論下一次宮廷宴會的邀請函該發給哪些家族,這些人都想把孩子送進國王的圓桌騎士裡;主菜時則重新檢視新的稅收制度會不會對窮人帶來太重的負擔?當甜點擺在桌上時他們已經萬分疲憊,只想回到自己的寢宮中泡個熱呼呼的澡,甩開責任與義務,把頭埋進柔軟的枕頭中長睡不醒,但旁邊還堆著等著簽名的文件。

愛情在每個朝暮被消耗殆盡。

一個讓彼此都尷尬的親吻後關妮薇爾提出了分開的提議,但卡美洛需要一個皇后,國王需要值得信任的盟友,從伴侶退回夥伴的位置並不困難,早在劍欄一役之前他們就不再同床。

「好了,所以你們到底要不要用晚餐。」

關妮薇爾嘆了口氣。

「當然要。梅林,把菜重新加熱吧。」

亞瑟將酒杯裡的葡萄酒一飲而盡,揮了揮手。

「容我提醒你,我已經不是你的男僕了。」

「但我還是你的國王,我現在給你使用魔法熱菜的權力。」

 

 

*這邊亞瑟講的是107他被蘇菲亞迷得暈頭轉向的事情,梅林後來告訴他了

 

 

3

卡美洛接連舉行了十天的慶典,從國王生日前三天開始,將持續到登基日後兩天結束。在這段期間內,每隔一天就有一場長槍競賽舉行,而沒有比賽的那天則是武術比賽,各五場。以往這些賽事只有貴族才能參加,平民百姓僅有場外圍觀的份,但自從亞瑟王登基以來,這些規矩早已廢除,因此吸引了眾多人民湧進卡美洛城,每個人都有成為冠軍的夢想,加入國王的騎士團或是獲得豐厚的獎金都有無比的魅力。除此之外,街道上有許多雜技表演與攤販,沒有人想錯過一年一度難得的慶典,慶祝期間,王宮每天提供免費的啤酒和麵包,在這樣歡樂的氣氛之下,觀眾對旅行藝人的打賞也變得大方。

在國王生日到登基日這五天之間,每天都有盛大的宴會,領主、各國使節與貴族紛紛前來祝賀並獻上賀禮,表示對卡美洛的善意與忠誠。珍貴的皮草、藥材、礦產與工藝品一車車被運進王宮之中,有些馬車上甚至載了嫵媚嬌嬈的女奴與舞者,另一台馬車則是比少女更加眉清目秀的少年。當然,大家都知道國王忠實於關妮薇爾皇后,既沒有愛人也未聽說與哪個大臣之妻來往,但禮物代表的是送禮者的心意。

在登基日當天,慶祝活動最為盛大,宮廷魔法師親自主持了舊教的祈福儀式,藉此祈求王國的和平與豐饒,儀式最後降下滿天花雨,卡美洛的人民們親眼看見國王露出足以迷倒各國公主的笑容,金子一般色澤的髮絲沾上粉色花瓣在陽光之下閃閃發亮。

亞瑟一點都不想參加這些慶祝活動,母親因為生下他而過世,父親在他的生日當天被行刺他的雜耍藝人刺傷,並於五天後死去;他的出生沾滿母親的鮮血,他的王權踩著父親的骸骨。他心不在焉地觀賽,把獎金頒發給獲得冠軍的參賽者,鼓勵那些落敗的人;晚宴時敬酒,說著空泛的漂亮話語,把與賓客們的應酬交給關妮薇爾。

「你還好嗎?」

梅林靠近他,湊在亞瑟耳邊低聲問了這句話。

宮廷魔法師與男僕不可同日而語,梅林的身分已足夠坐在他的右邊席位,而非捧著酒瓶站在身後為他斟酒。他回望梅林一眼,灰藍色的眼眸中是擔心的神色,這個人總是能看出他的脆弱,發覺堅強外貌下的真心,黑髮青年知道他什麼時候需要對方,而且從不吝惜提供支持。

「我想念他。」

「我知道。」

梅林的氣息讓他的耳朵發燙,或許喝太多葡萄酒了。

「我以為這種思念會隨著日子過去變淡,但我仍想念他。」

「我也很想念我的父親。」

當年烏瑟追殺巴利諾的時候又怎麼能想到,有一天卡美洛的國王身邊會坐著御龍者的兒子,他們的命運交纏在一起,如同硬幣的兩面。

 

「莫嘉娜女士想見陛下。」

當聽見僕人傳來這句話的時候,亞瑟毫不猶豫把宴會扔下。

昔日的邪惡女巫仍住在她的舊寢宮裡,享受一切舊有的待遇,華服、珠寶與舒適的寢宮,但關妮薇爾已不再是她的侍女。莫嘉娜的長髮披散在身後,充滿光澤又柔順,漂亮的波浪弧度襯托她銳利的線條,精緻的刺繡洋裝順著她的曲線垂墜,略長的裙尾拖在身後。她站在窗邊,日光透過玻璃投射在她的臉上,就像一座雕塑。

亞瑟彷彿回到了一切的背叛與傷害都仍不存在的時候,莫嘉娜總是如此美麗又直率,她是道德上正義的那條準則,也是在他們兩個之中更會去質疑和挑戰烏瑟的那個人。他想念過去的莫嘉娜,想念那個在烏瑟做出荒謬裁決時會挺身而出的莫嘉娜女士,也想念那個在他被烏瑟懲罰時會為他據理力爭的姊姊。

「莫嘉娜。」

莫嘉娜轉身看著他,她的手腕上戴了一對手鐲,用細細的銀鍊連在一起,黃金製成的鐲子上是百合花的圖案,上頭以魔法刻下限制的咒文,咒文讓莫嘉娜無法拿下它,也無法使用魔法,如果她踏出卡美洛的城門,咒語會像毒蛇一般進入她的血中,直到抵達心臟。

「你什麼時候才要殺了我,亞瑟‧潘德拉岡?還是你是個懦夫,連殺了我都沒有勇氣?」

「我不會殺妳,莫嘉娜。」

亞瑟嘆了口氣,將頭上的王冠拿在手上,它的重量使他頭疼,但在正式場合上又不得不戴著它。王冠上有巧奪天工的雕刻與價值連城的各色寶石,象徵了卡美洛的國土、統治者的責任與權力,除了莫嘉娜之外也有無數人對此覬覦,亞瑟只覺得那更像是禁錮著他的枷鎖。

他深愛著卡美洛,想要堅信自己能帶來一個更好的時代,卻也明白坐上王座後,將有許多無法順從己心的決定必須執行。外人只看見了權力中心的金碧輝煌,只有在其中的人方能明白孤獨與苦澀。

「為什麼?這樣折磨我讓你覺得更有趣嗎?」

莫嘉娜像一隻渡鴉般靠近他,即使已經失去魔力,她仍高傲且強悍如過去的古教高等女祭司。

「因為妳是我僅剩的親人。因為妳要活著贖罪,我要妳記得那些死去的人,父親、蘭斯洛特、伊利安和高汶,以及那些為卡美洛挺身而出卻被妳殺死的人們;妳要代替他們活下去,親眼看看我會把卡美洛變成一個公平與正義的國家。」

「烏瑟從來就不是我的父親。」

「但妳跟他很像。」

莫嘉娜抬手賞了亞瑟一個巴掌,熱辣辣又刺痛的感覺落在臉頰上,當她想揮下第二掌時他抓住她的手。她雙腕間的細鍊發出聲響,彷彿在提醒他它的存在。那是黃金與白銀所製成的鐐銬,上面附有梅林的魔法,它們日復一日吸取莫嘉娜的魔力,讓她乾涸如冬天的水池。

亞瑟看著莫嘉娜那雙冷酷的灰綠色眼眸,不得不承認她是多麼像烏瑟,比他更像。

烏瑟對敵人絕不心慈手軟,對下屬階級分明,不將他們視為朋友,對魔法的態度比誰都強硬。莫嘉娜和烏瑟就像鏡像,只是他們手上分別沾了不同族群的血;烏瑟痛恨魔法,恨不得殺光所有的巫師,莫嘉娜則是將不會魔法的人的性命視作螻蟻。

已經夠了,他不想再看到有人因為仇恨死去。

「妳的力量來自憎恨,憎恨又來自恐懼。妳指控他恣意屠殺擁有魔法的人,更將許多無辜的人推上火刑台;妳指責他的暴政讓妳活在恐怖之中,打壓及迫害德魯伊人,只因為他愚蠢又傲慢,只想鞏固自己的權力。那妳呢?妳坐上王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對不服從妳的騎士們處刑,在他們面前殺害無辜的百姓,只為了讓人畏懼妳。父親比妳好多了,莫嘉娜,他或許在與魔法的戰爭上殘酷又麻木,但他愛他的王國和子民。妳唯一想要的只有權力。」

「我想要一個魔法能夠自由的世界!」

「所以就可以隨意殺死那些沒有魔法的人嗎?」

「你殺了莫德雷德,親愛的弟弟,不要以為自己仁慈又高尚。」

莫嘉娜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揉著被握紅的手腕。

「我也差點死在他手上!」

亞瑟深吸了一口氣,他今天不想跟莫嘉娜吵架,這些年下來他們的爭執已經夠多了。今天是烏瑟的忌日,也是他的登基日,慶典已經到了尾聲,這幾天下來應付各國使節的祝賀和出席宴會讓他十分疲憊,如果他能決定,他寧可不要這些慶祝,但是一個國家不能不慶祝國王的生日和登基日,也不能放棄與鄰國善意往來的機會。

他還以為莫嘉娜在這個時候想見他,他們之間會有些不同。

「莫嘉娜,在卡美洛,魔法已經不再有罪了。」

「你以為這能改變什麼嗎?」

她對亞瑟怒目而視,仇恨在她的灰綠色的眼眸中熊熊燃燒,如果不是手上有著鐐銬,亞瑟毫不懷疑莫嘉娜會當場殺了他,就像她之前一直想做的那樣。

「艾蘇薩的殘缺不會因為你解除禁令而恢復,莫歌絲和莫德雷德不會因此復活。我差點忘了,你也屠殺過德魯伊人的營地,趁著他們熟睡的時候突襲他們,老人和婦孺都一樣死在你的騎士的劍下,烏瑟很讚賞你,不是嗎?你甚至因此獲得騎士團的尊敬。」

「妳……」

「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我會做惡夢,記得嗎?那是我的天賦,我的預言能力,以前我從來不相信那個夢是真的,不相信你和烏瑟一樣會做出這種事,但……那就是真相。」

亞瑟沉默地看著那個張牙舞爪的女人,再怎麼不願意承認,也清楚知道莫嘉娜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對烏瑟的恨使她遍體麟傷,那些傷痕至今依舊沒有痊癒,就像那些使得皮膚變硬的痂,就算脫落,還是留下一條泛白的細痕。

「莫嘉娜,妳為什麼恨我?除了這個讓妳垂涎的王位之外,我做了什麼對不起妳的事?」

「至少你從來不需要擔心因為會魔法而被烏瑟燒死。」

「妳恨我,因為我生來就沒有魔法?妳因為我原來的樣子恨我,而不是我做了什麼?」

亞瑟不確定自己應該要大哭或是大笑,這些年來他一直不懂,為什麼莫嘉娜對他恨之入骨?他明白對權力的渴望,但莫嘉娜對他的恨是更私人的、與王位無關,她只想把亞瑟‧潘德拉岡這個人碎屍萬段,將頭顱懸掛在卡美洛的城牆上。

理由竟是如此荒謬。

「夠了,我今天不想再見到妳。」

亞瑟轉身走向門口,金屬製的門把在他掌心下微涼,亞瑟知道莫嘉娜看著他,卻一句話都沒有說。他想起剛踏進這個房間時,他天真地以為自己跟莫嘉娜可以有些不同的對話,或許是聊聊舊日情誼,或許莫嘉娜會想知道她以前的侍女、現在的皇后關妮薇爾過得如何。站在窗邊的莫嘉娜是如此美麗,穿著一身黑色絲綢所裁製而成的長洋裝……

彷彿有一道閃光落在他的腦海中。

他回頭望向莫嘉娜,那雙灰綠色的眼眸依舊望著他。

「妳穿著黑衣。」

莫嘉娜嗤笑一聲。

「那又如何?壞女巫不都穿著黑長袍嗎?」

「從妳回到卡美洛之後就沒有。」

莫嘉娜突然說要見他,這些爭吵和對話,濃霧瀰漫的森林中突然出現了一道光。

「莫嘉娜,妳在弔念他,為什麼妳不願意承認?」

女巫臉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不屑的笑意從她的嘴角消失,眼神中的憤怒與恨意被痛苦與哀傷取代,她彷彿被撕下面具,赤身裸體狼狽地站在化裝舞會的舞池中。

「我恨他!他趁格洛斯出征的時候上了我母親的床,我愛著格洛斯,但我那可憐的父親在死前甚至不知道我不是他的女兒。那我又是什麼?一個可鄙的、恥於承認的私生女?」

「他愛妳,甚至愛妳勝過愛我。我們一起長大,這點妳比我更清楚。」

「我是個外人,我只是個外人!你是烏瑟的兒子,是卡美洛的繼承人,我就只是一個借住在王宮裡的外人,一個養女,他從來沒有認可過我!當人民抬頭望著我們,他們看到的是國王和加冕的王子,噢,莫嘉娜女士,她只是國王的養女。」

「我以為我們曾經很快樂。」

莫嘉娜抿緊嘴唇,蒼白而空洞。

「你不明白那種孤獨感,亞瑟‧潘德拉岡,你一直都是被捧在手心上的那個人。」

 

門在亞瑟的身後狠狠關上,就像莫嘉娜也對他關上了大門。

「亞瑟。」

梅林在等他。

這個想法讓亞瑟感到安心,彷彿渾身的疼痛都被治癒。

「梅林,她恨我。」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而破碎,像是磨過粗礪的沙地。即使莫嘉娜聯合莫歌絲和森瑞德帶著不死軍團攻進卡美洛,甚至使阿古溫叛變內外夾擊時,他都不曾感覺如此心碎。他知道莫嘉娜想殺他,想奪取卡美洛的王權,他知道莫嘉娜恨著烏瑟也恨他,但他從來不知道為什麼,沒想到答案比問題更加傷人。

梅林沒有回應,他只是靜靜聽著。

「你的臉頰受傷了。」

亞瑟抹了下被莫嘉娜打的臉頰,手指上有一絲血跡,大概是她手上的戒指刮傷的。

「這沒什麼。」

他並不覺得痛,莫嘉娜巴掌甩在臉上的痛楚,怎麼比得上伊斯梅爾地道裡戳刺在身上的匕首,她差點就要殺了他。

「我以為我做錯了什麼,可能是因為我沒在父親清剿德魯伊人的時候幫他們說話,也許是因為我太過愚蠢又固執不配當一個王位繼承人,甚至是我沒有在她因惡夢而驚慌失措時發現她的痛苦和害怕,沒有陪她面對這一切。但她恨我,不是因為我做了什麼,而是『我』。」

「她恨你是因為她想得到烏瑟的愛,卻只得到恐懼,她覺得烏瑟愛你。」

「你知道可笑的是什麼嗎?我一向都覺得父親比較愛莫嘉娜,父親給她擁抱,不會因為她頂嘴而處罰她,不會對她說『不要讓我失望』,好像我是他差勁的、使他蒙羞的孩子。莫嘉娜不需要做些什麼來取悅他,不用天一亮就跟著騎士團操練、努力在每年的比賽上得到冠軍,或是證明自己配得上卡美洛王子的頭銜。」

梅林在手掌上聚集起一團金色的光,貼上亞瑟受傷的臉頰,魔法像是曬過太陽的枕頭,帶著溫柔的暖意碰觸著傷口,亞瑟閉上眼睛,感受梅林的魔力修復他的皮膚,將傷痛蠶食殆盡。

「我們離開這裡吧,亞瑟。」

 

卡美洛城燈火通明,即使到了深夜也仍然有表演,魯特琴師與歌女站在街口吟唱那些關於勇敢戰士與魔法生物對抗的故事,聽眾們拿著啤酒或蜂蜜酒,一邊跟著旋律五音不全地唱著,戀人們在大街上起舞,庶民用自己的方法為國王慶祝。梅林和亞瑟去廚房偷了兩桶酒,蘋果酒和葡萄酒,還有一隻香草烤雞、麵包和幾塊乳酪,騎馬通過城門口時守衛不敢質疑宮廷魔法師三更半夜出城的舉動,誰也沒有發現另一個穿著斗篷的人是理應在宴會上的國王。

深夜的艾斯提森林有種神秘的氛圍,彷彿所有的生物都已沉睡,站在黑暗中卻被細碎的聲音圍繞,草木在身邊似動未動,空氣裡有股潮濕的草腥味。他們在一小塊空地裡用梅林的魔法燃起火堆,烤熱乳酪,和雞肉一起夾在麵包裡吃,蘋果酒很快就見底,葡萄酒也在快速消失中。

他們喝得不夠,卻也喝得太多。

史上最偉大的魔法師已經醉得不行,眼皮幾乎要睜不開,風鈴草和黃水仙的花精圍在他旁邊跳舞,金盞花和風信子的花精則在唱歌,那是一首小夜曲,梅林覺得歌詞可能是關於一頭龍和一個騎士,或是男僕與一個魔法師,但他不是很確定,因為他甚至不能肯定這些小精靈到底是真實存在,還是他被泡在酒裡的大腦創造出來的。

「亞瑟。」

他大聲喊著國王的名字,卻覺得舌頭有點打結,模糊的視線似乎看到亞瑟坐在火堆前,聽到他的呼喊後便走過來躺在他身邊。亞瑟走得歪七扭八,還差點跌在梅林身上,事實上大部分的酒都是被國王喝掉的,梅林瞇著眼睛看向倒在他旁邊的人,大概是酒精的作用,男人的耳朵和脖子都在發紅,眼眶和鼻尖也泛起粉色。

「梅林。」

「是的,亞瑟?」

亞瑟湊過來吻了他,帶著葡萄酒的氣味,輕輕咬著他的嘴唇,溫熱的舌頭刷過口腔,梅林覺得他幾乎要呻吟出聲。

這個吻並不長,卻足以令他全身顫慄,彷彿命運在這一刻成真。

「梅林,你從來沒有告訴我,兩年前,劍欄一役之前你去了哪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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